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祛魅與祛蔽:批判性思維與中學語文思辨讀寫
- 余黨緒
- 8087字
- 2020-08-13 19:24:00
對話狄馬:批判性思維與寫作教學
一、作文:在思辨性過程中表達批判性意見
余黨緒:高考作文命題一向百花齊放,但在特定的社會背景和文化思潮之下,又會呈現出某些共同的變化趨勢。近幾年有一個變化有目共睹:命題傾向于引導學生就社會、文化、人生的某個具體現象或問題,發表具體的意見和看法。從審題角度看,對考生的抽象與概括、比較與思辨的思維素養要求較高;從寫作角度看,則要求考生在思辨性過程中表達批判性意見。這樣的寫作涉及知識,涉及價值觀,更涉及學生的思維品質,尤其是思維的批判性與思辨性?!墩Z文學習》連續幾年約請孫紹振先生闡發命題與寫作中的理性分析和批判性思維,正是發現和把握了這一趨向。狄馬老師,您是一位雜文家,也一直關注教育,特別是寫作教育。您覺得這個變化有什么意義?
狄馬:知識的傳授和累積,在高中階段當然很重要,但我們處在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知識正在祛魅。特別是隨著歷史檔案的解密、信息傳播的多元,好多過去我們認為天經地義的知識,現在看來都是存在問題的。同理,我們現在認為天經地義的東西,在后人看來可能也是錯誤的。因而知識是相對的,積累了再多的知識,都是有限的,何況還時時在遺忘。知識靠不住,建立在那些舊知識之上的價值觀,當然也靠不住,因此,價值觀的正確與錯誤也是相對的。這樣看來,給學生養成一種獨立思考的習慣和合理的思維方式,才是最重要的。
余黨緒:語文教學常常在兩個極端搖擺,“知識萬歲”的時代大家死記硬背,價值膜拜的時代假大空盛行。為什么會這樣?或許與我們忽略了“思維方式”這個中觀層面的東西有關。其實,思維方式上涉價值,下涉知識,是溝通價值與知識的橋梁,同時也具有可分析性與可操作性。從寫作檢測角度看,偏重知識性的檢測,必然導向材料、典故、史料的炫耀,上品是旁征博引,等而下之的就是掉書袋了;偏向價值演繹的寫作,多半會陷入教條與主義,或高談闊論,或深挖狠批,上綱上線。
狄馬:如此看來,從思維方式入手改進寫作教學,比較可行,操作空間也大。這樣的考察,不僅在乎結論、在乎觀點,更在乎得出結論的依據和過程,在乎那個思路展開的線路,在乎思路展開的邏輯。在闡釋與分析的過程中,立場得以呈現,知識得以運用,掉書袋的作文、假大空的作文,或許能因此而減少。
其實,一個人如果真的養成了獨立、自主、理性和思辨的思維習慣,那他已經是個現代公民了,語文教育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大半,甚至是最重要的部分,知識的多少和觀點的對錯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余黨緒:從人的認知方式和思維特點看,高中階段是理性精神與批判性思維、抽象思維和邏輯判斷力形成的關鍵時期。高中寫作教育應該尊重學生的這個成長規律。但是,人們對此似乎還缺乏足夠清醒的認識。比如說到我們的教育扼殺了學生的想象力,往往能激發人們的共鳴,那個“雪落了化成春天”的故事,很容易激發人們對教育的討伐;但若說我們的教育在理性精神、批判意識的培育上還不夠,未必會有那么多擁躉者。有人甚至將我們未能獲得諾貝爾科學獎歸結為想象力的匱乏,這顯然將科學發現給簡單化了。
狄馬:“思辨性”也是我們這個民族思維的一個弱點。理性、思辨性、批判性的欠缺,從更廣大的范圍看,影響的可能是整個民族的思維素質與精神品位。從思維方式的演變來看,人類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神學思維(信仰)、玄學思維(迷信)、科學思維(實證)。我們這個民族的思維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停留在“詩性思維”或“玄學思維”的階段,“科學思維”的能力有所欠缺,而“理性與批判性”恰好屬于“科學思維”的范疇。理性思維能力的欠缺,是由于我們這個民族一直沒有經歷像西方那樣從文藝復興到十七、十八世紀的思想啟蒙運動,自然科學又欠發達,精英知識分子大都靠詩詞立身,理性思維能力有所欠缺,也就不足為奇了。
“批判性思維”的缺失則與我們這個民族漫長的皇權專制有關。在大一統的集權時代,質疑與思考是要掉腦袋的?!拔淖知z”史不絕書就是明證。但在現代文明社會里,“理性與批判性”是一個現代公民最基本的素質。
從高考作文的命題,可以看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對未來人才的心靈期待和精神描畫。
余黨緒:批判性思維與理性思辨,就是不盲從、不盲信,保持懷疑與質證,非經自己獨立思考和判斷不做結論。高考的這個變化值得期待。
二、批判性思維: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
狄馬:從寫作角度看,獨立自主的寫作姿態,簡單地講,是一種可以按照自以為“對”的方式寫作的權利;一種不被襲擾、控制和任意指使的權利。只要他的寫作沒有侵害別人的權利,沒有對社會造成“明顯而現實”的危險,社會就不能用權利來干涉,這是文明社會的通例?!芭行运季S”對雜文寫作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說,它是雜文寫作最基本的思維方式。雜文不同于詩歌、小說,靠的是想象力與虛構。說到底,雜文是一種議論性的非虛構文體,懷疑精神、逆向思維、從常人不疑處生疑,都是雜文作家應當具備的基本素質。
余黨緒:有時候我想,雜文家的思維品質,原本不應該只屬于雜文家這個群體,它應該屬于整個民族。雜文的興盛,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這個民族的理性思維和批判性思維不夠發達。在世俗的生活中,在文化的浪潮中,人們往往被各種現象、口號、教誨、思潮蒙蔽了雙眼,被利益所支配,被情感甚至情緒所左右,讓我們變得膚淺、褊狹、固執和盲目,就是因為我們沒有魯迅那樣的獨立、那樣的敏感和思想的力度。
狄馬:雜文寫作的思維方式,主要是批判性思維。比如我的《荒謬的苦難哲學》辨析的就是“苦難是一筆財富”。沒有人喜歡苦難,卻有無數贊美苦難的詩篇,這是不是很荒謬呢?這反常的現象讓我深思。有一句話叫“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成功人士都喜歡把自己的過去說得一無所有,幾乎每一個企業家都是白手起家,告貸無門,最后忍辱負重,不惜觍顏事敵,終獲成功。流風所及,甚至一篇普通的中學生作文也總是喜歡謳歌母親的任勞任怨、含辛茹苦,終將自己拉扯成人。但母親的苦難是怎么造成的,誰該對這些苦難負責?做子女的在改善母親的境遇方面做了什么?除非你打算繼續讓母親承受苦難,否則,這些現實的問題是不容回避的。但在這些作品里,現實的苦難遠遠沒有浪漫的抒情重要,不但不重要,好像還該感謝似的,因為如果沒有這些苦難,母親就沒有發揮“忍耐”功夫的舞臺。
其實,苦難并不總是導致偉大。相反,在很多時候,它毀壞了人的尊嚴,傷害了人的心靈,扼殺了天才的創造力??嚯y可能是生命的財富,但在多數情況下,苦難卻讓生命黯淡,甚至徹底沉寂。尤其是對那些沒有選擇權而不得不犧牲和受難的人,贊美他們的苦難無異于助紂為虐。這荒謬的苦難哲學,常常以對受難者的贊美,來轉移我們對苦難根源的追問。從這個意義上看,苦難哲學不啻一味麻醉劑,它的功能正是魯迅先生所說的“瞞和騙”:“亡國一次,即添加幾個殉難的忠臣,后來不想光復舊物,而只去贊美那幾個忠臣;遭劫一次,即造就一群不辱的烈女,事過之后,也每每不思懲兇,自衛,卻只顧歌詠那一群烈女?!?/p>
一旦發現了這些習以為常的所謂真理后面的謬誤,新的想法就會油然而生。這個想法的產生,首先得益于懷疑與省察的意識。
余黨緒:我們的生活中不乏這樣模棱兩可的圣哲之言,不乏這樣看起來很智慧的滑頭。你看,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俗話又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俗話又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你讓學生寫“細節決定成敗”,學生洋洋灑灑,將細節的決定性作用講得頭頭是道;你讓他寫“大局決定成敗”,他同樣滔滔不絕,如數家珍,讓你相信大局確實重要。到底是細節決定成敗,還是大局決定成???鮮有人去追問,去質疑。如此人云亦云,進入了社會,又怎能不隨波逐流?
狄馬:一個人在學生階段培養出的批判性思維能力,可以受用終生。未來的社會不大可能倒退回封建社會靠迷信治國的大一統時代。批判性發言是現代知識分子的天職,可以說沒有批判性思維,就沒有現代知識分子。陳獨秀說他是一個“終身的反對派”,胡適說“一個新社會、新國家,總是一些愛自由愛真理的人造成的,決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就是這個意思。從短期看,“理性與批判性”可能會使一些人不高興,也可能使批判者本人面臨風險;但從長遠看,它對一個人、一個社會的健康發展很有好處。
余黨緒:思維慣性是很可怕的,它極大地鈍化了學生的思想和心靈。有一個作文命題,說南京大學在校慶前夕移植了牛頓故鄉的蘋果樹枝,希望“砸中牛頓的蘋果也將有可能砸中南大學生”。同樣,天津大學校長也曾剪下“牛頓蘋果樹”的枝條帶回校園;李嘉誠轉贈的“牛頓蘋果樹”枝條已落戶汕頭大學。我讓學生做審題訓練,學生幾乎異口同聲,譴責這幾位不幸的校長,說他們犯了形式主義的錯誤。
狄馬:我想,這幾位校長心里豈不明白,單靠牛頓的蘋果枝是培養不出科學精神的。若將此類行為歸結為“形式主義”,那人類的很多儀式、象征性行為都是“形式主義”了。比如升國旗,比如各種典禮。不能否定校長們不遠萬里帶回蘋果枝條的象征意義。儀式與象征,是人類特有的行為方式。
余黨緒:其實,稍加點撥,學生也就明白了問題出在哪里。問題在于,在我們的文化語境中,批判性思維被嚴重誤解了。雖然已經遠離了“文革”這樣的政治運動,但我們似乎對“批判”二字尚未脫敏。一說批判,就是“打倒”,就是“駁斥”,就是政治性否定。批判性思維,說簡單點,不就是想事情看問題要質疑、要商榷、要對話、要求證嗎?
狄馬:“強者之強,首在獨立。”實際上,一個作家的寫作只要獨立了,就已經是在批判了——至少是對那些同流合污、趨炎附勢者的質疑。年少時讀文學史,對陶淵明、孟浩然一流的隱士很不以為然。覺得他們寄情山水是假的,實則逃避現實,餓了吃生菜,渴了喝山泉,是懦夫行為。但隨著馬齒漸長,憂患日深,始覺得那時的想法真是輕狂。不說別的,山中年復一年的寂寞你能受得了嗎?即使是假的,你也假個三年五年看看?“隱”的實質是不合作,而“不合作”在大一統的集權時代是有可能掉腦袋的。姜太公東封于齊,甫一到任,就殺了兩個叫狂矞、華士的隱士,只因為二人“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可見,“獨立”很不容易。
余黨緒:其實,人都有“批判”的基因,也有“批判”的沖動,只是尚未成為一種“方式”,成為一種“習慣”,現實中更頑強的習慣,則是人云亦云,怯于質疑。我的一位實習生聽我的課,我講文言文,都是名篇,像《廉頗藺相如列傳》《過秦論》《師說》《勸學》等。這位研究生聽了幾個星期后,問我,余老師,您為什么總要提出一些不同的意見呢?這樣好嗎?我一愣。我講了些什么呢?讀《廉頗藺相如列傳》,我提出,藺相如既實現了個人價值,又兼顧了趙國利益,是個毛遂式的英雄,出使秦國不僅是趙國的需要,也是他自己給自己創造的一個脫穎而出的機會;而藺相如的智勇,正在于他看到了秦趙爭斗的那個“度”?!哆^秦論》,我問了仁政與民主的區別:這篇以帝王為讀者、也被歷代儲君反復誦讀的華美之文,它傳達的政治理念與現代民主政治有何差異?讀《師說》,我質疑了韓愈的那個以古為師的邏輯。讀《勸學》,我只是提出了類比推理往往存在陷阱。但實習生疑慮難消,覺得不是中規中矩的課。
狄馬:余老師的話讓我想到最近讀到的《美國語文》。美國語文的價值理性是公平、正義、自治、合作、開放、多元、自由與愛。在這種價值理性的引領下,美國語文可以說包羅萬象、應有盡有。從《一個美國農民的信》到《葛底斯堡演講》,從《公民不服從》到《一次經歷種族歧視的記錄》,從《對〈解放黑奴宣言〉的反應》到《葛底斯堡戰役邦聯方的敘述》,從《一個士兵的回憶》到《我將永不再戰》,從南北戰爭時南軍首領羅伯特·李將軍的《給兒子的信》到亞伯拉罕·林肯的《第二次就職演說》……美國語文展示了一部沒有偏見的歷史。它把所有的困惑、矛盾甚至對立雙方的說辭都搬到講臺上來,讓學生自己去判斷、分析與思考。在這種價值理性的引領下,人,那個在宇宙中被造的、活生生的、有尊嚴的生命,才得到尊重,才是一切手段的目的,而不是相反。這樣的內容編排本身,就在力圖引導學生對歷史與文明進行理性的思辨和認知。
余黨緒:對經典,對圣人,對歷史,我們往往缺乏這種理性思辨的勇氣,自然也就失去了這個能力。像前面提到的《師說》,所謂“古之圣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圣人也亦遠矣,而恥學于師”。這種“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式的邏輯,不知影響了多少人,今不如昔、昨是今非的觀念根深蒂固。很多人懷念“文革”,說那個時代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而今是官貪吏虐娼盜橫行,卻看不到如今國富民豐、社會的開放、人性的解放。改革怎可能不付出代價?這與“三代邈絕,遠矣難存”的思維方式有沒有關系呢?
三、雜文與寫作教學:讓思想搖撼心靈
余黨緒:批判性思維的培養是一個系統工程,我覺得,閱讀雜文不失為一個有效的路徑。雜文犀利的思想、思辨的說理和精巧的構思,往往能給學生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的感受,甚至讓某個理念從此在他心里生根發芽。所以,我給雜文的功能定位,就是“讓思想搖撼心靈”,給學生以思想的沖擊與啟迪。我甚至按照思想主題給雜文進行分類,一個主題之下搜羅十來篇文章,讓學生更加準確和明確地認識某個理念。我指導過的主題,包括獨立人格、自由思想、公民意識、理性精神、質疑能力、悲憫情懷、回到常識、堅守良知、拒絕遺忘、審美人生,等等。效果之妙,堪比四兩撥千斤。
狄馬:雜文的價值,首先在于它的思想性。沒有獨立、銳利和新穎的思想,雜文就失去了基本的存在價值。但要在尺幅之內表現出深刻的思想、高超的見識,遠非易事。雜文由于文體自由、不拘一格,不像專業論文需要大量注釋、引證,讀者完全可以在輕松愉快的狀態中,領略作者的邏輯之美和思想之美。讀雜文,應該是一種享受。尤其是初學寫作的人,讀點雜文是絕對沒有壞處的。它篇幅短、信息量大,對培養人的獨立思考能力、理性判斷能力都有好處。我看到一些高考滿分和高分作文,其中不乏借鑒雜文的。要在千字的篇幅內,集中展現自己的思想與才華,展示自己的語言與表達能力,雜文的借鑒價值顯而易見。我一直說,寫作首先是一門“手藝活”,這個手藝,指的就是作家的語言感覺與表達能力。好的雜文像精美的藝術品,它的構思、材料、起承轉合,都寄托了作家的靈感和心思。
余黨緒:狄馬老師,我覺得您的雜文屬于有智慧、有文化的那一類。我一直不喜歡那些直板叫罵的雜文,也不太喜歡怪腔怪調的雜文。以為雜文就要陰陽怪氣地說話,就是一根筋地抬杠,就是認死理,是非常錯誤的。我喜歡文化的、理性的、有歷史內涵的作品。我特別喜歡您的《坐著的權利》,能否說說此文的寫作動因和構思的過程?
狄馬:這篇短文的寫作靈感,來自美國黑人“民權運動”中的一個小故事,黑人裁縫羅莎·帕克斯在種族隔離的車廂上,拒絕站起的事跡。這個事不大,但引發了美國歷史上大規模的抗議浪潮。我看了這個故事很感動,覺得有一種東西觸及了我內心深處最柔弱的一面。坐在書桌前,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羅莎·帕克斯坐在公交車上,當駕駛員要求她站起時,她那種無奈而厭倦的表情——注意,是厭倦,而不是憤怒——而當這種表情出現在一個底層老太太的臉上時,她所厭倦的制度、觀念就離壽終正寢不遠了。
這就是最初的動因,也就是大家常說的“靈感”。
只有“靈感”當然不夠,還得將它物態化,變成實際的東西,否則,它只是一個人的胡思亂想。怎么“變”呢?我覺得這個故事實際上講的是人格的獨立性。坐著和站著、走著、跑著都不一樣,坐著,主要彰顯的是人的主體性和尊嚴感。這是它的核心。然后由這個“核心”生發開去,講它和站著、走著、跑著的區別。站著、走著、跑著有可能是起哄,但坐著基本不會。接下來就得尋找立論的依據。我把字典一翻,大吃一驚,關于“坐”的漢語成語幾乎全是貶義的。這個發現讓我驚喜,也讓我無語。接著用“散點透視”法,看有關“坐”的歷史,對比“站起”的事實,高下立判,美丑昭然。能坐著的幾乎都用身體的重量捍衛了存在的尊嚴和獨立性,站起或跑著的反倒不然。因而在本文中,坐或站,不僅是一個姿勢,更是一種態度。
如果說這篇文章還有可取之處,我想主要是兩點:一,它的思維是發散性和批判性的;二,在論證的方式上它下足了“知識考古”的功夫。用古人的概念講,就是兼顧了“義理、考據和辭章”。我覺得,如果說對中學生的寫作有幫助的話,主要是這兩點。
余黨緒:學生讀了您的文章,感想頗多。給您看一個學生的點評,我做了些小改動:在封建時期的中國,“坐”何嘗不是一種權力?在朝堂,在衙門,在祠堂,在家里,在每一個社會空間,“坐著”都曾經是一種身份,一種權力,由皇上、官員們獨享,他們高高在上,頤指氣使,金口玉言;那些站立的,或稱奴才,或稱小民,畢恭畢敬,洗耳恭聽,唯命是從。坐著與站立,不僅是一種身體姿勢,更是一種社會符號……坐著的人可以讓你站,出于某種目的還可以恩賜你坐,但既然坐或者站由不得自己,那么讓你不站不坐也就不奇怪了。比如,跪。您認可學生的點評嗎?
狄馬:這個點評的思路還是順著我的邏輯,但他提出了一個“跪”的問題。其實,坐或站,只是表象,關鍵是看到它后面的思想根源,就是“人格的獨立性”。這類文章的寫作,我認為,關鍵在于找到揭示問題的邏輯。像《荒謬的苦難哲學》,“苦難哲學”的問題在哪里?你所批判的邏輯又是什么?憑什么說人家是荒謬的,你是正確的?如果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邏輯,再找論證的材料就容易了,因為這類例子俯拾皆是,只是由于缺少一根邏輯的鏈條,人們看不到它的荒謬所在?,F在你找到了,指出來了,大家就會說:原來如此!我也一直覺得有點不妥,只是不知道問題在哪里,現在知道了。
余黨緒:現在的很多命題,構思的關鍵,也是要找到自己的邏輯立足點。比如2013年上海卷,說“人們都在做自己認為最重要的事,但似乎往往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存在”。當然你可以去批評人的短視與狹隘,只顧眼前,只顧今天。這個思路恐怕是多數人的本能反應吧。但若換個角度看,哪個人不是處在這樣的狀態?人是有理性的,當然要去做自己此時此刻認為最重要的事了。既然人人如此,那么責罵就沒什么價值。我一直說,對于人性的弱點,我們要警惕,但不能詛咒?!八急妗币幌?,這個命題其實反映了人和人類的局限性。莊子說,井蛙不可語于海。對于井蛙來說,如何舒適地待在井里當然是最重要的事,此時此刻,它能想到的世界上最美好的狀態,就是待在井里。有一天它到了海邊,才會像莊子筆下的那個河伯一樣,認識到自己的無知與淺薄。問題是,當它待在井里的時候,無論怎樣都意識不到大海的存在。這當然是人類的悲哀,但事實確實如此。
順著這個思路展開,這個話題可談的內容就多了。
狄馬:確實,這一邏輯的轉換,峰回路轉,境界就全然不同了。這里的思維方式呈現了強烈的逆向性、懷疑性和思辨性,因此也就有了鮮明的個性。
寫作教學是一種基礎訓練,不管哪個國家,總難免有格式化的傾向。這幾年人們對作文批評較多,主要是因為這種“格式化”在我們當下的語文教學中太過突出了。作文中的思想大多是事先規定好的,有的看似屬于自己,實際是老師、家長或社會灌輸的;作文中的情感大多是單一的,是可以用一個概念、一種模式來套用的;語言也只要文從字順,言之有物,言之成理,缺乏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的個性。這樣的直接后果是:一個人在學生時代作文寫得越好,他習染的毛病就可能越多。因此,一些作家的文章終生都脫不了“作文腔”。一個人若要走文學創作之路,想使他的作品在思想和語言兩方面都有創新,就必須花大量的時間來褪去他的“作文腔”。這是漢語寫作的悲哀,也是語文教學的悲哀。
余黨緒:確實,中學寫作教學是為了培養公民的語言表達素養,而不是為了培養作家。但文學家的語言實踐和文學作品還是應該作為學生學習母語的典范。一般來說,文學作品代表了一個民族使用母語的最高水平。狄馬老師,期待您寫出更多更好的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