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問我,你這二十多年怎么過來的?我可以說一點,就是二十多年來,我很少感到空虛。看到別人感到空虛的時候,我很替他們難受。所謂空虛,就是沒有信仰,沒有追求,好像什么都看穿了,看破了。你們之中有很多人也吃了苦頭,但這樣看破紅塵的人大概很少。可是在生活里,我確實接觸了一些感到空虛的人,老年、中年、青年都有。甚至有一些老同志也有這種情形。他們認為自己革命多少年,吃了多少苦,到頭挨斗挨整,僥幸活了下來,只求保全性命于亂世,現在平反改正,一個月有二百來元,就這么過吧。可是又孝子有方。前些日子《人民日報》有首短詩,題目是《孝子有方》。在這里“孝”字不是名詞,“孝”是動詞,是把孝心獻給兒女,形容我們中間有些人沒有理想,消失了革命意志,一味為兒女盡孝去了。兒女想當干部,便幫助找事情;兒女要房子,幫助走后門;兒女要婚配,幫助找愛人;甚至兒女犯了法,還千方百計找門路說情,心都操到這些地方去了。至于他個人還有什么?沒有了,一片空虛。雖然也仍在職,也在做事,卻是真正的空虛。他們腦子里沒有東西,只求自己日子過好,有個幸福的晚年就算了。我還問過幾個熟朋友的子女,他們比較年輕,現在差不多五十歲左右,有的是黨員,讀過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有一些生活經歷。我問他們:“你看我們國家的前途怎么樣呀?”他們笑笑,不作肯定的回答。這應算好的,他們還在干著,而且是兢兢業業地工作著。最痛心的是我們青年人,他們生不逢時,在“四人幫”統治的時代,身心遭受嚴重的摧殘。“四人幫”被粉碎以后,光明在望,很多青年醫治創傷,振奮向前,立志改革,獻身四化。但有些青年只看見國家民族的遍體創傷,而肅清流毒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的,于是,他們產生了新的怨懣憤慨,有的喪失生活的信心,失去戰斗的勇氣,走向悲觀厭世。在悲觀厭世者的眼里,什么都不順眼,什么都不好,全都沒有希望。是的,如果我們的社會只有黑暗,沒有光明;只有丑惡,沒有善良;只有虛偽,沒有誠實;只有痛苦,沒有希望;那我可能也會悲觀厭世的。但是,現實畢竟不是這樣的。怎么能幫助我們所有青年人都看得清我們這個國家、社會的可愛從而樹立和鞏固生活的信心和戰斗的勇氣呢?我們文學工作者、作家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們在鞭韃黑暗的同時,有責任幫助讀者,幫助青年去發掘本來就存在的一切美好的東西,為著確保我們無產階級的江山建設得更加美好。
很多同志和朋友問我,這二十多年你身處逆境,為什么能活過來,而且活得好呢?我回答說,為什么不呢?這不止是因為我堅信社會主義優于資本主義,堅信經歷了半個世紀復雜斗爭的中國共產黨的核心力量始終是健康可靠的,而且還因為我走到哪里,到處都看到純樸善良的人民和欣欣向榮的社會主義事業,我走到哪里都是熱烘烘的。即使在監獄的單人牢房里,我精神上也沒有過那種凄凄涼涼的情緒。難道我麻木不仁,不懂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我當然懂呀,怎么不懂呢?從前我走到哪里,有人跟著跑,鼓掌歡迎;后來我到哪里,人都不敢理我,怕沾我,用不屑的眼光看我。第一次文代會大家歡迎我,第三次文代會就沒有人敢理我了,旁人說說笑笑,我天天坐冷板凳。有人對我說“你是不是該發個言檢討檢討呀”;在小組會上討論“到工農兵里面去”,就有人說不一定要去,丁玲不是鼓吹要到群眾中去落戶嗎?她自己不是也到工農兵里去過嗎?可是她還是反黨反革命嘛!直到一九七八年,在一位同志的遺作里不是還譏諷丁玲反黨嗎?這些,我能不懂嗎?但是,我不在乎,我相信歷史的公正。“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處處不養爺,爺爺投八路。”文壇不能待了,我到基層去,到群眾里面去。一九五八年我到北大荒的一個農場,我那個生產隊隊長是共產黨員,參加過上甘嶺戰斗,復員轉業的營長,他和別人談到我時說:“哪個廟里沒有屈死鬼呵!”一九七五年我從監獄出來,到了山西,我的右臂抬不起來。好幾位醫生看了,都說沒有辦法。我問扎針如何?他們說什么都不會有效。可是,就有這么一位同志,他是搞農業技術的大學畢業生,他業余鉆研扎針,在農村經常給老鄉治病。他從朋友那里知道我的病情后,每次從農村回家,就來給我扎針。他家離我住的村子二十里,來回四十里,夏天呵,滿身大汗呵,我滿心感激,中午只能留他吃碗面條。他在家比在我這里吃的好,他不是為著吃才來的。他是黨員,那個時候來給我治病是冒著很大風險的。但他為什么甘冒風險呢?他說:“你們說她是右派,我不相信。我自己有眼睛、有思想,我讀過她的作品,我認為她不是右派。現在她右手有病,不能寫作,別人不管,我來試試。”前些日子他愛人出差來北京,我再忙也要留她住幾天。我在困難的時候,人家對我那樣;現在黨為我平反了,我住在大樓里,不能不理人家了。一九五五年批判我,有人說我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農民進城也在她家住。我心里暗笑,這不是表揚我嗎,證明我有農村朋友。現在來找我的也還有一些文化水平不高的人,我滿以為驕傲,我不會感到空虛。難道一個人不當官理事,不拿錢了,就應該感到空虛么?我二十年沒有拿一文錢工資,有一段時間,連生活費也沒有。但是在群眾里面,我得到了遠比金錢更珍貴的情誼。“文化大革命”中,我不能出門買菜、買雞蛋、買肉。我一去買,造反派就要說我:“你還買雞蛋呵,雞蛋賣給你呵!”可是就有人半夜敲我的窗戶,說你要什么我替你買,然后半夜從窗戶里遞給我。我們社會里,正直人多呵。這些人為什么這樣好呢?首先,得我們愛別人。你雖然不給他什么東西,他也認為你好。如果要給他什么東西他才對你好,不給他東西就對你不好,這樣的朋友千萬別交。二十多年來,我生活在底層,和勞動人民在一起,我遇見很多很多實事求是、正直、誠實、勤勞、高尚的人,我從他們那里得到很多同情,很多關心,很多鼓勵,很多愛,因此我更愛他們。我在他們中間,什么時候也沒有感到過孤獨。有人說我沒志氣,我說不當作家沒什么了不起,我當農工,把本職工作干好,也滿有興趣。一九四七年在桑干河畔搞土改,我曾想留在村上當個支部書記,把農村工作搞好。一九五八年到北大荒,我飼養的種雞又肥又壯,誰走來看了都說好,我心里很高興。并不是說我需要人家夸獎,我只是覺得我的勞動得到了報償。“文化大革命”前我在農場搞家屬工作,有一個區的成績比較突出。縣婦聯發現后要評為模范,樹為標兵。農場黨委問我的意見,我認為還不夠,成績還不夠鞏固。另外有人反對,因為是大右派丁玲在那里搞的。后來在省里開大會,到底樹了標兵,上了紅榜,登了報紙。農場上下,皆大歡喜,我也覺得很好。
我的體會是,要使自己不空虛,生活過得扎實、有意義,一定要樹立對黨、對人民、對社會主義的堅定信心。這種堅定的信心不應只是來自書本、旁人的言辭或理論,更應該是自己在實踐中一點一滴的長期的積累。要到生活里去,到群眾中去,不是旁觀,不是做客,而是參加戰斗。沒有比改造社會、改造世界更豪邁的事業了。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新中國一定要出現在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