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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與情感快適度

“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朱熹在《詩集傳序》中作了如下解釋:“淫者,樂之過而失其正也;傷者,哀之過而害于和者也。”從表面看,孔子的評語是說,《關雎》作為一首描寫愛情的詩,寫歡樂與哀怨都很有分寸,寫歡樂不過是琴瑟鐘鼓,不涉于淫蕩,寫哀怨不過是寤寐反側,不傷于和正,既把歡樂與哀怨的情緒充分地抒寫出來了,又符合禮義道德之規范,防止了過與不及;從實際上看,它反映了孔子的一條重要的詩學原則和審美標準。孔子對此,多有論及。如:“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解》)“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所謂“思無邪”是說《詩經》“論功頌德,止僻防邪,大抵皆歸于正”。(劉寶楠《論語正義》)再如,孔子對他認為淫蕩過度的鄭聲加以排斥,《論語·衛靈公》中寫道,“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武》,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孔子對流行于鄭國地區的新音樂不能不加以排斥,因為這種音樂對他來說是淫蕩過度,不符合禮義的要求,傷于和正。由此不難看出,無論是他的詩教要求,還是他褒獎《詩經》的“無邪”,貶斥“鄭聲”的“淫蕩”,其中都暗含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旨意。

后人對孔子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作過多種不同的解釋和評價。歸納起來有以下三種:第一,政治角度的褒與貶。褒之者認為,孔子提倡“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是教導人們要“發乎情,止乎禮義”,要求人正常健康合理地發展,反對沉溺于享樂。貶之者則認為,孔子提倡“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是要人們遵循“中庸”之道,維護封建統治階級的禮教,即或偶有牢騷,也必須遵循“溫柔敦厚”和“怨而不怒”的規定,不可過分。第二,從倫理學角度加以肯定。即認為孔子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原則主張藝術要以理節情,達到情和理的和諧統一。孔子意識到,藝術表現的情感應該是一種有節制的社會性的情感,而不應該是無節制的、動物性的情感。第三,從美學角度加以分析,強調“樂不至淫。哀而不傷,言其和也”(孔安國:《論語集解》),表達了孔子的以“中和”為美的觀念。《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了“季札觀樂”,其中對音樂有“勤而不怨”“憂而不困”“樂而不淫”“怨而不言”“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等評語。這些評語反映了季札以“和”為美的看法。孔子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是對季札的審美觀念的繼承和發揮,同時也是他自己的“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思想在美學觀念上的反映。以上三種看法,盡管觀點不同,但都從孔子的思想實際出發,都有一定的道理,特別是從美學觀點上的解釋,總結了美和藝術的一般規律,尤其值得重視。但是,除政治道德的考慮外,孔子為什么要以“中和”為美呢?他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詩學原則和審美標準是否有更深層的根據呢?我認為,不論孔子本人是否意識到,他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理論是有心理學的根據的。

從現代心理學的角度看,“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實際上提出了一個情感的快適度的命題。

情感體驗有積極和消極之分。一般地說,積極的情感是令人愉快的。例如,歡喜、驕傲、滿意和受尊敬屬于積極之列,是明顯的愉快情感,而悲傷、羞恥、恐懼和悔恨屬于消極之列,是明顯的不愉快的感情。同樣一種情感體驗則又有強度的區別。例如,快樂可以從適意到狂喜,憤怒可以從微慍到暴怒,哀傷可以從惋惜到悲愴。孔子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實際上已意識到情感強度的區別。在他看來,樂和哀都是可以分成幾個級別的,而“淫”是樂的極度,“傷”是哀的極度。情感體驗從弱到強的許多級別差異中,就存在一個快適度問題。那么情感達到什么強度就是快適度呢?這里我們必須明白,積極的情感并非永遠與愉快相連,消極的情感也并非永遠與不愉快相連。積極的情感如果過分強烈,超過一定的度,也可轉化為不愉快的情感;反之,消極的情感如果能保持一定的度,也可以是愉快的情感。這里所說的“度”就是“快適度”。這也就是說,情感的強度可以在很大的程度上影響到情感的“快適度”。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體會:涼快使我們感到愉快,但涼快過分以至于冰冷則使我們感到不愉快;暖和使我們感到愉快,但暖和過度以至于炎熱對我們就是一種痛苦。以上是說感覺,其實情感變化的規律也大致如此。例如,微小的憤怒不一定特別不愉快,而強烈的憤怒則肯定是不愉快的。又如在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悲傷,可能是富于韻味的,而在現實中遇到的災禍所產生的悲傷體驗則使人受不了。淺淺的惆悵、淡淡的憂傷,可能是詩意盎然的,而沉重的哀愁則可能把人壓垮。由此不難看出,情感過分強烈,快感可以轉化為不快感;情感適中,不快感可以轉化為快感。情感的程度在一定意義上制約著情感的性質,影響著情感的快適度。

那么,情感的強度為什么會影響情感的性質和快適度呢?這是由于情感的強度愈大,整個自我卷入的程度也就愈大,即整個自我為情緒所支配的傾向也就愈大。這就不難想象,當人們只是處于淺淺的惆悵、淡淡的憂傷中時,情緒未達到高度緊張水平,對于實際功利還可以保持一定的心理距離,以單純的鑒賞態度去體味自己的情感。體味情感或多或少總能給人帶來愉快。相反,當人們陷入極度憂愁之際,感到痛不欲生,整個自我完全被卷入,關心的只是自己的損失,審美心境完全喪失,當然也就不會產生快感與美感。盡管孔子當時對情感的強度影響情感的快適度毫無所知,但他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觀點,實際上是對藝術情感的最佳快適度作了規定。這就是說,對藝術情感來說,“過”與“不及”都不符合快適度。“不及”,達不到激活水平,情感投入不夠,不能使人進入藝術世界。“過”,即過分強烈,則又使人處于高度緊張狀態,不得不轉而直面普通生活的場景。孔子試圖在“過”與“不及”之間找到一個快適度,這就是他提出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樣一種境界。對情感而言,這是一個自由的狀態。一方面,它使人的情感超過激活的水平,可以自由地進入藝術世界;另一方面,又不會因情感過分強烈,而被迫走出藝術世界。這樣,情感就可以駐留在令人陶醉的藝術世界里。

對孔子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心理學意義,后人已意識到了。劉勰主張“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文心雕龍·辨騷》)。皎然論詩,也特別重視“過猶不及”,他提出“至險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麗而自然,至苦而無跡,至近而意遠,至放而不迂”[10],這顯然是受到了孔子詩學思想的某些影響,但他似乎更自覺地尋找藝術及其情感的最佳快適度。宋人魏泰說:“詩者述事以寄情,事貴祥,情貴隱,及乎感會于心,則情見于詞,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將盛氣直述,更無余味,則感人也淺,烏能使其不知手舞足蹈。”[11]清人沈德潛也有相似的說法:“寫離情不可過于凄婉,含蓄不盡,愈見情深。此種可以為法。”(《唐詩別裁集》)含蓄、情隱反而“入人深”,盛氣直述反而“感人也淺”,揭示了情感快適度的規律,這是深得孔子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旨意的精辟之論。實際上,中國古代詩學中關于含蓄的大量論述,中國古詩中產生那么多含蓄蘊藉的詩,無不與孔子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詩學思想有密切關系。

然而,詩人如何去獲得藝術情感的快適度呢?我認為“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說法,似乎也提供了一個大體的答案。那就是要想辦法,把藝術世界(“樂”“哀”等)與生活世界(“淫”“傷”等)分隔開來,不使兩者混淆。中國歷代詩人的創作實踐證明,通過回憶這一心理過程,使情感經過時間的過濾就有可能把藝術世界與生活世界分隔開來,并進而尋找到情感的快適度。讓我們來讀一讀蘇軾的追悼亡妻的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三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是蘇軾在他妻子亡故十年后寫的一首詞,抒發了詩人對亡妻的綿邈深情。詞中的哀傷之情通過現實相逢的不可能和無益,和夢中相逢的悲戚痛苦的抒寫,已表現得十分充分。但詩人卻又能通過那如泣如訴的語調和鏗鏘悅耳的音調的運用,以及從“小軒窗,正梳妝”到“明月夜,短松岡”的想象的飛馳,使自己的悲悼之情,至哀而不傷,至痛而不驚,合乎詩的情感所要求的快適度。蘇軾的情感之所以能控制得這樣好,其原因之一就是他在回憶,而不是在單純地痛苦。試想,當誰的愛妻剛逝之際,哀傷之情如烈火一般在他心中燃燒,此時他心中流淌著的完全是一種作為丈夫的自然感情,無論如何他只能滯留在真實的生活場景里,無法轉入夢幻般的藝術世界。在這種情況下,他很難找到“哀而不傷”的情感快適度。法國啟蒙時代的思想家、作家狄德羅說:

你是否在你的朋友或情人剛死的時候就作詩哀悼呢?不會的。誰在這個當兒去發揮詩才,誰就會倒霉!只有當劇烈的痛苦已經過去,感受的極端靈敏程度有所下降,災禍已經遠離,只有到這個時候當事人才能夠回想他失去的幸福,才能夠估量他蒙受的損失,記憶才和想象結合起來,去回味和放大過去的甜蜜時光。也只有到這個時候他才能控制自己,才能作出好文章。[12]

狄德羅通過一個具體事例,說明人在感受極端敏銳,感情十分沖動之際,不可能做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要等到事情已經過去,功利得失變淡之時,才能回憶起幸福或者悲傷,這時候的情感才可能是詩性的,可以欣賞的。魯迅也說:“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作詩,否則鋒芒太露,能將‘詩美’殺掉。”[13]看來,蘇軾深諳這一審美規律,在他妻子亡故十年之后,在自己的情感經過“冷處理”之后,他才告別現實世界,轉入藝術世界,他才能在一唱三嘆中從容不迫地寫他的充滿柔情的夢和令人斷腸的“千里孤墳”,并使這兩者協調起來。由此可見,自然形態的情感,要經過回憶、沉思和再度體驗的中介,才能轉換為可供心靈感受的藝術情感,才能追尋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種藝術境界。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作為藝術情感的快適度,其更深層的心理學意義還在于揭示情感舒泄和緩解的規律。這就是說,樂而至淫,哀而至傷的強烈感情,只能使人處于一種無法抑制的興奮狀態,并訴諸外部動作(咬牙切齒、涕淚交流和緊握拳頭等)。當它通過詩句所構成的形象表現出來時,它不再是單純的動物性的發泄,而是一種不迫不露、委曲備至、令人蕩氣回腸的舒泄,對于詩人來說,往往是一種黯然銷魂的心靈享受。由此不難看出,孔子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思想,在政治上可能是保守的,但從審美心理學的角度看,它規定了藝術情感的快適度,卻是符合藝術實際的,是精辟而獨到的。

孔子作為儒家創始人,對文學藝術是精通的。他對《詩經》的整理,對“詩”的種種評議,對音樂的欣賞達到三月不知肉味的程度。他開創的儒家文論,有其政治上保守的一面,過去的研究對這一面揭示得比較多。但是多少忽略了孔子的“文質”觀,“興、觀、群、怨”說,“辭達”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說,特別是關于儒家對人格理想的追求具有詩性這一點討論不夠。如果不注意這些,那么我們如何去理解在儒家思想長期影響下的中國古代文學,還怎么會開出光艷燦爛的文學花朵。


[1] 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通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3頁。

[2] 《論語·雍也》,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00頁。

[3] 《論語·顏淵》,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40~842頁。

[4] 司馬光:《太玄集注》,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90頁。

[5] 劉勰:《文心雕龍·情采》,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537頁。

[6] 王夫之:《尚書引義·畢命》,王鎮遠、鄔國平:《清代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76頁。

[7] 《論語·陽貨》,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212頁。

[8] 《論語·學而》,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4~56頁。

[9] 王夫之:《姜齋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139頁。

[10] 皎然:《詩式》,李壯鷹:《中華古代文論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頁。

[11] 魏泰:《臨漢隱居詩話》,王大鵬,等:《中國歷代詩話選》,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230頁。

[12] 狄德羅:《演員奇談》,《狄德羅美學論文選》,張冠堯,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05頁。

[13] 魯迅:《兩地書·三二》,《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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