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非君不似
- 花崔氏
- 2477字
- 2019-09-23 20:38:50
她還記得那時候他低頭瞧著她看了許久,船上的燈火和水里的波紋明明滅滅的在他臉上晃動,而他眼神幽暗像是在心底權衡著什么似的,凝睇晚縈良久才答允為她和她丫鬟贖身的請求。
昨晚晚縈跟著他回了王府,沈瑯玨將她安置在了柴房,到了半夜,人聲俱滅,四面還透著風,像是個行走的衣架子,身上裹著的濕衣服已經又被穿干了,唯有月光從窗口探入,晚縈害怕得緊,稍一有聲響就像只被踩著尾巴的貓一般幾乎都要跳起來,所以頂著原本打盹正酣的看門人怨懟至極恨不能將她從墻頭扔出去的目光,她也要出了王府自個兒回去,至少回去了還有人做伴兒。
能大膽的迎相向他的目光已實屬不易,更何況如現在這般上下打量。
慕云時的目光清澈如水,面對著開始時氣勢洶洶的劉旭陽的那種戾氣消失不見:
“陸姑娘為何昨晚半夜不辭而別?本王原是打算陸姑娘不必回去了,只消派人去交贖身銀子取回賣身契即可。”
晚縈在心里翻白眼,你家的柴房又黑又冷,我住不慣。
但此刻她只是笑笑,說還有些事要處理,還有些人要見。
不知什么時候,圞月悄悄移動了些位置,因為有一束月光照進了慕云時的眼睛里,她側身,在那一雙幽深的雙眼里看見了自己的樣子。
鬢角微有汗濕,一縷青絲黏在臉上,身上的素紗因為他剛剛的襲擊略有褶皺,裙擺蹭著許多筍籜的絨。
這不是一般的絨,這是一種沾上了幾乎能讓你抓掉一層皮的絨。
晚縈自小長在水邊,水性極好,八歲以前常跟著村里的垂髫小孩一起去湖里摸魚,或帶著篾簍去雨后田里抓泥鰍,亦常撐著小船去大片大片的荷塘里采蓮,看見荇菜也會一齊采回來,臥在蓮花蕩里剝蓮子,把青青蓮葉摘下來頂在頭上,雨珠打下來嗶嗶啵啵的,趴在船頭上用手把浮萍劃開露出清亮的水面,聚攏又變成青青的,又劃開……
家里的茅草房靠著一片山,山上有許多的槐樹和楓樹,山麓就種著竹子,十株或數十株盤在一起,一抱一抱粗的,很多,盤根錯節的長在地里,扎在溝壑旁懸崖邊,竹林里有一條從山上延伸下來的淺淺的溝,一年四季都流瀉著甘冽的山泉水,溝的那一邊一直到山腰都是一片桃林,桃林里夾雜了些杏樹,每年到了花期,恍是重重火焰在燃燒,美極了。
晚縈也是在那時了解了竹籜上那絨毛的厲害。
家里以前養過一條黃狗,是晚縈從外邊草堆子里撿回來的。
黑亮的眼睛,矯健的身姿,雖說是瘦巴巴的,但它的聲音很洪亮,吠一聲,能響徹半個山頭,它的尾巴像是永遠也不會累,永遠也搖個不停。要喂它一點吃食時,它討好的叫,討好的搖;它做錯事要打時,它害怕的叫,害怕的搖。它沒有尊嚴,就像某些人一樣。
黃狗喜歡在竹林里穿梭,再密的竹林它也不怕,它喜歡將野兔野雞驚嚇得滿地亂跑漫天亂飛,然后它就興奮的狂吠。黃狗從竹與竹之間蹭過身子去,晚縈也跟著從竹與竹之間蹭過身子去,黃狗抖抖身體就將全部的渣滓抖了下來,包括竹籜上的絨毛,而晚縈卻痛癢得大哭起來。絨毛蹭在臉上,用水洗過之后,也幾乎抓撓了一個晚上。
若不是母親看著她,她幾乎抓毀半張臉。
晚縈哭著作勢要打黃狗,黃狗就吠叫著往種滿桃樹的半坡上跑去,它跑起來和別個狗不太一樣,別的狗是前腳與前腳一起離地,后腳與后腳一起離地,而它卻是四只腳一同離地,它跳躍著奔跑,如同山中霧氣里矯捷的梅花鹿。
它沒活幾年就死了,是被人殺死的。
殺它的人就是晚縈的父親。那年鬧饑荒,家里最后一點糧食熬了半鍋米湯,稀得像是竹林里的山泉水,一眼能看到底的,幾粒指頭可數的米粒靜靜的躺在鍋中央,水波動著撈了許久也撈不進一粒米到木勺,全家人都面有菜色,黃狗也餓得歪歪倒倒,人餓得沒法子全家出動滿山坡去找野菜,狗餓得實在沒法就去外面偷食,被人打得斷了一條腿,其實那時候哪有什么食可偷,不過是別人也垂涎著這一條瘦得皮包骨頭的狗罷了!
它逃脫了別人的非難,卻掙脫不了自己人的毒手。
父親抓著它脖子后的皮毛時,它“恩恩”地叫,它兩只細瘦得像是兩根木棍的后腿凌空蹬著,被人打斷的那一條前腿無力的耷拉著,另一條前腿向下扣著,微微的收縮。它還在做最后的無望的掙扎。
它亦絕望于自己即將被殘殺為羹的命運。
它的眼睛很黑很亮,眼睛下的一撮毛濕濕的,濕出兩個倒著的尖尖,就像是戳人的紅纓槍的尖,這么多年還一直在晚縈的心里用力的戳著。
小黃狗臨死前望了一眼晚縈,大概在它心里她是它最后的希望,可是望著全家瘦骨嶙峋的臉,八歲的她能做什么?她不能改變父親的決定,她不能叫全家人去餓死只為了保全一只狗,何況她尚且六歲的妹妹又做錯過什么?就算它不死在父親手里亦會死在別人手里,這個時候的人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因為他們已經開始不顧一切覬覦任何一個可以獵殺的活物,只為了自己能夠多活一刻。
小黃狗沒有錯,人也沒有錯,到底是誰錯了?
狗啊,下輩子你可千萬別變狗了!也不要變人,因為人也過得太苦了。
小黃狗被勾住下巴吊在屋檐下,鮮血從它喉嚨滲出來,順著胸脯流了滿地,形成了一個淺灘。被剝了皮后的它顯得更加瘦削,吊著就宛如一根麻繩在空中微蕩。
晚縈躲進屋里哭了許久,黃狗燉的湯她沒喝一口肉亦沒吃一口。她忘不了它臨死前眼角下濕濕的尖銳得像紅纓槍的尖尖,它的眼睛很黑很亮,它的眼睛里流下過晶瑩的淚水。
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一入睡便會夢見它,它在山坡上像梅花鹿那樣跳躍著奔跑,一轉眼卻又被勾著喉管掛在了屋檐下,很多人面色猙獰的拿著尖刀爭著要去剝它的皮,它的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到最后竟然流成了一條河,把所有人都淹沒了。
它到死也沒個名字,他們一直都叫它小黃狗,它小的時候叫它小黃狗,后來它大了仍舊叫它小黃狗,至死,都叫它小黃狗。
沒過幾天,父親便將她賣給了路過的鴇兒,她是專門在饑荒時賺錢的,這種時候可以花最少的錢買更多的姑娘。
晚縈覺得自己也如小黃狗一般被人拆解入腹了。
她覺得那是報應,是小黃狗臨死的那一眼對她的詛咒,詛咒她的沉默不語見死不救,所以面對她的苦難,每個人也都沉沉不語。
從那以后,晚縈再未養過狗,也從未吃過一口狗肉。
往事歷歷,早已如煙遠去,但一想起,便覺得心上也像是沾染了那竹籜的毛似的,痛癢無比,卻偏偏又抓撓不得。
那竹籜的絨毛碰了一次,終身都忘不了,一想起來,晚縈便覺得滿手滿臉都又隱隱灼燒痛癢起來了,一直要灼燒到心里去。
那竹籜的絨毛或許便是它對自我的保護吧,饒是再溫柔,也會有想要保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