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打掃完清潔沐浴之后,晚縈才去前院面見沈瑯玨,名為謝恩,但這到底有沒有謝意就另當別論了。
沈瑯玨仍舊是笑瞇瞇的,坐在堂上看著晚縈跪在地上,好半天也不叫起來,晚縈在心里暗暗怒咒。
但嘴上還是笑著的,但連續跪了近一刻鐘卻又給不出為什么要跪這么久,饒是脾氣再好的人也要心生怨懟了,能忍這么久實在是她的極限,晚縈有些生氣,所以沒等沈瑯玨說起來,晚縈自個兒歪歪扭扭的站了起來,跪了這么久,腿都站不直,一起來就歪著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揉著膝蓋。椅子上套著棕色的椅披,還墊著薄薄的一層棉墊,坐在上面軟綿綿的很舒服,舒服得讓人一坐下就不想起來,但那扶手卻打了蠟,烏光光的,看著很是柔膩。
沈瑯玨的臉色頓時難看了,她身后的鼓眼睛丫頭氣勢洶洶:
“你干什么?我們王妃還沒叫你起來!”
晚縈看也不看她,也不答話,只是捂著膝蓋一個勁兒的揉,像是沒聽見她的話。
鼓眼睛丫頭氣不過晚縈無視她,又揚高了聲音說道:
“你就是一個青樓女子,至于那么拽?能進王府就是你的福氣,你居然還敢如此傲慢,你這樣的女子就該千人睡萬人枕!”
晚縈面上沉沉的,嗤笑了一聲:
“想不到王府里的狗都比外面的狗吠得厲害,到底是主人不一樣!”
沈瑯玨聞言突然捂著嘴咳嗽起來,臉色變得通紅,咳了許久也止不住,一點兒也不像風寒,倒像是……
“王妃,您得了癆病?”
話語一落,滿屋的人都變了臉色,誰都知道這癆病是治不好的,還會傳染,是會死人的,有幾個丫頭端著托盤視線下垂四下的瞟了瞟,悄悄的往后退了一步。
鼓眼睛一邊幫著沈瑯玨捶背,一邊瞪晚縈:
“你瞎說什么?我們王妃只是普通的風寒,你不要在這里聳人聽聞。”
說罷,指著屋里其他的丫頭,連說了幾聲“出去出去”,那些丫鬟像是得了大赦一般奔了出去。
沈瑯玨歪在一邊咳嗽,停下來時,面色酡紅,眼神卻像是死木灰似的,宛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她雖然不是老人,可她的確已經行將就木。
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活了,堂堂侯府的小姐,居然會得了這個病,大好的年華也即將葬送。
晚縈的語氣也溫和了下來:
“據坊間偏方說人血饅頭是可以治療癆病的,只是如今天下太平,皇上以仁治國,京師也少有砍頭的人,人血饅頭不好弄了!”
沈瑯玨擺擺手,連話都說不出來。
這仲夏時節,午時過后便格外悶熱,越是悶熱,蟬就越是叫得歡快,叫得廝聲裂肺,叫得你煩死了非要想盡辦法讓它閉嘴不可。窗外種著許多的短苞木槿,一簇一簇的紫色花朵開得煞是好看,天氣熱得人受不了,可那花不怕,它還是開得那樣嬌艷,因為它頂上有一大片的梧桐葉,篩下斑斑駁駁的一片日光,將那酷暑擋在外面,只投下許多個指甲蓋大小的暈黃色的光斑,在花葉上,在地上。
可那梧桐樹怎的就不怕烈日暴曬呢?
晚縈不知道,她只知道過不了多久就會下一場暴雨,因為她此時已經感受到了雨前泥土所散發出的特有的腥氣,還有漸漸增大的風勢。
那花朵隨著枝子在風里搖,可那花瓣長得結實,不會像海棠花或桃花,一搖就落一地的花瓣。
窗外風吹得簌簌地響,蟬也漸漸噤了聲,可屋里由小漸大的哭聲卻與蟬鳴一般令人厭煩,嗚嗚咽咽的,聽著讓人沒來由想隨便撿個什么東西將哭泣之人的嘴塞住。
鼓眼睛丫頭抽噎著,像是很委屈的說道:
“那偏方沒用,開春的時候刑場斬了一個人,我們王府派人去取了人血饅頭,取回來的時候都還是熱的,可壓根兒一點用都沒有,還腥臭得難聞,害得我們王妃好幾天都吃不下飯。這么久以來,也不知喝了多少藥湯,信了多少偏方……說”
一聲驚雷卷地,整棟屋子都跟著一起晃了晃,像是被雷擊中了一般,晚縈愣在了當場。
腦海里電光石火間,一幅幅畫面如光一般閃現。
初春,刑場,砍頭,九王府,馬蹄聲得得,人血饅頭……
“砰”的一聲,沈瑯玨將手邊的茶盞掀翻在地。
雨點將梧桐葉子和頂上灰瓦打得“嗶嗶啵啵”的響,木槿也被打得歪來歪去,花心里積聚了些水珠,像是晨露,像是淚珠,花一歪頭,就“答”的一下掉在地上,融入滿地的流水當中。
晚縈住的院子離前院遠,但還算幽靜,若是能找人把院子里的草給拔了,種上些花,也不失為一個雅居。
院子右邊連接著去前院的抄手游廊,廊下掛著吊蘭和鳥雀,腳邊還放著打理得極好的盆栽,長廊中央掛著燈籠,一到晚上齊齊點亮,朦朦朧朧煞是好看;左邊有一道月洞門,墻上攀爬著凌霄,穿過門去是一片竹林。
幽篁靜謐,安寧怡人,最合適一人或兩三好友攜一壺茶、一枰棋到這里來坐上一整天。
但此時掌燈時分,沒有好友沒有茶也沒有棋。只有晚縈一人,她是閑來無事,趁著阿雯還在收拾屋子,偷空出來走走,右邊那條游廊白日里已經走過了,所以現在就只能走走左邊了。
這竹林不似人力造就,應是隨性生長起來的,因為晚縈找來找去沒找到路,只能在竹與竹之間擠來擠去,兼之竹葉茂密擋住了去路,晚縈在竹林里深一腳低一腳的試探著,好不容易剛擠上石子路來,就被人給拿下了。
一人從身后將晚縈的手反剪,疾言厲色的問道:
“誰?”
晚縈的雙手被迫交疊在身后,她的前胸被壓迫在竹竿上,筍籜上那層細細的絨蹭了她一身,她盡力將臉向后仰,避免那筍籜的毛蹭到了臉上。
制住她的那人力氣很大,幾乎要將她腕骨捏碎。
那人身上木葉青竹混合著淡淡熏香的氣味,夾雜在清涼的晚風里并不讓人厭惡。
雖被人以這般可惱的姿勢壓制住,可她沒惱:
“王爺,是我,陸晚縈。”
慕云時一聽,隨即松開了手,皺著眉向后退了兩步,順手撣了撣衣衫,不惹絲毫塵埃。
晚縈迎著月光看他,月光清澈,照在他身上像是鍍了一層銀光,玄色衣衫胸前是金色莽紋的圖案,邊沿滾了一圈細窄的藍邊,腰間掛著麒麟佩,背月而立,清風盈袖,恍如青荷浴月,竟有幾分飄然出塵的味道。
他長著一張清雋疏朗的臉,下巴微尖,雙眉略略有些秀氣但卻并不女氣,雙眼晶亮像是藏著兩顆最亮的星子。雙眼晚縈卻忽的想起另一張面孔來,兩張面孔隱隱交疊,她竟突然覺得兩人竟有些相似。
不知是慕云時不太善言辭還是覺得和一個外人說不上話。昨晚晚縈爬上他的船的時候,他也是這般冷冷的,一派不近女色的勢頭,但又覺得他很是威嚴,昨晚劉旭陽跑到船上來要人的時候,他嚴厲極了,像是一頭即將對獵物發起攻擊的雄獅,氣焰如同烈火一般燃燒起來,大有把劉旭陽就地焚燒殆盡的感覺,晚縈那時候全身濕漉漉的只顧著趴在甲板上哭哭啼啼的哆嗦,也沒敢抬起頭來認認真真看過他,只覺得他的氣勢逼人,像是泰山傾覆當頭壓下,讓人不覺生畏。
不過能讓他順順利利的答應幫自己贖身卻是晚縈沒想到的,只是幾句“民女無處容身,求王爺救奴出苦海”便成功打動了他,晚縈不太相信慕云時會是這般佛心篤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