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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教師的姿態——我看黃玉峰老師

作為語文老師,我們往往要承受更多的壓力和更多的尷尬。最近,網絡上流傳葉開先生的一篇文章,叫做“語文教育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老實說,這樣的文章看多了,多少有些閱讀疲勞。實事求是地說,今天的這些批判遠不如21世紀初那樣激烈,當時,有人甚至用“誤盡天下蒼生”這樣的語言痛罵我們這些語文從業者。但問題是,十年前的那種百家爭鳴、一線教師熱情參與的局面卻難得一見了。

當眾多的網友或贊同、或起哄、或喝彩、或反駁的時候,作為當事人的語文老師們,卻保持了高度一致的、驚人的矜持與安靜。該如何理解這種安靜?淡定還是冷漠,不屑還是麻木?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這種冷漠卻值得深思。

翻開近幾年的語文學術雜志,批評性的文章、爭鳴、商榷少了。再看看身邊的同事們,前幾年的那種理論思考、思想爭鳴、學術爭辯也難覓蹤影。當年胡適先生提倡“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看看今天的局面,不僅“主義”不大有人談了,連“問題”也少有人提了。

這樣的局面意味著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比如我就曾聽某校長將此解讀為“語文老師不空談了,開始務實了”。但我的判斷,這是因為大家累了、疲倦了,開始識時務了。因為爭來爭去,語文教學的整體面貌并沒有因為那些激烈的討論發生變化。

事實上,語文教學越來越成為一個吃飯的活兒、技術活兒。閱讀是個技術活兒,寫作是個技術活兒,語文教學就是個技術活兒。

技術是什么?詞典上的解釋,技術就是“操作的流程、方法和技巧”。技術本身是沒有價值色彩的,技術追求的是現實的功效與實際的功利。技術是可以標準化和程序化的,我們只需要反復操練、熟練掌握,就能熟能生巧,最終達到無招勝有招的最高境界。技術也是可以檢測的,考試就是手段;標準也很統一,那就是答案。

技術主義與功利主義是一對孿生兄弟,一拍即合,珠聯璧合。技術與功利的最佳組合,便是多快好省。按照功利與技術的邏輯,一切都可簡單化,也最容易使人產生成就感、效率感,這實在是很危險的事情。

如果語文教育徹底淪為技術與功利,而沒有了思想、文化和學術的內容,那語文教育就真的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但現實恰恰就是如此:技術主義與功利主義合謀,讓語文教育陷入了葉開先生所說的“最危險”的境地。不僅如此,它還使得我們語文老師也陷入了“溫水煮青蛙”的狀態。因為按照技術的法則,訓練能出成果,時間就是效率,只要你肯花費時間、花費精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總能提高一分半分。在這種殘酷的日復一日的操練中,在越來越耀眼的效益中,不知多少青年才俊被“煮”了。

諸位覺得夸張嗎?在我看來一點都不夸張。

不妨看看寫作教學。人們批評寫作教學是“三無產品”,即所謂的無法、無序、無效。我不太同意這樣的判斷。比如說方法,如果將寫作當做技術活兒,以咱們中國之大、能人之多,怎么會缺方法?其實連絕招都不少。開頭18招,結尾36式,9種結構,10種過渡,這樣的東西還少嗎?市面上有一本書叫做《創新作文秘籍》,這個題目已經顯示了作者不講邏輯,但既然敢稱為“秘籍”,那肯定不是毫無來由。

我認為,最根本的問題是“無價值追求”“無生活內容”“無個性創造”。

我們的寫作教學在技術主義與功利主義路上滑的太遠了。

語文教學缺什么?在我看來,語文教學最根本的缺陷在于,它缺乏價值關懷,缺乏文化底蘊。在這樣的背景下理解黃玉峰老師,理解黃玉峰老師的語文教育思想和他的探索,研討才更有意義,因為黃老師身上有許多今天的語文改革最需要而我們最欠缺的品質。

我覺得黃玉峰老師至少有三點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一、思想者的教育姿態

姿態決定了你的高度。王棟生老師說“不跪著教書”,這是一個教師的姿態。教語文,不僅不能跪著,而且還得有獨立自主的思想。“思想者”的姿態,是黃玉峰老師幾十年語文教育的姿態。

這首先表現在他對待學生上。我們培養的是什么樣的人?黃老師希望學生“活”得像個人。我理解這句話,就是讓每個學生都有“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是立足于培養掌握某門專業與技能的“人才”,還是培養獨立自主的“人”,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境界。

中小學教育關注的,首先應該是活生生的人。過分強調中小學培養“人才”的功能、培養人才的效率,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因為你會不由自主地將學生按照你的人才標準來塑造、來改造、來異化、來扭曲。結果犧牲的是學生的個性與靈性,這就走到了教育的反面。

語文教育在人的培養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學習語文,首先是學習一種表達方式,這實際上也是在學習一種思維方式,理解和認同一種文化理念和價值觀念。通過語文,我們幫助學生構建他的人格,他面對和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他與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方式,他對真善美的理解與把握。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人生的底色,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民族的未來。黃老師提出“教育要為民族負責”,我想他的意義也正在于此。

思想者的姿態也決定了黃老師對待文本、對待歷史、對待歷史人物的態度。他關于蘇軾、關于李白、關于杜甫、關于魯迅的很多觀點,也顯示出一個思想者的姿態和一個學者的眼光。我們培養的是當代的人,任何文化資源都是來幫助我們的學生形成現代人格的。包括傳統文化在內,再優秀、再悠久,它的價值也是為了孩子的成長。

人是一種文化的存在,但不是為了文化而存在。相反,文化是為了人而存在的。黃老師給我們呈現了一個個真實的、生動的從而也是復雜的歷史人物。這樣的閱讀理念,讓學生與那些歷史人物保持對話的平等姿態,這就是很偉大的成果。

黃老師對教材始終保持一個思想者應具備的審視與質疑態度,這使得他經常能夠得出許多精辟的真知灼見。看閱讀教學。學文言文,究竟是為了什么?《鴻門宴》是名篇,寫的據說是史上最有影響的一頓飯局,觥籌交錯之下是刀光劍影。問題是,我們教給學生的是什么?劉邦的隱忍智慧?為人處世的計謀方法?還是要吸取劉邦得天下的經驗?劉邦的成功能給我們的學生什么啟示?陰謀詭計嗎?看了余秋雨的一個講演,他問道:中國文化能否減少一點權謀色彩,增加一點大道文化,或者大愛文化?我想余先生活了大半輩子,經過了“文革”的風風雨雨,成名后的日子也過得波瀾起伏,估計對中國社會與文化心態有別人所不能體悟的深切感受,他的話值得我們玩味。

我們渲染陶淵明的隱逸思想,是要當代青少年遇到挫折也去歸隱南山嗎?那我們怎么建設現代社會?比較一下陶淵明與梭羅的《瓦爾登湖》,哪一個更為現代中國所需要?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們是回到莊子,還是像梭羅那樣靜下心來,在大自然中尋找精神與社會建設的資源?我們鼓吹李白對名利的蔑視,是不是要引導學生在遇到挫折之時,學會李白式的自我欣賞與自我安慰?李白式的獨立人格與現代公民的獨立人格是一碼事嗎?

我們的傳統文化教學,美其名曰尊重先賢,很多時候卻演變成了為傳統的辯護與粉飾。學習傳統文化難道就是為了敬畏傳統,繼承國粹?試問,如果我們的學生還沒有學會尊重學校的門衛與勤雜工,連與自己息息相關的外來民工都充滿歧視與不屑,“不與陌生人說話”成了警世通言,又怎能真正敬重千百年前的陶淵明?繼承什么呢?當我們鼓吹繼承與弘揚文化傳統的時候,我們是否已經對這些傳統做了清理與審視,這樣的清理與審視是否足夠理性?

《跨越百年的美麗》一文將居里夫人的科學追求與她作為一個女人對美的追求對立起來,黃老師說文章將居里夫人塑造成了“假修女”,這絕不是找碴兒。

思想者的姿態還表現在,黃老師對現實生活尤其是現實文化生活的深度參與。真正的思想者是不會置身事外的。尤其是教育。埋頭于故紙堆,或許可以做個好學者,但一定做不了好的中小學教師。很多人用研究文本來替代研究社會,用研究歷史來替代研究現實。這其實是在扼殺語文學科的現實生命。

我們應該引導學生面對風起云涌的社會,面對波瀾跌宕的人生,面對現實的文化。黃老師主張的“大語文”,其實也包含了關注現實的意思。

“韓寒事件”就是一個例子。當年的討論,有人苦口婆心,有人激憤昂然,有人痛心疾首。黃玉峰老師卻說:當千軍萬馬闖獨木橋的時候,為什么我們不能容忍一個韓寒走自己的路呢?這樣振聾發聵的聲音,恰好從側面印證了黃老師作為一個思想者的風采。有時候我也想,要是韓寒真的一無所成,人們該怎樣議論黃老師的言論呢?我的結論是,即便這樣,也無損于黃老師作為獨立的思想者的價值。

二、學術化的教學取向

有人說教學是一門藝術,有人說教學是一門技術。任何比喻都可能存在陷阱。藝術是追求完美的。技術呢,則強調實用與效用。“藝術”取向的人可能會因為追求表現形式的完美而影響教學內容,我看到一些所謂的專家評課,看重的是教學的起承轉合,很多公開課其實已經異化為表演課。其實,這樣的課讓趙本山來上也許更合適。而“技術”取向的人,則往往過于實際而陷入短視,甚至連每個細節都要追問其設計的目的何在,容易陷入死板。

我聽過黃老師的一些課,看過他的一些課例,黃老師的課堂教學取向,我覺得可稱之為“學術化取向”。總體看,黃老師更注重語文的文化內涵與文本的學術分析,注重培養學生探究問題的思路與過程,注重培養學生的思維方式,而教學的技術與形式,似乎倒在其次。他上《世間最美的墳墓》,基本上是一講到底,但對背景材料的梳理,對思路展開的邏輯線路,對文本涉及的歷史文化,都是條分縷析。他將文本解讀理解為一個研究與思考的過程,一個質疑和論證的過程。這樣的課堂教學絕對不會是“滿堂灌”。

語文教學之所以不受歡迎,一個原因就在于內容的淺薄,而與這種淺薄形成強烈對照的,則是技術與方法上的過度追求。為什么花樣百出而備受冷落?追究深層次的原因,與教師的學養不足密切相關。尤其是高中。當代高中生的成長背景與自身的文化結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越來越明確地感受到了這種變化。我發現,讓學生跟你做試卷容易,讓他服你也簡單,因為他需要分數;讓學生跟你自由討論、自由寫作,就沒那么簡單了。有時候我想,有些老師之所以特別熱衷于甚至迷戀題海戰術,也許與這種訓練中教師的地位不可挑戰有關。

現代文教學量不足,質不高。從內容看,小品短制居多,講點小道理,抒點小情感,玩點小清新,一眼即可洞穿,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尾,看幾個關鍵句就知道其所謂言外之意,真所謂“窺一斑而知全豹”。高中階段是人的價值觀念和理性思維形成和成熟的關鍵時期,可我們的閱讀材料內容浮淺,思想不足,理性不足,文化底蘊不足。貧瘠的土壤中怎能長出參天大樹?

生長在信息時代的高中生們,他們的閱讀趣味怎么樣?我們提供的讀物,其內容及格調與80年代有什么本質的不同嗎?

至于于漪老師批評的“碎尸萬段”的閱讀教學方式,現在差不多還是常態。

學術化聽起來很神秘,但直白點說,就是多做點研究,多講點邏輯。缺乏學術訓練的人,考慮問題往往想當然,想當然就是非理性,就是簡單化。現在的社會,從道德理性、文化理性到法律理性,都欠缺。學生作文中有很多非理性,華麗的語言背后往往是荒唐的、混亂的邏輯。包括高考滿分作文,這與我們忽視了邏輯化、學術化的教學有關。

三、赤子般的精神底色

毫無疑問,黃老師是個很有個性風采與人格魅力的人。我有幸與黃玉峰老師一起參加過一些學術活動。印象最深的是在杭州的一個會議上。一個老師教梁實秋的《雅舍》,老師理解為“梁實秋的戀于雅舍乃是逃避現實,有缺乏民族責任感的嫌疑,真正的知識分子具有對人類命運的關注和責任意識,是決不回避現實的”。上課老師的態度執拗而堅決,讓我很不能理解。

在我看來,這是一個自由知識分子的獨立意志與自由選擇。兩種理解之間的矛盾顯而易見。當時黃老師站起來與上課教師爭論,很激烈。黃老師臉都紅了,情緒極為激動。我坐在旁邊,心想,以黃老師這樣的年齡與身份,為什么要如此爭執?一個真正的思想者可以不在乎名利,但一定在乎對事實與自我見解的維護。黃老師較真、認真,這一點是我們很多人缺乏的。

黃老師主張語文老師應該有一顆“童心”。童心者,赤子之心也。有人說他是永遠的“五四青年”,有人說他是“語文教育的叛徒”,當叛徒是需要激情的。教育本身應該是有理想色彩的,因為教育是面對未來的。一個沒有缺憾感的人,不會是一個好老師,道理很簡單:理想很豐滿,而現實很骨感。

黃老師對體制的某些弊端有清醒的認識,但從不因此而放棄自己的責任。他說你把教室門一關,直接影響學生的還是教師;他對語文的弊端有深刻的認識,但他主張改良,這是很務實的思路。我們常說哈姆雷特是“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甚至常常加以嘲弄。但是,更為可怕的是“思想的矮子,行動的巨人”,想也不想,或者想也沒想清楚,就盲目地、勇往直前地蠻干。怕就怕這樣的折騰。

語文教育經常冒出一些驚世駭俗的黑馬,每一匹黑馬的橫空出世都讓我們艷羨不已;但一陣狂風刮過,這些人又都銷聲匿跡了,而黃老師,則始終以他犀利的思想、厚實的文化學養和獨特的人格魅力,向我們展示語文的價值、語文教師的魅力,成了上海語文教學的一個符號性的人物。再次借這個機會表達我對黃老師的敬意。

(本文是在黃玉峰從教45周年紀念活動上的發言,后發表于《上海教育》201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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