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釋家的文學觀念
佛教于漢代傳入中國,這對中國思想界來說是一件大事。釋家對文學這種含有欲望的美的意識也是排斥的。但它的哲學思想與中國的道家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中國的佛教和禪宗,對中國的古代文論的形成和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所以我們這里說“釋家的文學觀念”,也是從影響上說的。對此我們必須有充分的認識。
(一)釋家與“以心為本”
佛教的理論框架是“生死輪回”“因果報應”。人們都作“業”?!皹I”本來說的是外部動作,但更廣泛地看,有情物的在任何時間、任何空間的任何說的想的做的,都是“業”。今生你的命運是前世作“業”的結果,今生你作的“業”必然也會有來世的因果報應。這樣今生的“業”,來生會得到報應,來生的“業”在來生的來生也會得到報應。好有好報,惡有惡報。“業”一定會報。如果你貪欲,你作惡,那么就永遠“無明”,永遠逃不出“生死輪回”;如果你修行,你就可能“覺悟”,你就可能逃脫“無明”,逃脫“生死輪回”,獲得“涅槃”。當然我們的社會實踐并不能證明這個理論??稍谶@個“唯心”的理論框架中,必然突出“心”的作用。佛教認為,宇宙的一切都是心的表現?!皹I”也是心或動或寂的結果。佛教和禪宗的思想很復雜,不同的派別有很大的不同,但“心性”說,是佛教和后起的禪宗的根本觀念。在心物關系上,它們都強調“以心為本”?!洞蠓綇V華嚴經》云:“三界虛妄,但是心作。十二緣分,是皆依心?!保ā妒仄分罚靶娜绻ぎ嫀?,畫種種五陰,一切世界中,無法而不造。”(同上)“一切世間法,唯以心為主?!保ā镀兴_明難品》)總之,佛教把整個世界都認為是“心”的“一念”的作品。作為中國化的佛學的禪宗,也是主張“明心見性”。它們常以心喻鏡?!抖鼗蛯懕灸献陬D教最大上乘摩訶般若波羅密經六祖惠能大師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壇經》已載有黃梅五祖弘刃座下神秀上座“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钡囊毁?,這可能是大師于修持中所悟到的一種虛靜、神明的心,如是以鏡喻心。另外,禪宗六祖惠能的“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心動”的故事,都十分清楚地表明了“以心為本”的佛禪基本觀念?!耙孕臑楸尽钡挠^念對于現實功利并無益處,但對于文學藝術這種高級的精神活動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它與老莊的以心喻鏡的思想、虛靜的境界等結合,對于中國古代文論、畫論的觀念產生了影響。
(二)“心”的燭照與“從心者為上”
中國古代文論與西方古代文論區別之一,即在于是否強調“心”的過濾、消化、理解、折射。西方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開始即主張模仿說,強調對外物的逼真的模仿。俄國著名學者車爾尼雪夫斯基說過,模仿說統治西方文論2000多年。但是中國古代文論、畫論則強調“外師造化,中得心源”[22]。中國古代文論關于文學創作要得“江山之助”的說法幾乎隨處可見,但從沒有人認為詩人作家要去作“江山”的“奴隸”,只要把“江山”客觀地摹寫下來,就可以創作出優秀作品。他們總是認為自然、外物、世界一定要經過“心”的燭照、把握、揣摩、咀嚼、玩味,最后成竹在胸,成為心中詩意世界的一部分,才能落筆成篇。這方面的論述不勝枚舉。應該特別指出的是,這類文論、畫論與佛禪的“以心為本”的觀念是密切關聯的。甚至可以說,這類觀念深深地打上了佛禪的烙印。這里我們可以舉出六朝時期的畫家和文論家宗炳和劉勰的論述為例。
宗炳,南朝時期畫家。他是一個釋教的信奉者,是宣揚“神不滅論”的代表人物。他生活于三國魏晉的社會混亂之后,其時儒家思想的控制力大為減弱,藝術風氣發生很大變化,出現了許多山水詩和風景畫。宗炳就是這種新的藝術風氣的推動者之一。他的《畫山水序》,是一篇重要的畫論。在這里他提出了重要的“以心為本”的“暢神”論。宗炳認為要畫好山水,一方面,要“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就是要在觀察山水中,與山水相親密;可是另一方面,又要以心去體驗山水,即要“應目會心”,或者說“目亦同應,心亦俱會”,意思是說,目到之處,心亦跟隨?!皶摹?,這是一個雙向的過程,山水向人的心移動,人的心也向山水移動,終于山水與人心相會。用現代的術語說,就是人的心靈的直覺的領會,直抵山水的本性,而從山水的本性中也映現出人的本性。這樣,達到了“萬趣融其神思”,實現了“暢神”的境界。在宗炳的“暢神”說中,中心點是“會心”,顯然有佛教的“以心為本”論的影響。
劉勰晚于宗炳,他的《文心雕龍》是中國文論史上最引人注目的著作。他祖籍山東,世居京口(今江蘇鎮江),少年家境貧寒,但篤志好學,未婚娶。從小到南朝佛教中心之一的定林寺,跟隨僧祐整理佛經,長達十余年。晚年又棄官為僧。劉勰精通佛理,這是可以肯定的。他的《文心雕龍》以儒家思想為主,但也受到佛理的影響,也是可以肯定的。特別是他的那些討論創作問題的篇章,強調“心”的積極作用,其中與佛教的“以心為本”的思想有密切的聯系。例如在《物色》篇,劉勰討論創作中心物的關系,最后落腳點就是“與心而徘徊”。
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23]
意思是說,詩人(這里系指《詩經》的作者)感受外物之際,頭腦中的聯想、類比無窮無盡,流連于萬種事象中間,低聲吟味于視覺聽覺所感受的事物,描寫事物的氣貌,追隨著事物的運動,描寫事物的顏色和聲音之時,則“亦與心而徘徊”。劉勰的思考是很辯證的。既考慮到“物”的運動的軌跡,又思索“物”要隨心的情緒而“宛轉”。但如果我們了解他在前后所舉的《詩經》中的句子及其分析,對晉宋以來“文貴形似”的批評,以及篇后“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的提醒,那么我們就會得出結論:在創作中“江山之助”誠然不可或缺,但根本的問題還是詩人的“心”對外物的體察、揣摩、折射、升華,即“與心而徘徊”,離開心的詩意的把握,創作是不可能成功的。以劉勰對佛理的精通和信仰,這里他對佛教的“以心為本”的理論吸收,還是可以肯定的。
隋唐以降,佛理滲透文學藝術更為常見。詩論、文論中以“心”為主和心物相交的理論,成為文論、畫論、書論、樂論中的時尚。如“從心者為上,從眼者為下”(唐代《張懷瓘論書》),“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張璪論畫,《歷代名畫記》引),“物在靈府,不在耳目”(符載論畫,見《唐文粹·觀張員外畫松石序》),“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曰取思”(王昌齡論詩,見《唐音癸簽》卷二)。像“游心”“運心”“揚心”“生心”“持心”之類的詞語在各種文論著作中出現,就更多了。到了明代,王陽明力主“心學”,認為“天下無心外之物”。他的弟子為他選編的《傳習錄》有一段說:“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云:‘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于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心外。’”不難看出,這些理論都與佛教的“心性”說密切相關。
當然,我們必須明白,佛教的“以心為本”的“心性”說,之所以能進入中國的文論,并不是偶然的。這是因為中國的老莊道家也主張“心”的作用。道家的許多觀念,如“心齋”“坐忘”“虛靜”“神遇”“逍遙游”等,都是用“心”的學說,所以在中國哲學和文論史上,道家與釋家的理論是“互證”“互釋”的,甚至是融合在一起的,難于分離的。道家的學說可以說借佛理而更彰顯了。所以,中國古代文論說起來是儒、道、釋三家,實際上主要是儒、道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