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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虛靜”說與“距離”說

莊子所追求的人生境界與詩人有許多相通之處,所以他雖然不談詩,也不談詩學,但卻對中國的詩的發展和詩學的發展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在創作論方面,莊子的“虛靜”說所產生的影響尤深,我們不能不對此加以探討。

如前所述,莊子在創作上主張“天籟”般的“自然”,那么如何才能達到這種“天籟”般自然的境界呢?按莊子的意見,這就要進入“虛靜”的精神狀態。“虛靜”說的思想要點包含以下幾個方面。

莊子的人生理想是追求“道”,“道”是決定整個宇宙人生的絕對精神,它主宰著萬事萬物,也主宰著美。莊子認為最高的美不在現象界,而在“道”這個本體界。或者說“道”才是客觀存在著的最高的美。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圣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19]在莊子的心目中,觀于天地,既是觀“道”,也是觀天地之“大美”。道和美是二而一的東西。從一定的意義上看,最好的詩也就是“大美”之一種,詩與道也是二而一的東西,如果莊子也主張詩的話。道—美—詩三者在一個鏈條上。問題是,人們怎樣才能接近和把握道—美—詩呢?在莊子看來,這就要進入“虛靜”的精神狀態。莊子在《天道》篇中說:

虛靜推于天地,通于萬物,此之謂天樂。[20]

意思是說,虛靜之心推廣于天地之間,通達于萬物,這就是天樂。而天樂就是道,也可以說就是最美的詩。所以人們要接近道—美—詩這個鏈條,就非進入虛靜狀態不可。

那么怎樣才能進入虛靜狀態呢?莊子提出了“去欲”“無己”的主張。他在《大宗師》篇中,借一位道者女禹之口,說明學道先要“外天下”“外物”“外生”,然后才能“朝徹”“見獨”。所謂“外天下”,就是排除天下世事的干擾;所謂“外物”,就是消滅物欲,不計貧富與得失;所謂“外生”,就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總的說,就是擺脫一切功利思想的束縛,這樣才能使心境清明洞徹(“朝徹”),并進而見到獨立無待的道(“見獨”),游心于天地之大美,悠然進入詩的世界。莊子在《刻意》篇中更明確地說:

澹然無極而眾善從之。[21]

意思是說,人若達到了“澹然無極”的境界,即達到“無己”“去欲”“外天下”“外物”“外生”的毫無功利的考慮的境界,那么道—美—詩這個鏈條也就被發現了。

值得指出的是,西方的美學和詩學也講審美無功利,但他們只強調在瞬間調整心理定向,暫時拋棄功利考慮,形成審美注意;而莊子的虛靜境界,則要求長期的修養,使自己的心胸、人格都達到“去欲”“無己”的地步,即所謂“喜怒哀樂不入胸次”(《莊子·田子方》),甚至要成為“至人”“神人”。如果胸次、人格沒有達到這個地步,虛靜境界是不能形成的,而創作所需要的審美注意也不能形成。“去欲”“無己”是虛靜說的核心,其他的都圍繞著它而提出。

那么怎樣才能達到“無己”“去欲”,形成審美的胸次和人格并進入虛靜狀態呢?這就要實行“心齋”和“坐忘”,并達到“物化”。《莊子·達生》篇講了一個“梓慶削木為”的故事,梓慶之所以有那么高的技巧,完全是因為他進行了“心齋”,他“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體也”,這實際上就是通過心齋而達到“坐忘”。“坐忘”是一種“物化”境界。人與對象合而為一,主體與客體合而為一。所謂“以天合天”,就是這種“物化”的境界。《達生》篇還講了一個能工巧匠倕的故事。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22]

意思是說,工人倕旋轉圓圈超過了規矩(比規矩還規矩),手指與物化而為一,不知哪是手指,哪是器物,再不用心去考慮,所以他的心靈純一而通達。忘了腳,是鞋合適;忘了腰,是腰帶合適;忘了是非,是心合適;內心專一不移,又不追隨外物,這是處境合適。心性本來是適應自然的,而與外物沒有什么不適應的地方,這就叫“忘適之適”。這種“忘適之適”,就是“物化”的境界。在這種境界中,人的心靈獲得了空前的自由,不知我是物,也不知物是我,物我同一,主體和客體出現極為默契的狀態,這是適合藝術創造的一種最佳狀態。

那么虛靜、心齋和物化,將給人們提供什么樣的創造境界呢?這就是藝術創造所需要的凝神和大明的境界。什么是虛靜所達到的“凝神”呢?讓我們再來讀莊子《達生》篇里一個叫“痀僂者承蜩”的寓言。

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23]

這個故事的意思是說,孔子有一次到楚國去,經過一座樹林時,看見一個駝背老人用竹竿粘蟬,就好像是拾的一樣,十分容易。孔子問道:“你的功夫這么巧妙,你有道行吧?”老人回答說:“是的,我有道行。我練習五六個月,在竹竿頂上累疊兩個丸子,極少掉下來。如果練習到累疊三個丸子不掉下來,那么失敗的可能就只有十分之一了;累疊五個丸子而不掉,那么我就做到像拾的一樣了。我支配自己的身子像樹墩那樣穩定,我伸手臂就像槁木伸出樹枝,盡管天地這么大,萬物這么多,我只知道蟬翼的存在。我不回顧不轉身,就是用萬物來換蟬翼我也不要,我達到這種境界,我粘蟬能不像拾東西一樣嗎!”孔子對學生說:“用志不分,凝神于一,這就是駝背老人的功夫啊!”這個故事充分說明,當人處在虛靜的精神狀態的情況下,人的注意力就會高度集中,做到凝神于一,那么你做任何事情都能出神入化,達到最高的境界。實際上,美的發現、詩的創造都需要有這種由虛靜的精神狀態所導致的“凝神”的注意,如果用志分散,注意力不集中,那么什么事情也做不好,何況寫詩。

更重要的一點還在于虛靜有使人獲得“大明”的功能。莊子在《天道》篇中說:

圣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24]

這意思是說,圣人的靜,并不是因為靜有好處才靜。萬物不足以干擾人心,這才是靜。水靜可以清楚照見須眉,平則可以成為標準,高明的匠人都可以以此為法。水靜還可以達到大明,何況人的精神。圣人的心平靜,就像照天地的鏡子,照萬物的鏡子。休止在虛靜中,心神就空明,心神空明就容易容納萬物,因而就充實,充實就合乎自然的道理。虛空就平靜,自身平靜就合乎自然的運動,合乎自然的運動必然就有所生長。這里講的是虛靜可以進入大明境界的道理,它說明人的精神要是處在虛靜的狀態,那么人的眼界、心胸反而闊大無比,世界的萬事萬物都可以加以容納。后來中國詩學大大發展了莊子的這一思想。如劉勰的“陶鈞文思,貴在虛靜”以及“四序紛回,入興貴閑”的論點,劉禹錫提出的“能離欲,則方寸地虛,虛而萬景入”的論點,蘇軾在《送參寥師》一詩中提出的“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的論點,都取自莊子,又發展了莊子。另外,莊子虛靜說與布洛的“心理距離”說有近似之處。

布洛在1912年(晚于莊子2000年左右)發表了題為《作為藝術的一個要素與美學原理的“心理距離”》的論文,提出了“心理距離”說。布洛所規定的“心理距離”的概念,不是指時間或空間的距離,是指我們在觀看事物時,在事物與我們自己實際利害關系之間插入一段“距離”,使我們能換一種眼光看世界。布洛舉過一個“霧海航行”的例子。設想一下,在航行中,海上起了大霧,這對水手或是乘客,都是很麻煩的事情。在茫茫的霧海中水手判別不清航行的方向,擔心航船觸礁,使自己的精神極度緊張,內心萬分焦急。乘客則除了有上述水手的擔憂之外,還會因航船放慢速度耽誤航程、延誤行期而心緒不寧。總之,這場大霧使水手和乘客心情不安甚至恐慌。但是,布洛說,假如水手和乘客暫時忘卻這場海霧所造成的麻煩,把危險性和實際的煩悶都拋開,把注意力集中于大霧所造成的客觀的景色中,那么海上的霧也可以成為濃郁的趣味和歡樂的源泉。因為那迷茫的霧所造成的天水一色的情景像透明的薄紗,簡直是一幅奇妙無比的畫;那船處于遠離塵世的寂靜中,也可能給人恬靜、安寧、自由、快適的感覺。這種前后不同的感覺是怎么一回事情呢?布洛說:這是“由于距離從中作梗而造成的”。在前一種情況下,海霧與我們的切身利益完全疊合在一起,中間不存在“距離”,我們只能用普通的眼光去看海霧,所以,只能感覺到海霧給我們帶來的災難。在后一種情況下,海霧與我們的切身利益之間,插入了一段“距離”,我們能換另一種不尋常的眼光去看海霧,所以能夠看到海霧客觀上造成的美景。布洛所說的“距離”,不是普通的時空距離,而是一種比喻意義上的距離。這種距離的插入,是靠自己心理的調整,所以叫作“心理距離”。

“心理距離”說的核心是強調審美體驗的無關功利的性質。在布洛看來,事物有兩面,一面是“正常視象”,另一面是“異常視象”。所謂“正常視象”的一面,是指事物與人的功利欲望相關的一面,在一般情況下,事物的“正常視象”一面是具有最強的實際吸引力的一面,因此我們的心總是傾向這一面,這樣我們就常被功利欲望羈絆而看不到美。只有在不為日常的功利欲望所支配的情況下,我們才會把事物擺到一定距離之外去觀照,這才能發現事物的美。由此可見,審美心理距離的獲得,是以審美主體擯棄功利欲望為條件的。

應該說,無論是“虛靜”說,還是“心理距離”說,都認為審美必須擺脫現實的功利欲望的束縛,使人的內心處于一種“澄明”的狀態,這才有可能去發現普通事物美的一面。由于這一點相通,我們可以說,中西之間的審美理論是有相同之處的,即在審美的瞬間必須遠離欲望功利狀態,這樣才能獲得美感。但是,莊子的“虛靜”說和布洛的“心理距離”說又有很大區別。是否可以這樣說,“虛靜”說是心胸理論,“距離”說則是注意理論,這兩者截然不同。作為人的心胸的“虛靜”境界,要通過長期的修養,始能讓自己的心胸處于無功利的境界,這才能夠看到世界的“異常視象”,從而感受到美。從老莊開始,就認為這不是一日一時之功,要長期修養。劉勰也提出了“養術”的主張,即所謂“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25]。“養術”就是“養氣”。“養氣”要長期修煉,不求一時之功。不必一時勞苦拼命,所謂慢工出細活,功到自然成。

明代學者方孝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方孝孺小時候有一次同一位老書生一起去逛鬧市。回家后,方孝孺發現,“凡觸乎目者,慢不能記”。而老人則把鬧市中的一切都講得清清楚楚,連一些細枝末節都記住了。方孝孺問老人這是怎么回事。老人說:“心之為物,靜則明,動則眩。”又說:“子觀乎車馬,得無愿乘之乎?子見乎悅目而娛耳者,得無愿有之乎?人惟無欲,視寶貨猶瓦礫也,視車馬猶草芥也,視鼓吹猶蛙蟬之音,則心何往而不靜?”方孝孺“養心”三年,終于獲得像老人那樣淡泊灑脫的人格心胸,終于能進入虛靜狀態,終于能像老人一樣洞徹周圍世界的美。這個故事說明,虛靜狀態的獲得是要靠長期的修養功夫,使人格心胸發生變化。

西方的“心理距離”是一種注意力的調整,心理定向的臨時轉變,與人格心胸無關。在布洛所講的“霧海航行”的例子中,如注意力在“正常視象”的功利方面,那么就會覺得客輪的速度放慢,耽誤了航程,影響了日程安排;或者擔心客輪觸礁,發生海難,這就讓人感到危險。但是如果我們不把注意力放在這方面,而去觀賞在霧海中漂泊的情景,周圍迷迷蒙蒙,不也顯得很美嗎?這說明心理注意力的轉變,可以擺脫功利欲望,就會獲得“心理距離”,就會產生對美的體驗。距離說的基本思想是審美過程中的臨時的精神自我調整,恰好就是求一時之功。虛靜說和距離說的不同正好反映了中華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不同之處,中華文化凡事講漸進,西方則常常講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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