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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生活·創作·時代靈魂[7]

  • 丁玲全集(8)
  • 丁玲
  • 9461字
  • 2019-10-31 10:54:19

我這個人不會講課,不會談理論,我喜歡聊天,你們讓我講,我就講吧。首先表明態度,我到這個地方來,不是當老師,而是要同老朋友、新同行大家聊一聊。文學講習所恢復以后,我一直是愿意來看看你們的!

對你們我是這樣認識的,你們寫文章的起點比我那時要高。你們一開始就著眼現今社會的時弊,敢于大膽批評指責,這是好的。只是寫完一篇,再寫第二篇應該是又一個新的起點。寫作同賽跑不一樣,不一定就越寫越好,越寫越容易。我們也許第一篇起點很高,第二篇就差一點,第三篇更差一點,反倒越寫越不如前了。也可能第一篇差一點,寫第二篇好一點,寫第三篇又寫不上來了。所以我們搞寫作的老是在起點上參加賽跑。我覺得我自己現在也還是在新的起點上跑。雖然我寫作的時間比你們長久些,但我并不比你們強,也許你們有些條件比我還好。我脫離文藝界二十幾年,長時期沒有時間讀作品,也不接觸文藝創作的問題。十年動亂中,一個時期我連看報紙的權利都沒有了。二十年來我不是文藝圈子里的人,只是一個農工,一個被專政的對象。前幾天我收到一封信,說《在嚴寒的日子里》我把農民寫的太好了,問我是不是受了江青、“四人幫”的影響,是不是受了一九五七年、五八年對我的那些批評的影響。我說很遺憾,這些文章我都沒有看,現在也懶得看。粉碎“四人幫”以后,特別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回到北京,耳目一新,文藝方面也開始有了喜人的變化。涌現了一批人,出現了很多好作品。我當作學習看了一些好作品,但是我坦白地說,我看的不是太多。有人告訴我這個作品寫的好,我看看;有的人告訴我那個作品挨批評了,我也看看。有時刊物拿在手上,覺得這個題目很有趣味,我也看看??傊铱戳艘恍?,但不是太多,也不算很仔細。所以我現在談的可能還只是籠統的,甚至是表面的。

你們有人提到創作里面的問題。我想,現在書店里有不少專談寫作的書,有些人專門寫這些文章,怎樣從事創作,怎么搜集材料,怎么選擇主題,怎么刻劃人物。這樣的書,可能比較好,是真正的經驗之談??墒牵灿胁簧俚闹皇菛|抄西引,講些空道理。我從來對這些書沒有興趣,以為不看也罷。我覺得那些空洞的、泛泛的談論沒什么必要一定要聽。至于分析作品,我們一定要聽。因為這樣的具體分析,可以給作者以啟發。但是一個作家是不是可以在課堂上培養出來呢?在中國歷史上(外國的我不曉得),沒有。有幾個作家是文科大學畢業出來的?似乎很少!我想:當教員、當編輯、搞理論,是需要上大學的,但搞創作最好是到社會大學去,搞創作沒有什么合適的大學好上,你們沒上大學呀,你們不都是作家嗎?你們有的是高中畢業,有的初中畢業,有的跟我一樣,初中也沒有畢業。很多人(包括很多愛好文學的青年)總是希望有一把鑰匙,能把創作的閘門打開,從里面找出一點什么東西來;拿著這個東西,就可以一帆風順的創作,我想這個很難。這把鑰匙掌握在誰手里呢?這要靠你們自己去找。每一篇作品,特別是好的作品,都教給我們經驗,我們都可以從那里得到東西。你們不是要我談談自己的創作道路么?這些我想在我死后讓后人去作客觀的評述吧,我不能用這個腦子了。但我覺得可以簡單的講一點,最重要的就是:我們要讀書,要看作品,要從別人的作品中吸取好的東西,看出不足的東西,從那里去找竅門。你們現在有較好的條件,你們是幸福的一代,比我們那時的條件好得多。你們自然也會有你們的困難的地方?,F在中國究竟走哪條路?究竟自己信仰什么?自己在國家里站什么位置?現在我們國家里,社會上各種思潮泛濫,封建主義的、資本主義的,形形色色,充斥城鄉。社會主義的道理,被“四人幫”和極左思潮歪曲得不像樣子,黨和黨員的形象受到很大損害。許多人,特別是缺少革命經歷的年輕一代,對國家的前途,感到失望,對人生的意義,感到空虛迷茫。我以為,這對你們就是困難,很大的困難。但是,不管怎么說,怎么比較,你們所處的時代比我們當年的要優越得多。自從粉碎“四人幫”以后,特別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們飽經憂患的黨,恢復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革命路線,實行民主,加強法治,并且號召人民解放思想,實事求是,除舊布新。和過去相比,這是基本的,最大的不同,最優越的條件。我希望你們繼續加強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修養,堅持黨的文藝方向,在復雜多變的萬花筒般的文藝現象和社會現象面前,保持清醒的頭腦,提高明辨是非的能力,保持和發揮既有的優勢,像魯迅那樣,戰斗下去。我們那時沒有很多老師,現在你們找老師還是容易的。我指的老師不僅指的人,我們有的是書么!我們那時能找到一本胡適之編的《新潮》就了不起了。我們那時投稿也不容易,誰要你的稿子啊。一篇稿子寫完了送去,退回來的是常事呀!像我算是幸運兒,碰上了葉圣陶先生。有些朋友,我知道他寫了一二十年,沒有發表過三五篇,發表了沒哪個說好,也沒哪個說不好。后來他就不寫了,搞翻譯去了。而現在你們是有了名氣的作家哩!你們的作品受到文壇的贊許,得到群眾的歡迎。還有你們大部分已經是專業作家,有了專事寫作條件。我在長治住的時候,文化館的一個青年作家來找我,他沒讀過我的書,要我送他一本,他給我看他寫的稿子,是用打字機打的。這相當現代化了。我到現在還是和陳明兩個老人手抄哩!我們那時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上海,關在亭子間里寫點東西,除去幾個一塊寫文章的人,就沒別人來往了。魯迅、瞿秋白,先后都提出來到工農大眾中去,我想到工廠去當女工,但就不行,上海紗廠只招農村來的不識字的小姑娘,還得要有工頭擔保。因為那樣的工人保險,不會鬧革命。如果老板知道我是一個學生,我的思想還有點不穩,他是絕不要的,所以我們想到工廠去是不得去的。到延安后,一個個窯洞住起來了,文藝協會,一二十個寫文章的住到一起,又和普通老百姓離開了,所以那時毛主席說:“要到工農兵里面去?!倍F在呢?你們是從工農兵中來的,你們大部分都有一定的社會生活基礎了。你們的這一條件的確比我們好。所以你們的作品能夠反映社會生活的很多方面,能夠塑造出各行各業的一些典型人物。我說新的創作、新的作家的起點比過去的高,就是指這個。你們的文章雖然反映了社會的廣度,能夠切中時弊,但還不能說是很深。這意思是說,我們的作品在批判社會黑暗、揭露丑惡人性時,不是只讓讀者感到痛苦、失望,灰心喪氣,或悲觀厭世,還要能使讀者得到力量,得到勇氣,得到信心,得到鼓舞,去和一切黑暗勢力、舊影響作斗爭。這就要求我們作者繼續深入生活,永遠不脫離生活。正因為作家只能寫自己最熟悉的生活,作家便應該繼續深入生活,始終深入生活,努力熟悉日新月異的人民群眾的新的生活。如果把寫自己熟悉的和深入生活對立起來,因而遠離人民的生活,結果只能使作家的耳目失聰,堵塞創作的源泉,使作品枯竭蒼白。你想當人民的吹鼓手的愿望,想作人民的代言人的好心,就不能不落空了。

你們是年輕的,你們創作的力量也是年輕的,希望在你們里面產生幾個大作家。我們中國不僅需要很多作家,而且要有大作家。要有第一流的作品?,F在可以說還有一點不滿足,還不夠味兒。我不怕以后搞運動又說我宣傳個人主義,白專道路。我過去對一些年輕的同行講過:“要寫一部好作品。一個人既是搞創作,不寫出一本好書來算什么呀,要寫?!闭f這是一本書主義也好,別的什么也好,我是講過這個話。五十年代初,愛倫堡有句話在我腦子里印象很深,他講:“我們寧愿只要一本好的書,不要一百本不好的書。”這個道理很簡單,一百本不好的書有什么價值呢?沒有價值!你們有人寫的短篇小說不少了,寫的有一定的水平了,但是還不夠,論質量還不夠,應該寫得更好些。你們現在是作家,而且是名作家,你們的作品拿去都放到前頭,刊物歡迎,出版社歡迎,領導歡迎,大家都議論紛紛。這對作家是最幸福的。作家最怕的是人家不說話,像一顆石子丟下河去沒有反應。有人跟我談,他寫了好幾本書了,一點沒有反應,好壞都沒有。發出這種埋怨的是老作家?,F在對老作家的作品,不都是很公正的。我曾寫過一篇談《東方》的短文,在《文藝報》上發表的?!稏|方》寫的那么好,但是文壇上對它很冷淡,對那么好的作品不重視,不正常呀!我忍不住寫了那篇短文。有人問我:“你寫那個干什么呀?”我說:“這么好的作品都不看,不介紹,不識貨嘛!”你們的作品的命運,比較起來就好得多了,你們要抓住有利的條件,好好的苦干一番,不斷地深入,不斷地探索,不斷地突破,寫好作品。當作家不容易,當大作家更不容易。寫出了好作品,人家歡迎,捧場。但我們自己要有自知之明,不要頭昏眼花,更要警惕今天有人捧你,明天也可能就不捧你了。甚至在一定的時候一樣可以打棍子的。經過十年大動亂,你們比我了解這個社會。過去對我們這個社會,特別是對于我們黨受到的社會的舊影響,認識是不深刻的。我挨了打還說好,說應該。檢討寫了那么厚。檢討的時候我腦子里只想:“什么時候我才可以不寫檢討?千萬不要再寫這樣的檢討了。”

是不是多寫幾篇作品,多發表幾篇文章就成大作家了,不是。好作品不是一下就能有的,要下苦功的。也許這話還是老生常談。斯大林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們就要懂得人的靈魂。不懂人的靈魂你怎么去做工程師呢?可是人的靈魂好像是各種各樣多的很,有健康的,有丑惡的,有雖健康而有缺陷的,該抓哪一種呢?現在有些青年人,滿眼漆黑,家人父子,親戚朋友,同學同事,同志領導,在他眼中沒有一個好人,有的對自己也厭棄,看不見什么好東西。我想:我們這個國家究竟該怎么辦哪?我們作家究竟怎樣去幫助年輕一代中失掉了信仰的人呵?我們有時苦口婆心,可是人家不喜歡聽呵!有時看電影,一來又訴苦了,過去怎么窮呵,怎么苦呵,地主怎么壓迫我們呵。這些好像對他們沒有用啦,沒有人愛聽啦!那么究竟該怎樣才能講到人家心里去呀?我們必須得找,找我們這個時代的、能代表這個時代的人的靈魂——時代的靈魂。找到了,才能對癥下藥,做名副其實的靈魂工程師。

去年我住醫院,發現有乳腺瘤,醫生要給我開刀,我沒有同意,想拖五年,五年之后八十歲了,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可是今年非動手術不可了,因為發現了癌細胞。那就下決心動手術吧,結果很好。這里我體會到了,有病不能諱疾忌醫。拖只有讓病更厲害,不是長久辦法,該動手術就得動手術?,F在我們這個國家有病,我們很多人有病。有人說非動手術不可;有人說可以慢慢的“好起來”,開刀總是不好受的。朋友來看我,我開頭總是說,能不開刀還是不開刀的好,動手術并不舒服。可是我知道了一些病情的變化,我還是同意做了手術,我們一定要有這樣的勇氣。我看到一些作品,揭發了很多現實中不好的現象,還是有深度的。好像是王蒙同志寫的吧,講一個干部,“文化大革命”以前喜歡他的秘書,這個秘書是個女的,對他巴結得很好,能言善道。“文化大革命”中帶頭打他的就是這個秘書。粉碎“四人幫”以后,落實黨的政策,平反冤、假、錯案,這位干部官復原職了,打過他的這個秘書又湊上來了,又時興了。另一個他原來不喜歡的秘書,“文化大革命”中給他送過飯吃,到了他官復原職以后,這個秘書還是吃不開。我們就有這樣的干部,落實政策以后,官復原職,他忘了原來受苦受罪的那個時候,又同以前一樣,老毛病,喜歡人捧的老毛病又出來了。

我們的作品給人看了以后,要吸引人家同情書里面的某些人。如果不能這樣,那這作品可能就是缺少感染力,不能感動人。我們看《紅樓夢》,曹雪芹就是寫得好。我們現在再去讀,還是同情林黛玉,討厭薛寶釵。現在,我們的小說一大部分還停留在講故事,講事、講人,這個人怎樣,那人怎樣。這些人物不是通過自己的行動顯現出來的,所以看后,對人物的印象不深,甚至很快就忘記了。我國的很多古典小說的好處就在這里。作者常常用一件小事幾句話把一個人物烘托出來了。我們要借鑒古典作品的長處,創作時想辦法找那么一點具體的、形象的東西把人物烘托出來,這個作品讀起來就有味了。如果你不能把那些人物寫得像活的一樣,不能使讀者和那些人物生活在一起,不能把自己放進去,這個作品是不會動人的。如果老是在那里講,那個人是個壞人,這個人怎么不好,那有什么趣味?即使講解得清楚,也只是教科書。

總結幾十年來的革命經驗,特別是十年大動亂的教訓,使我們痛定思痛,大家越來越看得清楚,在我們國家里,甚至在我們黨內,封建主義的殘余影響還非常嚴重。為了掃除四化進程上的這一障礙,黨正領導人民從思想上,體制上,制度上,作風上等各個方面進行徹底的革新。我們的國家曾是一個幾千年的封建古國。清朝打倒了是民國,實際還是老一套。民國以后,換來了蔣介石,變本加厲,封建加法西斯。蔣介石被打倒了,建立起新民主主義、社會主義,至今已有三十一年了。但是,直到今天,我們的社會生活,人民的思想,還不能不遭受著封建殘余的毒害。建國以來,我們吃的封建主義的苦頭還少嗎?一言堂、終身制、家長制,這種玩意兒不少呢。要發表一篇文章,如果稍稍不合某些領導人的口味,或者與某位領導同志的意見相左,就不準發表,發表了的刊物就會有停止發行的危險。經過十年動亂,人人都看透了那種風派人物,討厭那些風派人物??达L的是些什么人?吹牛拍馬是些什么人?戲曲舞臺上的白鼻子小花臉很多就是這樣的人??上У氖沁@種人不只是在舞臺上出現,而且有的還在生活中指指點點,我們真是太慘了。我們不只是要竭盡全力,從體制上,作風上,領導上清除封建主義在生活中的殘余影響,也不要忘記用我們的筆,在我們的作品里,塑造反封建斗爭的戰士和不朽的英雄,這是我們創作的一個重要方面。

我們需要批評家。我們應該感謝批評家,應該歡迎他們?,F在我們還是缺少批評家。你們比較幸運,你們的作品發表以后,還引人注意,還有人叫好,有評論。現在大部分的老作家,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從事創作的,他們的作品問世,就幾乎沒人理了。有的人想找個創作組都不可能。有個人跟我說:“我實在想有個搞創作的地方,人家不要,我只好找個地方做點事務工作?!庇械娜苏f:“我實在不會做那些事務工作,我找出版社,拿點稿子給我看看吧,大部分來稿亂七八糟,眼睛都不行了,還拼命地看。”這些同志還在不斷地寫。出版社也出了不少他們的書。但是評論界,不知是什么原因,只是冷淡。如駱賓基,他的短篇寫得好,他的《夜走黃泥崗》,現在我的印象還很深。看的時候我覺得非常舒服,他寫那個大車隊,大車店,那種生活,那個氣氛,那個北方的院子,那個房子,那個橋頭,我至今還有印象,但你們好像并不重視他,這個不怪你們,因為你們不了解他,你們沒有讀他很多作品。評論界沒有宣傳過他,沒有人說他哪個寫得好,哪個寫得不好,所以你們不知道他。聽說你們只有兩個人請駱賓基做輔導員,你們可以多找他談談創作上的具體問題,是可以有所得的。前年我看過李準同志寫的一篇,談他自己的創作經驗,寫的非常好,是真正的作家寫的創作經驗。我們實在需要真正的批評家,不看風使舵的批評家。

由于多年來我們缺乏民主,有的人習慣于把評論當成打人的棍棒,當作法庭的終審判決,所以至今有的同志談虎色變,一聽到批評就緊張,把一切批評當成棍子,那怎么辦呢?就只好不批評了。這對文學創作也是不利的。如果文章有了問題,還照過去的舊辦法,開個會討論,一開會就把作家開倒了。由領導或幾個人來商量,來決定,來判決,作者本人還不知道呢,可是上下左右,卻已經風風雨雨,傳說紛紜了。這種事過去是有過的。這自然是很可怕的。某篇作品真的有什么錯誤,我如果以個人名義寫文章,我與作者是平等的,我是評論家,你是作家,我批評你,我把話講在當面,文章寫在紙上,不在背后嘰嘰喳喳,制造影響,那沒有什么嘛!那很光明正大嘛!我們就歡迎這樣的批評家。讀者也需要這樣的批評家。你們有誰不希望人家給你們的作品提意見呢?我的作品出來了,有人給我提意見這不是很好嗎?這不是說明有人關心我了嗎?最怕的就是寂寞,冷淡。

有些人不喜歡批評家,我覺得是不對的。我們歡迎批評家,歡迎真正的批評家,公平待人的批評家。如沒有別林斯基,沒有車爾尼雪夫斯基,沒有杜勃羅留波夫,沒有那些人,俄國十九世紀的作品怎么能寫得那么好,怎么能那么繁榮?馮雪峰死了,現在要出他的文集,因為他做了一些具體的批評工作,他評論了一些作品。評得對也罷,評得錯也罷,我馮雪峰負責,我愛這些作品,我尊重這些作家的勞動。馮雪峰這個批評家和作家是平等的,他不是指揮,不是下命令,不是作結論,不是寫判決書,不是高人一等,這樣的批評家,作者和讀者就都歡迎。

在我們這樣一個社會主義的大國里,應該有很多著名的大作家,我希望你們當中能出現很多的為人民,為全世界歡迎的大作家。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里這應該不是什么太難的事,我碰到幾個外國朋友,他們談起,現在世界上文學水平不是太高,總的講不如過去了。文學上的創新永遠是需要的。但我們千萬不要被那些淺薄的,作者自己也看不懂的,不扎實的,時髦的東西弄得眼花繚亂。我們得相信人類的未來,得相信將來的世界。有些東西變是要變的,但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是不可能的,回到契訶夫,回到托爾斯泰的時代是不可能的,一定會有更新的,更好的東西出來的。我們要相信這一點。我們要超過契訶夫、托爾斯泰,要反映現代生活,但絕不要趕時髦。

去年文代會期間,我遇見一位美國朋友,他從美國探親回來。他曾經在中國坐了兩次牢。比我坐牢的時間要長十來年,但他還是要回中國來。在美國時有人笑他,說:“要是我非燒他幾幢房子不可,中國真是豈有此理,還回去干什么?”但他還是回來了。他對我說:“中國最有希望。”我問他希望在什么地方,他說:“中國最有希望,因為中國人目前對自己的政治、經濟、文學、藝術都不滿,而不滿是一個好的現象,因為不滿就要提高,就要改進,就要變革,就有個目標,就有個方向,就要努力去達到目的!”他說美國不一樣,美國生活很好了,但是精神生活空虛,因此很多人吸大麻,還有集體自殺的。報紙上登過的跑到拉丁美洲去集體自殺的事件我們都知道了,是古今少有的世界奇聞。他們很文明了么,還要去信上帝信天國,因為心里空虛得很。前兩天有一個搞農墾的同志,從美國考察回來。他在美國的報紙上看到聶華苓歡迎我到美國去,問我去不去。他說,你去吧,你去了解了解做做調查工作吧。他說美國只有一樣好,就是工人的生活的確提高了。他說,有人說美國沒有黃色東西,你去吧,街上的電影院只要是打三個×的,你就進去看吧,全是黃色的,美國沒什么好看的。我說音樂不是很好嗎?他說,古典的東西好,現代音樂沒什么好東西。他到美國考察好幾個月了。我想他也許有些保守,他是個老黨員。陳明有個親戚在美國,他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申請出國的。現在一個月大約有幾千元的收入,生活還可以,有汽車,住在較好的住宅區,不敢住普通的住宅區,普通住宅區就容易有強盜敲門搶劫。所以他們要拿很多的錢,租很貴的房子。業余的文化生活有什么呀?沒有。為什么不去聽音樂呢,美國音樂不是很好嗎?不能去聽,入場券貴得很。最困難的還不是票價,最困難的是聽音樂會汽車沒地方存,存車可不像我們存自行車那樣方便。我說那個地方我不能久住,我們的文化生活固然也很貧乏,但我們還可以看一些傳統劇目,還可以坐到一起聊聊國家大事。最近《收獲》雜志上發表了美籍華人李黎寫的小說《天涼好個秋》,你們也可以看看那里的生活。這篇小說寫得很好,我和李黎在北京見過面,作家很年輕。她回國后寫的,她筆下的挨了整的人生活得很充實有朝氣,而在外國置了房產有了兒女的那位老朋友,卻生活得很空虛。這篇小說很值得一看。我就希望我們在小說里著重抒寫有朝氣的,健康的,充實的人。我們的作品不能給讀者帶來灰心、失望、頹喪或絕望,這個不是我的思想僵化,我只是希望讓我們的人,讓我們的后代生活得更有意義,更加美好,更加幸福。我們要有些幻想,實際上不是幻想,就是有點浪漫主義,作品完全寫實,只起照相機的作用是不行的。

最后,我再講一點。一九三二年我在上海參加的黨。入黨時關于黨員標準這一類的讀物都沒看到過,支部生活也不太懂。我感到慚愧,這些知識是到了延安才逐漸知道的。我在馬列學院學習時,聽陳云同志講黨的建設最有興趣。讀書只對《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比較有興趣,至于馬克思主義的其它經典著作什么學,什么論,我覺得太難懂了,便不想讀。我想懂得一點就夠了,懂得那么多干什么。好,到了一九五八年,我成了右派反革命了,帽子很大?!八娜藥汀睍r代,又把我投進了監牢,關了五年。就在監牢里頭,我通讀了當時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我簡直以為我坐這個牢是幸運的。到了一九七五年,我知道我隔壁牢房的人都放出去了,我心里只有一個思想,唉,讓我讀完這部全集再放我出去吧。難道你出了監獄不能讀嗎!腦子里當時就是這樣想的。世界上什么是最好的書哇?我看就是這本書。什么人是最好的人哪?你們不是要寫好人嗎?寫英雄人物嗎?寫可愛的人嗎?寫最高尚的感情嗎?那就是馬克思和恩格斯?,F在聽到有些人說馬克思、恩格斯不時興了,共產主義也不時興了。可是我讀書的時候就想,過去沒有讀這本書實在太可惜了。馬克思最愛的一個兒子死了,全家都是痛不欲生。馬克思寫信給恩格斯說,我的精神本來是垮了,但我想到我還要和你一道工作很多年,我們還要在一起研究很多問題,我就又有力量了。他們的感情就是這樣深刻。恩格斯為了幫助馬克思寫完《資本論》,他干了幾十年買賣,每天應付各種各樣的人和生意,掙錢養活馬克思一家,自己也寫了很多文章。馬克思應《百科全書》編輯部的約請,答應寫一些條目,但是自己沒時間,又是恩格斯幫助寫。寫完了用馬克思的名義發表。馬克思那時還不能用英文寫作,他的英文程度只能看,馬克思寫的還交給恩格斯修改,改完了寄給馬克思,馬克思再寄出去。這是什么樣的感情??!現在我們處在這個什么都要物質交換的時代,你想想這種感情是何等高尚、可貴吧。多少年了,一直到馬克思《資本論》一卷出版了,恩格斯才回到寫作上來。他自己計劃要寫好幾本書,材料都有了,什么都準備好了,如《德國的農民問題》《愛爾蘭的歷史》等,但都沒有寫,為什么?因為馬克思的《資本論》還沒有完成,他要整理、續寫。馬克思的底稿,別人不能辨認,字跡潦草得很,只有恩格斯能認得,很多很多的小筆記本呵,這里記一條,那里錄一段,恩格斯得先把所有的文稿都收集在一起,自己念,他的秘書幫他抄,抄完他再整理。很多朋友勸他說,不要搞這個了,太麻煩了,你也能寫么,你不如自己寫,這樣整理他的東西太費時間。恩格斯說不行,他說:像馬克思這樣的人,一定要用他原來的句子才能表達他的思想。第二卷寫了十來年??!他那時年齡大了,眼睛也不好了。恩格斯老了,他逝世前一年才回到德國去,離開自己的祖國幾十年了,原來德國統治階級把他趕出來,他沒有國籍了。他回國后德國工人階級開大會歡迎他,他很謙虛地說這個歡迎并不是給我的,而是給另外一個人的。這個人就是馬克思!講起來現在的人恐怕都不相信,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的人!可恩格斯就是這個樣子的呀!所以我說,我讀了全集,自己的思想、感情都提高很多??上г诶卫餂]有條件作筆記??墒悄銈兡?,不要像我等坐監牢才讀,你們現在可以偷一點時間,擠一點時間,一年讀不完兩年,兩年讀不完三年,一年讀他三本四本,這個書很好讀。當然有些問題我們不能一下子讀懂,像《資本論》是比較難懂呵,這個我們不管它。我們是作家,不一定系統研究經濟學。這部書里面什么東西都有,真是百科全書,最好的書。我提這么一點希望,你們里面有一個人愿意看的也好??吹臅r候,看他們的文章。同時參看他們的通信,通信的內容和文章內容是有聯系的,對照來看,更容易懂。我看你們要是真的看了是舍不得丟下的。我保險你們有收獲。

一九八〇年六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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