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澤東的詩詞、人生和思想
- (日)竹內實
- 22字
- 2020-08-13 19:35:37
上篇 毛澤東的詩詞與人生
【日】武田泰淳 竹內實 著
第一章 序論
1.詩人毛澤東的出現(xiàn)
很多人讀了《毛澤東選集》中的文章,都覺得毛澤東的詩興非凡。那些文章雖說都是政論文,但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枯燥無味,他運用生動的比喻和形容,有力地展現(xiàn)了文章的邏輯性。我們不僅從措詞和舉例,還能從作者那獨具風格的文體中散發(fā)出來的味道,發(fā)現(xiàn)毛澤東在文學上的才華和在中國典籍方面的深厚造詣。毛澤東在陜北同美國的新聞記者埃德加·斯諾(1905年生,1928年以后在中國生活了12年)講述過自己的經(jīng)歷。他說,26歲去北京,當看到北海公園里的冬天景色時,不禁想起唐朝詩人岑參(約715—770)的詩句“千樹萬樹梨花開”。青年毛澤東對詩的興趣和他的審美觀由此可見一斑。[1]在上海共產(chǎn)黨成立大會結束以后,毛澤東回到長沙,有人親眼見到在他的桌子上擺放著李清照(1084—約1151)的詞集。[2]據(jù)1963年冬來日本訪問的兒童文學作家嚴文井(湖北人,1915年生)講,在1942年召開文藝工作座談會的時候,毛澤東曾把年輕的作家朋友叫到他的房間里座談,在他的桌子上堆放有《太平廣記》。李清照是宋代女詞人,為避兵亂,背井離鄉(xiāng),后丈夫又病死,每日在他鄉(xiāng)痛苦地煎熬著。其所作詞多寫男女間的愛情、流浪生活的感傷和思鄉(xiāng)之情,說起來帶有一種唯美主義的傾向。《太平廣記》[3]則是漢朝至五代的傳奇小說和民間故事的一部全集,一座古代奇異故事的寶庫。延安洞窟式的住所,叫做窯洞,那是在干燥的黃土層上挖出的洞穴,外面安上木制門窗,據(jù)說是個冬暖夏涼的好住處。不過,想象一下在那種沒有裝飾的房間里借助煤油燈光對千奇百怪的故事讀得入迷的作者,總覺得很有意思。
毛澤東寫詩詞,很早就為人們所了解。對于在從幼年時代就接受古典典籍的熏陶并被要求背誦的情況下成長起來的中國知識分子來說(新中國成立后的一代人另當別論),把隨時的感懷用傳統(tǒng)的格律詩表達出來,是一種十分常見的高雅的業(yè)余消遣。不要說魯迅(浙江紹興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1881—1936)、郭沫若(四川人,中國科學院院長,1892年生)這些著名的文學家,就是朱德(四川人,中共中央副主席,1886年生)和陳毅(四川人,副總理,外交部長,1901年生)這樣的軍人也寫詩,毛澤東寫作詩詞并非不合情理。
《沁園春·雪》這首詞很有名。在這首詞公開發(fā)表之前,只知道他有贊揚長征的《七律》。后來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只有這兩首在流傳。《沁園春·雪》出名,是1945年10月毛澤東為協(xié)商戰(zhàn)后中國的重建問題從延安飛到重慶同蔣介石會見時候的事。在中國的知識分子和民眾開始關注以前待在與世隔絕的延安幾乎傳說化了的毛澤東之時,重慶的中立派報紙《新民晚報》[4]刊登了這首詞。據(jù)說這張《新民晚報》賣得很好。這首詞是毛澤東書贈友人柳亞子的,報紙給轉載了。如果想公開發(fā)表的話,恐怕在重慶合法出版的中共機關報《新華日報》刊登這首詞最為合適吧。
1946年,訪問延安的羅伯特·佩恩(詩人,傳記作家,1911年生于英國,后來移居美國)把盡可能多地收集毛澤東的詩詞作品作為主要目的,但他除了《沁園春·雪》之外,只得到《清平樂·六盤山》和《七律·長征》。佩恩聽說有收錄70篇毛澤東詩詞的《風沙集》,他到處尋找,最后連書的封面是什么樣都不知道。有人講,毛澤東在開會時經(jīng)常隨手寫些詩,會后便扔在床上,人們競相去撿。不過,這些紙片是很難弄到手的。見到毛澤東時,毛只是說:“那都是些馬馬虎虎的東西。”[5]佩恩離開延安時盡了最后的努力,他向到機場送行的毛澤東死乞白賴地索要詩詞,卻被毛用詼諧的話給輕松岔開了。

佩恩未能達到目的,而比他早約九年訪問延安的美國女記者艾格尼絲·史沫特萊(出生在美國俄克拉何馬州的一個貧農(nóng)家里,她寫了一些關于中國革命的優(yōu)秀報告文學,1892—1950)以一種略微圓滑的方式看到了作為“詩人”的毛澤東的真實面貌。
有一次,他問我是否愛過什么男人,為什么愛,以及我對愛作何理解。有時,他引述中國古代詩人的詩句或者他自己的詩詞。有一首是懷念他第一個妻子的,她因為是他的妻子而已經(jīng)被國民黨殺害。[6]
新中國成立以后,出版了詩人蕭三(湖南人,1896年生)寫的毛澤東傳,書中收入的《沁園春·長沙》廣為流傳。不過,它與后來正式發(fā)表的在文字上略有不同,那也許是在傳抄過程中出現(xiàn)的錯誤。[7]
說正式也好,說公開也罷,發(fā)表毛澤東的韻文作品是在1957年。那年1月創(chuàng)刊的專業(yè)雜志《詩刊》(主編臧克家,山東人,1905年生)編輯部收集了以前在民間傳抄的八首詩詞,交給作者征求同意刊載。而毛澤東又附上了十首,并給編輯部寫了一封信。它們以《舊體詩詞十八首》為題刊載在《詩刊》上。據(jù)查,當時《人民文學》和《文藝報》都沒有專門刊登評論文章,但地方的文學雜志和以教師為對象的語言教學雜志發(fā)表過數(shù)種注釋文章。后來,又出版了幫助閱讀和理解的輔導書。由臧克家講解、周振甫(歷史學家、中國文學研究家)注釋的《毛主席詩詞十八首講解》一書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也是在這一年。可這只是注釋書的出版,并非詩集的面世。這些作品的寫作年代是1925年至1956年間,特別是20世紀30年代的作品居多。接著,翌年1月發(fā)表了《蝶戀花·答李淑一》,10月又發(fā)表了《七律·送瘟神》。此后,北京的文物出版社出版了傳統(tǒng)線裝大字本《毛主席詩詞二十一首》。[8]
1962年,應文學雜志《人民文學》的請求,毛澤東又公開發(fā)表了六首詩詞。除《蝶戀花》等三首是近作外,其余都是1929年至1931年的舊作,也就是說,都是反映以江西井岡山為中心的斗爭情況的作品。
1964年1月,北京等各大城市出售包括未發(fā)表的十首在內的《毛主席詩詞》單行本。1月4日,《人民日報》等報紙,《紅旗》、《詩刊》等雜志在1月號刊登毛澤東的十首詩詞。據(jù)說,《毛主席詩詞》在中國國內受到了熱烈歡迎,第一版的印數(shù)為50萬冊,很快就銷售一空,又加印30萬冊。在海外,也由于詩集增加了對中蘇論戰(zhàn)的興趣而引人注目。新發(fā)表的十首是1949年至1963年間的作品,事實上,它們不僅是寫中蘇論戰(zhàn),也有對國內政治上的重要動向抒發(fā)感慨的。《毛主席詩詞》以七種裝幀出版,其中,精裝本的字體是從在中國受到推崇的宋朝版本《玫瑰先生文集》中選用的,很美觀。將該書的字體照相后制成鉛字,沒有相應的文字時則利用偏旁組合成字來代替。裝幀也采用中國古書那種十分講究的線裝本形式,完全采用古典詩集的樣式。從這種出版的做法看來,似乎毛澤東詩詞的發(fā)表要告一段落了。
然而,詩集里缺少1937年至1948年這十余年間的作品,就是說,缺少在延安的窯洞里同日本作戰(zhàn)以及后來離開窯洞與蔣介石作戰(zhàn)時期寫的詩詞,不知為什么一首也沒有。據(jù)說,佩恩聽說的毛澤東詩集《風沙集》共收錄70篇。大概沒有發(fā)表的作品還深藏在書箱底下吧。從以前公開發(fā)表的方式來看,與其說作者不急于發(fā)表,倒不如說作者不肯拿出來更為合適。七種版本同時出版,一齊銷售,或許有人會認為是夸耀權力和個人崇拜的征兆。不過,要是意圖只是這樣的話,那么以前發(fā)表的做法則顯得過于謹慎了。
從詩集底頁的出版年月來看,毛澤東詩集出版的時間是1963年12月。如果想到這個月的26日是作者70周歲生日的話,那么出版詩集不是也有祝賀生日的意思嗎?對可以說是中國革命象征的毛澤東來說,人們不是搞群眾集會來祝賀其生日,而是通過出版詩集而且利用傳統(tǒng)形式的創(chuàng)作和古樸典雅的裝幀來祝壽,他可能希望以此同群眾交流。在這里,可以看到中國文化里流淌著強烈的“傳統(tǒng)”力量。
也許作者把出版詩集當成純粹個人的事情,但由于當時的地位和立場,加上周圍的希望,才能以這種規(guī)模出版。不過,這種情況也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文化里“傳統(tǒng)”的根深蒂固。我似乎覺得,不僅“傳統(tǒng)”作用于文化上的力量強大,而且參與創(chuàng)造文化的人想主動融合到“傳統(tǒng)”中去的沖動也是十分強烈的。
為1919年的五四運動做準備,并同社會運動相互支援而發(fā)展起來的五四文化革命,曾高喊過打倒“孔家店”,抨擊封建思想,但這并不意味著全盤否定傳統(tǒng)文化。即便有人認為其意味著全盤否定的傾向,那也是以前的解釋。話雖如此,戰(zhàn)勝了封建思想的革命,竟以這種形式來恢復文化“傳統(tǒng)”,也不會不給人以一絲意外的感覺。然而,如果站在思想或意識形態(tài)的內容與傳統(tǒng)形式相互區(qū)別的立場上來理解,毛澤東詩集的裝幀和用字的問題并非不可思議。在對京劇等文化遺產(chǎn)的政策中體現(xiàn)的思想,從此事中也可以看得出來。而且,畢竟其作品的形式不是現(xiàn)代的自由詩。盡管如此,把與“傳統(tǒng)”針鋒相對的革命以“傳統(tǒng)”的形式來吟詠,并編成傳統(tǒng)形式的書,這不是宣告從五四運動開始的一個時代在這里結束了嗎?
所謂詩的世界,恐怕是讀者根據(jù)各自的觀察和體驗深入鉆研,獨自在其中感受其意味的。而讀詩,首先要在創(chuàng)作的同一氛圍中理解作者的語言,所以詞語的翻譯和對時代背景的說明需要在這一氛圍中進行。毛澤東的一生與中國革命的發(fā)展相互重疊,他吐露的詩情既是個人內心世界對革命的憧憬,同時也是中國革命在精神層面的反映。探求作者個人的詩情是讀詩的樂趣,對毛澤東的詩集也不例外,但另一方面,其確又與歷史和社會有著廣泛的密切聯(lián)系。把詩(不限于詩,還包括文學和藝術)看成現(xiàn)實的圖解是沒有價值的,不過,脫離現(xiàn)實生活去讀與現(xiàn)實有聯(lián)系的詩也將引起誤解。人們必須從不同于純個人詩集的角度去把握毛澤東的詩詞,這是由這些詩本身和作者的社會性質決定的。
這37首不是毛澤東詩詞的全部,有的詩詞大概還在隱秘未知的地方。然而,從公開發(fā)表的部分看,已經(jīng)讓人感到,如同作者自己解釋的那樣,都是些“馬馬虎虎的東西”,也就是說,屬于業(yè)余的消遣。在這本詩集中展開并構筑起來的是一個尚未完成的“詩”的天地,試圖無止境地繼續(xù)革命的頑強意志和革命觀存在于其中的最深處,這與四卷《毛澤東選集》中散文的世界是共同的。然而,充滿活力的自然描寫和具有強烈個性的傷感,使他構筑的一篇篇詩詞的天地又高于現(xiàn)實,這同直接與政治實踐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毛澤東選集》里的散文有所不同,它們畢竟是藝術作品。
關于毛澤東的個性,史沫特萊記述了如下印象:
我們沒有開口,互相打量著。他那副冷淡而難以測度的面孔呈長型,額頭寬而高,嘴是富于女性美的嘴。他也許還具有別的什么品質,但無疑是個審美家。他身上的風流倜儻的氣質和窯洞中那冷淡的環(huán)境令我不知所措。
我最初在他身上強烈地感覺到的那種冷淡氣質,后來證明,是一種精神上的卓爾不群。……少數(shù)和他很熟的人喜歡他,但是他的精神內向,使他落落寡合。
毛澤東的幽默常因含有譏誚而顯得冷峻,仿佛來源于精神孤高的深邃洞穴。我的印象是,他的靈魂里有一扇從不向任何人敞開的門。[9]

當時,毛澤東虛歲46。已故岡崎俊夫對作為詩人的毛澤東的直觀認識證實了史沫特萊的這一印象。
那里有一種寂寞的余音,孤獨的影子。這不限于詞,而是中國傳統(tǒng)詩人的魂。只有見到孤獨的深淵,才能產(chǎn)生對人民的真正的愛,不是嗎?[10]
為了挖掘自己的傷感,以便達到中國傳統(tǒng)上的孤獨深淵,除了同現(xiàn)實的革命聯(lián)系之外,恐怕還需要直觀、讀書和思索的積累。毛澤東的詩的世界把中國革命作為直接的土壤,以形成獨特的人格為核心或中心,從豐富的古典寶庫中吸收營養(yǎng),既包含在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里,同時又以獨特的創(chuàng)造補充了新的作品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