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物化”說與“移情”說
莊子在提出“虛靜”說的同時,又提出了“物化”說。在《齊物論》的篇末說: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26]
莊子這里提出“物化”理論,其目的是說明他的“齊物”之理,人與物平等相齊,消除差別。齊物是為了得“道”。但道為物之本,隱含在萬物之中,因此必須與物合而為一。這里講“物化”就指修養“道”的一種境界,在此境界中,生與死、醒與夢、人與物所有一切差別都消失了。人“物化”了,物也“人化”了。這種“物我兩忘”和“物我轉化”的境界,在《莊子》其他篇中也有涉及,如《秋水》篇:“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27]在這里,莊子申說他的“物化”論所含的藝術思緒,即我與魚可以合一,所以我知魚之樂。我與你惠子也是可以相通的,所以你實際上知道我知魚之樂。莊子強調“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由于“物化”論具有的藝術因素,所以莊子的“物化”說開了后來藝術“物化”論的先河。
這方面的論述很多,最有代表性的是蘇軾談論文與可畫竹時候的經驗。他在《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中說: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
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28]
這里,蘇軾已經把莊子的作為哲學的“物化”論,轉變為藝術的“物化”論。其基本要旨就是物我兩忘、物我同一。但具體過程似乎又可分為三階段:“不見人”(忘境)—“遺其身”(忘形)—“與竹化”(物化),也就是創作主體通過“忘”周圍的環境、“忘”自己的形體,與所創作的對象合而為一,這樣就必然可以把創作對象的形神都把握住,而創造出一個生動傳神的藝術世界來。在這個過程中,人的情感不是消失了,而是完全移置于對象中了。對象(如竹),本來是無情的,由于主體在忘我的境界中把全部情感移置入對象(如竹)中,那么,對象(如竹)也就富于情感的表現。
中國的藝術“物化”論與西方的“移情”論也有相通之處。朱光潛教授在談到西方的“移情”論時,引用了莊子與惠子討論莊子何以知“魚之樂”的對話,并說:“這個道理可以推廣到一切己身以外的人和物,如果不憑自己的經驗去推測,人與物的情感是無從了解的,這種推測自然有時錯誤。小孩子常和玩具談話,不肯讓人去敲打它,有時還讓它吃飯睡覺。這也是因為他‘設身處地’地體驗玩具的情感和需要。我們成人也并沒有完全脫離開這種心理習慣。詩人和藝術家看世界,常把在我的外射為在物的,結果是死物的生命化,無情事物的有情化。”[29]
西方的“移情”論的創立者是德國學者立普斯(1851—1914年)。這里我們不想全面介紹“移情”說的要點,但我們可以指出“移情”說的基本內容是主客消融、物我兩忘、物我同一、物我互贈。人的感受與移情雖然都是心理活動,但兩者是不同的。在感受活動中,主體面對客體,主體與客體是分離的,其界限是清清楚楚的。但在“移情”活動中,主體移入客體,客體也似乎移入主體,主客體融合為一,它們之間已經不存在界限。立普斯舉例說:“如果我在一根石柱里面感覺到自己出力使勁,這和我要豎立石柱或毀壞石柱的出力使勁是大不相同的。再如我在蔚藍的天空里面以移情的方式感覺到我的喜悅,那蔚藍的天空就微笑起來。我的喜悅是在天空里面的,屬于天空的。這和對某一個對象微笑卻不同。”[30]由此可見,審美移情作為一種審美體驗,其本質是一種對象化的自我享受,是“我”把情感投射于物,于是在物中也就有了我的情感,這恰是我欣賞的對象。
中國的藝術“物化”說與西方的“移情”說,在要求審美者的心境處于物我同一、物我兩忘、物我互贈上面是一致的,因此中外詩人、藝術家都有很多把本來沒有生命的事物描繪成具有生命的事物的詩句和其他藝術作品,這方面的例子是不勝枚舉的。但是,中國的藝術“物化”論和西方的“移情”論的根本不同點是,中國的“物化”論是“胸次”理論,要靠長期的修養和體驗,沒有刻骨銘心的體驗,是不可能達到“物化”境界的。如秦觀的詞《踏莎行·郴州旅舍》最后兩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是由于詞人被貶到那偏僻的地方,吃夠了被貶的滋味,他對當政者的不滿已經累積在心頭很久很久,這樣他的體驗就是刻骨銘心的了,這才會對無生命的“郴江”發起火來,你郴江本應繞著郴山轉,為什么要把我拋下、離我而去呢?這是很“無理”的移情描寫,但“無理而妙”。西方的“移情”論則是注意理論,在物與我之間,主體把注意力放在自身的情感上面,于是面對著物所引起的情,形成大腦皮層的興奮中心,于是發生強烈的負誘導作用抑制了周圍區域的興奮,使人的注意力從物移到情,甚至物我兩忘,物我互贈,而專注于情,于是彩霞會微笑,黑云會哭泣等。因為是注意理論,因此是可以臨時調節的,有時當作一種技巧來運用,也是可以的。
莊子并沒有什么系統文論,但他的思想對中國文論的影響是巨大的。
[1] 《莊子·田子方》,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719頁。
[2] 袁宏道:《敘小修詩》,蔡景康:《明代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15頁。
[3] 錢謙益:《題交蘆言怨集》,《牧齋有學集》卷十九,《四部叢刊初編》集部,商務印書館縮印康熙甲辰初刻本,第182頁。
[4] 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21頁。
[5] 《莊子·天道》,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88頁。
[6] 《莊子·外物》,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944頁。
[7]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128頁。
[8] 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91頁。
[9] 馬斯洛:《談談高峰體驗》,林方:《人的潛能和價值——人本主義心理學譯文集》,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366頁。
[10] 張少康、盧永璘:《先秦兩漢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64頁。
[11] 司空圖:《與極浦書》,周祖:《隋唐五代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51頁。
[12] 嚴羽:《滄浪詩話》,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頁。
[13] 湯顯祖:《合奇》序,《湯顯祖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078頁。
[14] 劉勰:《文心雕龍·隱秀》,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32頁。
[15] 劉知己:《史通·敘事》,浦起龍:《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7頁。
[16] 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01頁。
[17] 蘇珊·朗格:《藝術問題》,滕守堯,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87頁。
[18] 蘇珊·朗格:《藝術問題》,滕守堯,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87頁。
[19] 《莊子·知北游》,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735頁。
[20] 《莊子·天道》,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63頁。
[21] 《莊子·刻意》,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537頁。
[22] 《莊子·達生》,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62頁。
[23] 《莊子·達生》,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39~641頁。
[24] 《莊子·天道》,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57頁。
[25]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494頁。
[26] 《莊子·齊物論》,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12頁。
[27] 《莊子·秋水》,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06~607頁。
[28] 王水照:《蘇軾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86頁。
[29] 朱光潛:《文藝心理學》,《朱光潛美學文學論文選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5頁。
[30] 立普斯:《論移情作用》,馬奇:《西方美學史資料選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