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與“言不盡意”
老莊的“道”是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的,但它是天下的至美、至樂,只是它“有大美而不言”,因此人的意所隨的“道”是不可言傳的,是說不盡、道不完的,這一點與詩也十分相似,因為詩意是不能直接說出的,也是不可言傳的,這就啟發歷代詩人和詩學家:詩必須通過暗示、象征等,去追求言外之意。莊子有一段非常重要的話,他說: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5]
意思是說,世人所貴重的是書本。書本不過是語言文字,這樣就把語言文字看得很可貴。實際上,語言文字可貴之處是“意”。而意所指向的,是不可用語言文字來表達的,可世人因珍貴語言而以書本相傳授。世人認為珍貴的,我還認為不值得珍貴,因為世人珍貴的(言)并不是真正值得珍貴的(道)啊。莊子在這里明確指出道這個最珍貴的東西是“不可言傳”的。顯然,莊子自己給自己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道既然不可言傳,那么人們如何才能得到道這個值得珍貴的東西呢?莊子的回答有兩點:第一,人必須在“虛靜”和“心齋”的精神狀態中才能慢慢領悟,這個問題后來成為詩歌創作過程的一個重要命題,我們放到后面去討論;第二,莊子提出了一種語言策略,即在言不盡意的情況下,追求言外之意,在語言之外去尋找那不能言說的“道”。莊子有這樣一個比喻: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6]
“荃”是一種捕魚的工具,“蹄”則是一種捕兔的器械。這個比喻的意思是,用荃捕魚的人,目的是得到魚,捕到魚之后,就可以把荃忘掉。用蹄捕兔的人,目的是得到兔,得到兔以后,就可忘掉蹄。使用語言文字的人,目的是在意(道),得到了道就可以把語言文字忘掉了。我怎么能找到忘記語言而得到了道的人來跟他交談呢!在這個比喻中,莊子實際上是把語言表達的意,分為言內意和言外意,他認為言內意還不是道,必須把它忘掉,只有在把語言忘掉的言外之意中才可得到道。莊子的思路對后來的詩人和詩學家有重要的啟示。這個啟示是:“言不盡意”是痛苦的,但我們可以用“言外之意”的歡樂,來解除這個痛苦。
(一)“言不盡意”的痛苦
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這個問題涉及作品中言語與它所要表現的審美體驗之間的關系。如果說“言不盡意”,在莊子那里,其困難是一般性的語言無法接近他所追尋的神秘的、縹緲的、“莫見其性”“莫見其功”的“道”的話,那么,在詩人作家這里,“言不盡意”的尷尬困境,是關聯到如何用一般性的語言,來表現詩人作家的審美體驗問題。應該承認,從常理說,語言與體驗之間存在著“鴻溝”。語言的確是一般性、概括性的,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說:
語言在本質上只是表示那一般的普遍觀念;而人們所指謂的東西卻是特殊者、個別者。因此人們對于自己所指謂的東西,是不能在語言中來說的。[7]
當然,語言作為一種符號,它給人們帶來很大的助益。特別在運用它來指稱、判斷和推理的時候,它的確是一種有力量的東西。但是,它的一般性和概括性,又使它有時顯得無能為力。例如,“山”,它是對一切山的概括,當我們面對中國湖南西部天子山的某個在云霧中奇特的山峰的時候,“山”這個詞,連同其他一些同樣是一般性的詞,就很難傳神地、或精確地把它描寫出來。若是用語言去表現詩人作家的審美體驗,就更加困難了。卡西爾充分意識到這一點,他說:“在我們的審美經驗中它們全部結合成一個個別的整體。我們所聽到的是人類情感受從最低的音調到最高的音調的全音階;它們是我們整個生命的運動和顫動。”[8]如果說普通知覺由于它的單一性有限性,與普通語言的單一性穩定性還勉強可以匹配的話,那么審美體驗的豐富性和無限性,是普通語言無論如何也無法窮盡的了。審美體驗是人的一種“高峰體驗”,馬斯洛說:“這種體驗可能是瞬間產生的、壓倒一切的敬畏情緒,也可能是轉眼即逝的極度強烈的幸福感,或甚至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癡、歡樂至極的感覺。”[9]詩人的體驗也是高峰體驗,當然也是無法言傳的。
我們這里要指出的是,這種思想早在2000多年前和1000多年前,中國的智者就有深刻認識了。例如,漢代的司馬相如(公元前179—前118年)提出了“賦家之心”說,他說:“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其傳也。”[10]賦家,就是當時寫賦的詩人,可以引申為一切作家。“賦家之心”,即詩人的審美體驗,雖存在于心中,卻是不可知的,實際上是一般的意識所無法把握的,因此也無法被一般的語言傳達出來。唐代司空圖(837-908年)也提出“詩家之景”說,他引戴容州的話說:“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11]這里所說的“詩家之景”當然不是單純的“景物”,而是詩人心中情景交融時的審美體驗。司空圖認為,如同陽光照射下的煙霧朦朧的美玉,那種感覺恍惚迷離,是很難用普通語言捕捉的。此外像嚴羽認為詩的“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12]另外,明代戲劇家湯顯祖也說,作家面對的“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13]
中國古代詩人、作家受莊子的啟發,認識到“言不盡意”的困境這一點,是十分重要的:第一,他們清醒地認識到審美體驗的多樣性、朦朧性、流動性和復雜性,不容易捕捉;第二,他們清醒地認識到一般語言的缺陷,必須想辦法采取別樣的語言策略,才有可能化解“言不盡意”的困境;第三,他們清醒地認識到解決“言不盡意”的困境,不僅僅是追求風格的含蓄等偏狹問題,而是追求詩的美質的全局性的勝利。
(二)“言外之意”的歡樂
中國古代的文論家們充分意識到,“言不盡意”的難題化解,會給詩人們帶來大顯神通的機會。他們提出一種超越普通語言的局限的思路,這種思路不但要克服“言不盡意”的困境,而且還要使作品獲得一種美質。實際上,莊子的“得意忘言”的說法,已經暗含了解決這個問題的思路,即可以在“忘言”的同時,去追尋“言外”的意旨。
把這條思路明確起來的,可能是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篇,劉勰提出了“文外之重旨”和“義主文外”的說法,他說:
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夫隱之為體,義主文外,秘響傍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14]
這里所說的“文外”即“言外”,“重旨”“復意”都是指兩重意,言內一重意,言外一重意,后一重意為“隱”,是指語言文字沒有直接說出來的意旨。這一思想可以說是劉勰的一大發現與創造,其理論與現代心理學息息相通。劉勰苦于“言不盡意”,苦于“言征實而難巧”,于是就想到是否可以在提煉語言文字的基礎上,使意義產生于語言文字之外,就好像秘密的音響從旁邊傳來,潛伏的文采在暗中閃爍,又好像爻卦的變化蘊含在互體里,珠玉埋藏在川流里。劉勰的這一發現不但發揮了前人的“立象以盡意”的思想,也總結了從《詩經》以來的創作實踐。例如漢代古詩《步出城東門》:
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
這是詩的前四句,在這四句中,作者并沒有直接言思鄉,但思鄉之情是從言語所描寫的場面中透露出來的。我們可以想象,他的朋友前日出東門,回家鄉去,詩人去送別。在風雪中,他望著朋友背影,沿著一條空空蕩蕩的路,朋友越走越遠,最后消失在充滿風雪的路上,而詩人卻還站在那里,望著通往家鄉的路。在這里,在“言內”,詩人不言思鄉,但思鄉之情溢于言表,也就是說詩人的思鄉之情是從言外透露出來的。而這種從言外透露出來的思鄉之情,比之于“故鄉,我多么想你”這種直接的呼喊更動人、更具有詩意,更具有想象的空間,更具有美質。劉勰肯定是從總結這一類詩篇中受到啟發,而總結出“義主文外”“文外之重旨”的原理。
在劉勰開辟這一別樣的超越語言局限的思路上,后人多有發揮與補充。如唐代劉知幾提出“言近而旨遠”的“用晦”的說法:
夫經以數字包義,而傳以一句成言,雖繁約有殊,而隱晦無異。故其綱紀而言邦俗也,則有士會為政,“晉國之盜奔秦”;“刑遷如歸,衛國忘亡”。其款曲而言人事,則有“使婦人飲之酒,以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斯皆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雖發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里,捫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15]
劉知幾雖然是講史書中敘事成功之例,但他提出的“言近而旨遠”的思想,與劉勰的“義主文外”是一脈相承的。
相傳是唐代白居易所作的《金針詩格》提出了寫什么感情不用直接指稱的辦法,其中說道:“詩有義例七,說見不得言見,……說聞不得言聞,……說遠不得言遠,……說靜不得言靜,……說苦不得言苦,……說樂不得言樂,……說恨不得言恨。”跟這種說法相似的,還有唐代僧淳的《詩評》:“夫緣情蓄意,詩之要旨也。高不言高,意中含其高,遠不言遠,意中含其遠。閑不言閑,意中含其閑。靜不言靜,意中含其靜。”這種說什么不直接說什么的語言“策略”,其實就是追求言外之意,表面的語詞中沒有它,但全部語詞都暗含它。這樣的策略可以使所傳達感情更具有藝術的印記,更具有美質。
唐代的司空圖則把這種“意”在“言外”“象外”“景外”“韻外”的思路推到極致。
中國古代文論的“言外之意”或“意在言外”的語言“策略”,與現代語言學和心理學的觀念是息息相通的。如前所述,語言本來是一般的、概括的,它無法表達個別的、具體的、特殊的東西,對于“賦家之心”“詩家之景”的幽深微妙就更難于表達。但我們又必須認識到,語言作為一種心理實體,具有指稱與表現兩種功能。瑞士著名語言學家索緒爾說:“語言符號連接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與音響形象。后者不是物質的聲音,純粹物理的東西,而是這聲音的心理印跡,我們的感覺給我們證明的聲音表象。它是屬于感覺的。”[16]
例如“花”與“鳥”這兩個詞,它們是對于各種各樣的“花”和“鳥”的抽象,它們無法作用于我們的感覺,任何人都無法感覺到作為概念的一般的“花”和“鳥”。我們只能用它們指稱、判斷或推理。如說“花是一種植物”,“鳥是一種動物”,“種花養鳥可以達到休閑目的”等。但是,“花”(漢語huā,英語flower)、“鳥”(漢語niǎo,英語bird)都有“音響形象”,當我們聽到“hu┓niǎo”或“flower”“bird”這兩個詞的聲音,就會在頭腦中喚起那鮮艷美麗的紅花和天上高飛的鳥的形象。它們已經屬于我們的感覺、表象與想象。這就是“花”與“鳥”這兩個詞的表現功能。詩人就可以充分利用語言的這種表現功能,寫出諸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或“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的一類詩句,因為在這里不是用詞語去指稱去判斷去推理,即“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嚴羽),而是以“音響形象”喚起我們的感覺。
一般地說,語言的指稱功能和表現功能是重合在一起的。但在文學作品中,語言的表現功能被提到了主要的地位,因此詩人作家就可以在作品中真切地、生動地去寫景狀物,這樣語言就感覺化、心理化了,語言就可以突破自己的一般性的局限,以詞語去描寫景物,以傳達那似乎是不可傳達的詩情畫意,收到“意在言外”的效果。美國著名美學家蘇珊·朗格說:“那些只能粗略標示出某種感情的字眼,如‘歡樂’、‘悲哀’、‘恐懼’,等等,很少能夠把人們親身感受到的生動經驗傳達出來。”[17]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只是運用了語言的指稱功能,無法喚起人們的感知和想象。然而,“當人們打算較為準確地把情感表現出來時,往往是通過對那些可以把某種感情暗示出來的情景描寫出來,如秋夜的景象,節日的氣氛,等等。”[18]因為在這種情況下,語言的“音響形象”和表現功能這一面被突出地強調了,語言已經間接地卻是強烈地喚起我們的感覺、想象和其他心理機制。例如李白的《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這首詩傳達什么情感呢?我們從何見出呢?“玉階”“羅襪”“水晶簾”所織成的畫面,讓我們感覺到久久站在這里的是一位穿著華麗、嫻淑文靜的女子。夜已經深了,連白露都侵入了她的羅襪,她獨自一人,久久站在這玉階上,似乎滿懷惆悵、憂傷,她是否在等候她的什么人呢?幽怨之情,已在言外。她回到寢室,放下了窗簾,卻并無睡意,望著月亮嘆息。玲瓏的秋月似乎更反襯她的哀怨。全詩除標題外,無一怨字,但哀怨之情見于言外。因為作者通過語言表現力給我們提供了形象,我們可以從這形象中解讀出形象之外的意味來。總之,莊子的“意”“不可以言傳”的說法,給我們的啟示是深刻的。“言外之意”充分運用了語言的“音響形象”和表現功能,使詩人作家獲得了傳情達意的歡樂。美在“言外”“象外”“韻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