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一七六六年的盧梭:論制度與人的變形作者名: 徐前進本章字數: 2867字更新時間: 2019-09-30 10:54:30
第一節 不能回避的問題
1763年1月底,為躲避教會追捕,盧梭逃亡到瑞士汝拉山麓的莫第埃(M?tiers-Travers),一個人煙不多的小村子,期間他的病痛又發作了,不能寫信,難以招待來訪的客人,只能臥床休息。[5]這次發作比以往嚴重,他覺得生命將盡,遂留下遺囑:
這個怪病折磨了我多年,它與同類型的病不同,待我死后,請醫生解剖病灶,確定問題所在,為方便手術進行,我附上病情描述:
二十年來,我一直患有尿潴留癥,童年時發作過。我將病因歸于(膀胱或尿路里的)結石。莫蘭(Morand)和一些最有經驗的外科醫生都不能診斷,對于結石的問題也不確定,直到巴塞拉(Jean Baseilhac,又稱為frère Come)醫生用很細的導尿管確認尿路里沒有結石。
我的尿潴留不像患有結石問題的人那樣明顯,他們有時排尿順暢,有時一點也排不出。我的問題是持續性的,(排尿)不順暢,但不是一滴排不出來,我總覺得不自在,心中不安,渴望健康,卻從未享受過。在起伏的病情中,我觀察到一個穩定的變化:尿線越來越細。或早或晚,但終有一天,我將不能排尿。
尿道里有阻礙,達蘭(Daran)先生的催膿導尿條有時能緩解癥狀,長期用不利于病情,我難以承受。每天(將探條)伸進體內,越來越困難,于是需要更細的,并要有間隔,以減少操作的困難。我感覺到排尿的障礙在膀胱處,所以需要更長的探條。最近,我找不到合適的,只能將短的拉長。
淋浴、利尿劑等所有的治療藥劑、方法我都試過,只會加重病情,放血療法也不能緩解癥狀。內科醫生、外科醫生診斷時只會模糊地推理,他們更多的是安慰我,不是指導我如何治療。既然不能治愈我身體上的病痛,他們就試著治愈我的精神創傷。這并非無用,自從找他們看病后,我覺得平靜一些了。
巴塞拉醫生說我的前列腺又大又硬,像硬癌(的癥狀),病灶或許在前列腺部位,或在膀胱頸,或在尿道,或是三個部位都有問題。只有檢查這些部位才能發現病因。
不要從性病的角度去找病因,我從未感染這樣的病。我對那些給我治病的人說過,有幾個人不信,但他們錯了。我沒得性病,這是我的幸運,我為此沒有獲得贊許,相反,有人相信,有人懷疑。在此,我應該說明我一貫堅持的真相,人們不能在不存在問題的地方找病因。[6]
慕名來訪的人察覺到盧梭的病情日益緊迫。1763年10月24—31日,魏格林(Wegelin)一行來到莫第埃,盧梭與之談起長期折磨他的
病。[7]1762—1769年,瑞士的第索醫生為他治病,第索很喜歡他的作品,1761年讀到《新愛洛漪絲》后對之贊賞有加,從此是“這個日內瓦人的崇拜者”[8],為其診治時盡心盡力。但了解各種癥狀后,第索并無良策,只是為他的忍耐力而震驚,“一般人難以承受這樣的折磨”[9]。1764年12月,蘇格蘭青年博斯韋爾游歷瑞士時路過莫第埃,看到盧梭坐在椅子上,精神萎靡,就此懷疑他有憂郁癥,18世紀后期,憂郁癥已被視為精神疾病,“病人糾纏于某個想法,執迷不悟,對外沉默不言”[10]。
1762年出版的《愛彌兒》因宣揚自然宗教冒犯了天主教會,1765年的《山間來信》因倡導公民權觸怒了日內瓦貴族權力機構小議會(Petit Conseil)。盧梭在法國和日內瓦是不受歡迎的人,“在每條路上都遭到譏諷、辱罵、詛咒,有人甚至用火槍威脅我,任憑這幫卑鄙的人說去吧”[11]。在歐洲大陸難有容身處,只得在休謨的幫助下去英國避難。1766年年初至1767年5月在英期間,盧梭的病再次發作,房東達文波爾時常來探望,記錄了盧梭的情況:1766年5月,健康良好,待人和藹,晴天到住處周圍散步,采集植物標本,雨天在屋里彈大鍵琴或寫作。1766年5月27日,他覺得那病會在不經意間奪去生命,于是致信達文波爾時附加了1763年1月底準備好的遺囑,并委托達文波爾為執行人,遺囑上有一行字——“1763年1月29日,寫于莫第埃”(29 janvier mille sept ans soixante trois,fait à M?tier-Travers)。[12]6月底,反常的狀況經常出現,性情起伏不定,8月底有所好轉。[13]
1765年,盧梭開始寫《懺悔錄》。至于身上的病,盧梭自己診斷為膀胱先天畸形,尿道里有結石,醫生用探條疏導后排尿依舊困難,之后他又猜測是肋膜炎、咽喉炎甚至癌癥,他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以致與死神面熟了”[14]。盧梭常向人抱怨病痛,論敵卻責備他性情乖戾或在嘩眾取寵,特羅尚醫生說他為傲慢和猜疑所困,“無論到哪里,兩個魔鬼如影隨形”;伏爾泰不留情面,1764年他在匿名發表的《公民的感想》中斥其為瘋子,還患有性病。[15]這篇文章在文學共和國流傳廣、非議多,那時的人雖擺脫了中世紀麻風病的集體記憶,卻陷入對于性病的恐慌,道德譴責格外嚴厲,盧梭在文學共和國里的身份受到沖擊。
1777年夏天,早期浪漫派圣皮埃爾與之散步時目睹了病發的痛苦,“劇烈嘔吐,膽汁都吐出來,身體有神經性抽搐的癥狀”,之后一年,病情持續惡化。1778年7月2日上午,他散步回來,“胸部劇烈疼痛,里面仿佛有銳利的針,頭部不適,像被撕裂了”,他讓妻子打開窗戶,說上帝在等他,上午十一時左右去世。[16]這是特蕾茲對盧梭去世時情境的描述,畫家古滕堡(Heinrich Guttenberg)和莫雷(Jean-Michel Moreau)據此創作情景畫《盧梭的遺言》(圖1-1),該畫有不實之處,晚年盧梭不再戴假發、穿哥特衫,有意遠離公共交往,著裝隨意。1762年在蒙莫朗西居住時,有人看到他披著床單在花園里走來走去,1766年后更不講究,況且生活不寬裕,沒錢置辦流行的衣裳。相比而言,弗蘭森維爾(Francenville)的描述更平實:盧梭五點起床,七點散步回來,喝過加牛奶的咖啡后又出去,八點歸來,抱怨腹痛、胸痛、頭痛,他的妻子扶他上床,一會兒扶他下床,不多時,他倒在地上去世,時間是1778年7月2日上午十一點。[17]
圖1-1 盧梭的遺言,1778年[18]
次日,里爾丹侯爵請巴黎的雕塑家烏東(Houdon)為之制作石膏面模(圖1-2),后由五位醫生解剖遺體。其中三位外科醫生操作,兩位醫生見證,另有六名旁觀者:“下腹部器官正常,腎臟和膀胱沒有炎癥;頭部有積液,其他部分正常。死因是嚴重性中風。”[19]生前是非多,有人更愿意相信他以不光彩的自殺了結了性命。《懺悔錄》在他去世后出版,1782年出版前六章,1789年出版后六章,但晚到的真實難以沖散偏激的情感所制造的流言,流言被當作真實,真實反而被當作虛幻。
圖1-2 盧梭去世24小時后的石膏面模
19世紀,現代醫學界對盧梭的問題仍不確定。梅西耶(L. A. Mercier)將尿潴留歸因于尿道炎,而非行為放蕩,夏特萊(Chatelain)斷定他有先天殘疾,但胃部問題、頭暈、耳鳴、失眠等是假想的癥狀,德莫爾(Demole)說他受精神分裂之苦。[20]20世紀初,外科醫生艾洛敘(Elosu)認為他有高血壓、氮血癥和中毒性神經官能癥,尿路前列腺部位的畸形導致了尿潴留。[21]這些診斷缺乏史學或醫學根據,不能解釋盧梭的病,反而沖淡了這一問題的嚴肅性。
在現代思想界,盧梭是卓越的啟蒙哲學家,而他生前關心的是治病與謀生,困擾他的是沉重肉身與自由精神的矛盾。1767年12月,盧梭感慨自己的生存困境:“我快六十歲了,受到那么多殘疾與不幸的折磨,生命還能茍延時日,只是付出的代價太高了。”[22]19世紀后期,盧梭的書信陸續刊行,他一生忍受的痛苦包括發燒、頭疼、耳鳴、喉頭炎(嚴重時不能說話)、失眠、心悸、胸悶、腹疼、胃脹、嘔吐、吞咽困難、腎絞痛、尿潴留、手腳僵直等。病情周期發作,健康本來不錯,忽然間疼痛難忍,在絕望之際癥狀減輕,體力恢復,他又能漫步遐想。盧梭到底得了什么病?輔助診斷的關鍵證據消失了,只能以佐證的方法尋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