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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急性間歇紫質癥

1974年,法國人邦蘇桑(Bensoussan)斷定盧梭患有急性間歇紫質癥(Porphyrie Aigu? Intermittente)。紫質癥起因于人體紫質(又稱卟啉,Porphyria)的代謝異常,紫質借助于特定酶的催化為人體制造血基質,一旦酶無法正常發揮作用,紫質會在體內積累,因其對身體器官,特別對神經組織有毒性[23],患者會出現腹部癥狀(便秘、嘔吐)、神經癥狀(疼痛、四肢麻痹、說話困難)和精神問題(抑郁、被害妄想)。邦蘇桑參考醫學研究,兼顧盧梭思想的多面性,包括現實生活中的依賴感與對獨立生活的渴望,希望得到他人的愛戴與一次次的尋求隱居,對美德的熱愛與現實中的無力,愛憐小孩子卻丟棄自己的孩子。[24]邦蘇桑重新理解盧梭的身心問題,質疑政治化的解讀方式,“他的歷史形象與閱讀方式有關,也涉及病痛與思想的關系,這是思想界所忽視的”[25]。

盧梭思想的統一性歷來爭論不斷。1782年,狄德羅在《尼祿與克羅德的統治》(Essai sur les régnes de Claude et de Néron)里批評他言行矛盾。[26]革命年代,這一問題又被提起,1789年的《盧梭頌歌》將他的矛盾視為天才的標志或寫作的新方向,能突破人類精神的限度,“一個人從相反角度考慮問題才能打破神秘的崇拜,不然哥倫布就不會發現新世界”;1790年的另一篇《盧梭頌歌》卻視之為荒謬的嘗試。[27]法國革命后,在關乎國家政治道路的辯論中,這一問題受左右之爭的影響,右派思想家丹納(H. Taine)、法蓋(E. Faguet)指責盧梭思想分裂,進而否定以革命改變社會的合理性,而卡西爾(E. Cassirer)努力維護他的思想的一致性,1912年,巴黎高師學者朗松(G. Lanson)在《盧梭研究會年鑒》上為他辯護:

那是一個有生命力的思想體系,在(不同的)人生境遇里進展,受所有外界變化的影響,也受情感波動、外在激勵或阻礙所引起的錯亂的影響……他是情感化的人,有想象力,又是幻想與欲望的玩偶,自尊心強、愛好享樂、熱情浪漫、渴望冒險、抗拒規則、不愿犧牲、行動力不足,能放棄不能爭取……坦誠、高傲、靦腆、多疑,對于遲來的上流生活,他既興奮又不愿忍受。[28]

根據邦蘇桑的研究,盧梭的癥狀如下(帶*標記的為筆者補充):

表1-1 盧梭的身體癥狀[29]

續表

表1-2 盧梭的神經問題(運動神經、感覺神經、中樞神經和感覺器官及括約?。?a id="w30">[30]

續表

表1-3 盧梭的精神病癥狀[31]

現代醫學家沃登斯多姆(Waldenstr?m)統計了急性間歇紫質癥發作時各類癥狀的出現概率,對于診斷盧梭的病有參考意義[32]

表1-4 間歇性紫質癥發作時各類癥狀出現概率

邦蘇桑的解讀并非確定無疑,卻是新方式,希臘醫生安德魯斯索斯(Androutsos)據此解釋盧梭的尿潴留,加多(Gardou)贊許他以多重證據確診盧梭的病。[33]另一方面,邦蘇桑的診斷又受質疑。首先,他依據的是杜福爾(Dufour)編輯的《盧梭通信集》,未參考牛津大學《盧梭通信全集》(以下簡稱《全集》)。[34]《全集》收編的信件和檔案共計8386件,能復原歷史場景,杜福爾只收集了4148封信件,關于盧梭的情節有斷裂。其次,紫質癥患者的尿液在光化學反應后呈紅色、紫色、琥珀色或紅褐色,盧梭未提及這個問題,所以邦蘇桑的診斷缺少直接證據,即檢測尿液中是否含有過量的卟啉。[35]再次,發燒、腹疼、嘔吐等并非紫質癥所特有,也可能是其他疾病的癥狀,如酒精中毒、受涼、勞累過度等。[36]最后,邦蘇桑提到盧梭家族成員的存活率:祖父大衛·盧梭二十四歲時娶了蘇珊(Suzanne Cartier),生育十四個子女,三兒三女存活。[37]18世紀嬰兒的存活率普遍不高,半數孩子十歲前夭折,所以此類事實不是盧梭母系家族患病的確切證據。

由于論證的缺陷,邦蘇桑的結論未獲得廣泛認同。法蘭西學院院士、日內瓦大學醫學博士斯塔羅賓斯基(Jean Starobinski)不了解邦蘇桑的研究。1961年,斯塔羅賓斯基發表短論《盧梭的病》:“他的才華、對病痛的訴說與對死亡的態度,讓他的人格成了一個謎;‘盧梭的病’是有風險的問題,如果要對之有所斷言,我們會讓歷史文獻證明我們希望看到的,但這個問題不會有實質的進展。”隨后,他列舉了多位醫生的診斷:憂郁癥(Pinel,1800),郁悶的偏執狂(Esquirol,1830),自甘墮落(Morel,1880),被害妄想癥(M?bius,1889),精神衰弱(Pierre Manet,1900),強迫性、痙攣性的神經衰弱,以及動脈硬化引起的大腦萎縮(Régis,1900),癚妄或極度興奮(Sérieux & Capgras,1909),精神分裂癥(Demole,1918),潛在的同性戀傾向(Laforgue,1927),(尿毒癥引起的)中毒性癚妄(Elosu,1929)。這些診斷讓問題復雜得難以接近,所以斯塔羅賓斯基采取了保守的態度:“一個不在場的病人超出了研究范圍,我們能做的是重視他的感受,復原他怎樣觀察病痛,批評他的人又是怎樣描述的?!?a id="w38">[38]1971年,斯塔羅賓斯基又出版《讓-雅克·盧梭:透明與障礙》,對盧梭的病論述簡略:“他的品性是思考來源,也是瘋癲的原因,品性本身非病態,但過度或分裂就會導致病情發作?!?a id="w39">[39]斯塔羅賓斯基承認他受疾病困擾,但拒絕解讀故去之人的健康問題。2011年年初,我向他請教,提及邦蘇桑的觀點,他在回信中強調文本的意義:

先生:

我收到您的來信,但不能確切地回答所有的問題。我有一些作品要出版,已拖延很久。我不了解邦蘇桑的研究,尤其要說明的是,我覺得根據現有的歷史文獻來研究,不能超越對盧梭身體問題做簡單推測的階段。要閱讀文本,如果不讀他的書信,就不能對隱蔽的病理生理問題做新的推測。證據出自文本,其他的一切都是難以證實的。一定要回歸到盧梭談論其身體和健康的方式上,不是去尋求事實意義上是什么情況。所謂“事實意義”,是根據我們當前的知識,這些知識僅以相似性或可能性為基礎。真誠祝愿您的研究順利。

讓·斯塔羅賓斯基

2011年1月9日[40]

得益于索邦大學的盧梭專家拉米諾的介紹,我認識了另一位疾病史專家克洛德·瓦克曼(Claude Wacjman)。拉米諾熟悉我的研究計劃,除了鼓勵和贈書之外并未發表觀點,2011年秋盧梭問題討論會之后,他將我介紹給瓦克曼,之后我們多次見面,討論過法國醫學史的源流、個案研究的困難等問題。對于邦蘇桑的結論,瓦克曼有所保留:“只有當患者的癥狀(身體、神經和精神問題)與紫質癥完全吻合時才能確診?!钡弥t學界和史學界的研究經驗后,他認為這一問題有繼續研究的意義,“借助于堅持不懈的努力,科學才能進步”。

1950—1970年,《英國醫學雜志》持續報道紫質癥病例,法國有一批專著和博士論文,舉辦了三次研討會(1960年、1962年、1963年),瑞士、德國和美國學者出版了一系列作品,對這類疾病的診斷與治療具備了實驗基礎。[41]1966年,英國精神科醫生麥克爾平(MacAlpine)和亨特(Hunter)認定“瘋子國王”喬治三世患有急性間歇紫質癥,癥狀包括腹疼、痙攣、身體僵直、灼熱感、失聲、視力模糊、心跳過速、多汗、失眠、幻覺等,一生中病情五次發作,每次發作后康復期很長。[42]對一個去世百余年的病人蓋棺論定,兩位醫生極為謹慎,努力在臨床經驗與歷史檔案之間尋求確切的聯系,查閱的資料包括英國國家博物館所藏的維里斯(Francis Willis,宮廷醫生)47卷手稿,蘭柏宮圖書館王后議事會的10箱檔案(Queen’s Council Papers,Lambeth Palace Library),哈爾福德(H. Halford)的記錄和貝克爾(G. Baker)的日記。[43]

之前,英國醫學界對喬治三世的診斷不一,有躁郁癥、短暫性精神錯亂、癚妄性游走等。[44]麥克爾平和亨特的結論動搖了那些以反常的精神和脆弱的人格貶低英國國王的論斷,并獲得醫學界的支持,“此類研究對醫學和史學都有意義,他們有系統的醫學史知識”,二人之前思考過歷史上的瘋癲問題,完成了資料匯編《三百年瘋狂史》(Three Hundred Years of Psychiatry)。[45]1972年,英國史學家約翰·布魯克(J. Brooke)重新撰寫喬治三世的傳記,講述了一個國王在病痛中治國的故事,英國王室對之認同,威爾士王子為之作序,柏奈(Bennett)寫了劇本《喬治王的瘋癲》,后拍成電影。[46]喬治三世的歷史形象得以改觀:他誠實又肯吃苦,維護清教傳統和宮廷的體面;他是急性子,意志堅定,以至于固執;喜歡收集植物標本,支持科學事業,創立了皇家學會展覽;熱愛藝術,禮遇文人,曾到約翰遜博士的閱覽室拜訪,鼓勵科學進步,授予研究者年金。但他生于多事之秋,北美殖民地獨立、法國革命、拿破侖當政等接踵而至,與中國外交關系提上日程,1787年、1793年、1816年三次遣使訪華,但成果不多。他的瘋癲為報刊所嘲諷,18世紀英國思想界對王室和政治權威的諷刺風格與此有關。

1776年7月,喬治三世即位十六年后,北美殖民地發表《獨立宣言》,但建國者討伐的不是制定殖民政策的議會,而是喬治三世,“他的所作所為像暴君,不適合擔當自由民族的首領”。美國史學家貝克爾(Carl Becker)視之為建國者的策略,他們強調國王暴政,是為掩蓋不道義的叛亂:

《獨立宣言》定本中沒有“議會”一詞,考慮到此前幾十年的爭議,不是國王引起的,是英國議會,這樣的遺漏可謂意味深長……對于殖民地而言,英國議會權力的性質是什么,受到怎樣的限制?這是問題的要害,《宣言》卻未提及英國議會。[47]

貝克爾未追溯這一問題的原因,而威爾士王子認為問題在于殖民地的民眾不了解他們的國王,“如果國王到北美視察一番,情況或許不一樣”[48]。但也不盡然,喬治三世的病痛使他成為公共輿論中的丑角,君主威嚴不再,由此影響了英國的輿論風格和政治結構,國家權力向皮特任首相時的議會過渡。1969年,美國《時代周刊》刊登文章《遺傳:皇室疾病》,介紹英國人的相關研究,而這啟發了邦蘇桑。[49]2009年,我讀到了他的作品《盧梭的病》(1974年版),并想確證他至今是否還堅持原來的觀點,但他二十年前已去世。之后,經由他的侄子南錫醫院神經科醫生達尼埃(Daniele),我聯系到他的女兒芭貝特夫人(Babette),她證實自己的父親生前對醫學和史學的持續關注,及其受《時代周刊》啟發的細節:

我父親看到了《時代周刊》上一篇關于英國皇室疾病的文章,其中提到的癥狀與盧梭的問題相似。他進一步研究,并完成了《盧梭的病》。在盧梭問題上,他已經投入了三十多年,是杰出的研究者,他不是醫生,也沒有從醫資格,但他對醫學有興趣,所以看到英國人的研究后能有所悟。因其獨到的觀察,日內瓦的盧梭研究會(我相信沒有記錯)認可了他的成就,并授予他榮譽。

邦蘇桑不是對歷史人物進行唐突診斷,他繼承了法國的思想傳統。法國醫學界、史學界和文學界素來關懷故往人物的身心關系,而瘋癲,尤其是那些有批判性或詩意的瘋癲關乎現代人的處境,所以薩德、莫泊桑、凡·高、奈瓦爾(Gerard de Nerval)曾是分析的對象。中世紀,瘋癲是為人矚目卻又不想靠近的景觀,瘋人在游蕩中吐露的話語像先知的預言,糊涂無常,但他們受神的保護,來去自由。啟蒙時代,現代理性改變了瘋癲的內涵,它是與世俗道德不相容的病態,處于理性與非理性的邊緣。1798年,巴黎比塞特(Bicêtre)醫院的負責人皮內爾(Pinel)出版《疾病的哲學描述和醫學分析》,1801年他在《對精神錯亂的醫學和哲學分析》里確定了瘋癲的診斷標準。1802年,他根據在巴黎薩爾柏特里(Salpêtrière)醫院的從醫經驗完成《臨床醫學》,從此被譽為“現代精神病學之父”。[50]皮內爾的研究是現代理性與瘋癲分道揚鑣的起點,瘋子開始被視為現代意義上的病人,得到系統的治療和道德關懷。科學理性竊取了現代話語權,瘋癲只能歸屬于精神病院,它的廣闊地域在理性的時代變得越來越狹小。

在工業時代,實利主義壓迫著理想,童工、礦難、買空賣空、原料造假、環境污染等問題一代代積累,鋼鐵、水泥、煤炭及其變體極力地賄賂人性,剝奪自然所賦予它的質樸與動亂練就的勇氣,使之看似彬彬有禮,但內心冷漠。人性若不從,物質霸權就合謀驅逐它,在道德意義上孤立它,待其反擊就說它是現代思想的異端。有歷史意識與現實關懷的人看不到改善的希望,不愿做厚實墻壁里的一塊磚,一種有用的無用或無用的有用,卻在恍惚與沉悶中傳來一陣陣物欲的笑,污濁迫人心,高貴的情感在滑落,判斷力恍惚,快樂變得輕浮,憤怒變得隨意。這是現代制度對自由意志的腐化,使之麻木,使之順從,又使之心滿意足地活著??褚暗男撵`、詩意的心靈,還有那些生來就不安分的心靈,他們要反抗,但在堅固的制度面前,收獲的是虛無,而失落后的迷茫更深切。

在迷茫的時代精神里,法國的精神病人多起來。奈瓦爾是個擅長描寫異象奇觀的詩人,不時會陷入躁狂,不分白天黑夜到處游走,消失幾天后疲憊地歸來,精神從迷狂中歸來后往往能收獲一些神秘、瑰麗的詩歌。他多次被送入布朗什醫院,布朗什(Esprit Blanche)醫生繼承了皮內爾的理念,致力于區分源于道德困境的輕度瘋癲和源于身體問題的重度瘋癲。[51]奈瓦爾進入喬治·桑的小說《康素愛蘿》(Consuelo,1843),其中的阿爾貝憂郁沉默、獨立不羈,說的話像晦澀的玄學,卻充滿詩意,康素愛蘿視其為出自造化之手的正義化身,一個有同情心的博愛者。法國的思想傳統能將狼狽不堪的瘋子變成詩人,奈瓦爾式的瘋癲才會有存在的道德空間。

瘋癲的現代意義日漸完備,它與世俗道德、科學藝術的新關系得以形成。皮內爾和布朗什強調社會對瘋人的責任,以科學的方法治療,在道德意義上理解他們,使之回歸社會;喬治·桑以救贖的情感理解內瓦爾,思考善良敏感的心靈在工業時代的心理困惑。而對于奈瓦爾,個體生命對于悲苦命運的抗拒是詩歌之源,他的《奧蕾莉婭》里有一個奇異的世界:“1840年,殘酷的疾病初次發作,我的新生開始了,幻覺一次次出現,清醒時,一切都在我的眼里變化,每個湊近我的人都變了樣,光線的游戲、色彩的組合也變了樣?!?a id="w52">[52]《幻象集》里的詩篇《阿爾忒彌斯》有心靈癲狂時的迷離與夢幻(阿爾忒彌斯,古希臘神話中的月亮女神、狩獵女神,品質圣潔,是少男少女的保護者):

第十三個回來了……仍然還是第一個;

這,永遠是唯一的一個——或者是唯一的時刻;

因為,你就是女王,噢,你啊,第一人還是最后一人?

而你,你是國王嗎,唯一的或是最后的情人?

……

那不勒斯的圣女滿手握著騰騰的火焰,

紫色心形的玫瑰,圣女茹杜樂的鮮花;

你可在空曠的天穹中找到了你的十字架?[53]

1855年1月26日,奈瓦爾在巴黎老燈籠街(Rue de la Vieille-Lanterne)的護欄上自殺,瘋狂的詩意終結于一根繩子,之后草草安葬于拉雪茲公墓。他的病自少年時代就有征兆,1836年夏末悲劇正式開始,“有時亢奮,舉著標槍走,隨時要向人投過去”,身體消瘦,時常發燒,醫生用螞蟥吸血。1839年有九個月病痛不斷,也就是他所謂的“第一次發作”。1841年3月16日被送進布朗什醫院,3月21日又因“劇烈的躁狂癥”而被送到那里,3月31日有所恢復,6月5日又去治療,診斷為不治之癥,“從快樂一下子到憂愁,在痛苦里突然開心,有時一邊笑,一邊哭”。8月11日,布朗什醫生對奈瓦爾的病情絕望,為其穿上束身服。12月8日,他一度失去理智,不久神志清醒。1843年11月頭痛得厲害,12月嚴重感冒。1853年2月6日入院兩個月,期間寫作《西爾維婭》。1853年9月,新聞記者雅南(Jules Janin)致信奈瓦爾的妻子,說他徹底瘋了,“癚妄發作,又那么溫和、優雅……美妙的東西散落在他的才華的災難里,讓人以憂愁的興致去傾聽”,10月14日劇烈發作,“奇怪的神經興奮又一次把我困了一星期”。1854年8月26日入院治療“精神錯亂型熱燒”,第二天轉往布朗什醫院,9月末出院。[54]病情反復,生活像一個不斷幻滅又重生的夢。有一次病發,奈瓦爾被人放在行軍床上,“蒼天在我眼前轟然洞開……古老的神祇出現,我看到了七重天”;他被人強行穿上束身衣,半夜醒來,他覺得自己是神,能為人治愈病患,“這個想法驅使我伸手去撫摸一些病人”[55]。頑劣的病痛與極強的藝術創造力并存,奈瓦爾的問題是什么?

凡·高生前的藝術創造力同樣與病痛相隨。青年時代,他心情愉悅,學畫不容易但熱情十足,對周圍的人充滿感激,對未來有美好的想象。自1881年,生活日漸慘淡,他的痛楚與奈瓦爾相似。1888年5月,凡·高致信他的弟弟西奧·凡·高:“可憐的弟弟,我們神經衰弱,是因為過分純粹的藝術家生活,也是致命的遺傳后果,我們來自一個蒙受神經衰弱之苦(源于久遠的過去)的家族……聽到你去拜訪格魯比(Gruby)醫生的消息令我憂傷,但你去了也讓我放心?!?a id="w56">[56]西奧三十四歲去世,一個猜測是他患有梅毒和難以解釋的神經問題。關于凡·高的猜測更多:梅毒、鉛中毒、酒精中毒、精神分裂癥、雙向抑郁癥(極度亢奮、極度悲觀)、梅尼埃癥(Maladie de Menière,眩暈、耳聾、耳鳴、耳脹)。1991年勞弗圖斯(Loftus)和阿諾爾(Arnold)在《英國醫學雜志》發表文章:“凡·高患有急性間歇紫質癥,營養不良和過度飲苦艾酒加重了病情,對于他的痛苦,這是合理的推測,所有有案可查的癥狀與該病相符,他的家族情況是額外的證明,六個孩子里的三個有相關癥狀?!?a id="w57">[57]

凡·高的身體話語:

1881年4月,你離開后的一天,我一直躺在床上,與梵根特醫生長談過,他是個聰明而實際的人,我喜歡偶爾和醫生談談,以便確定是否一切安好。(第123頁)

1881年12月,我害怕的事終于發生了。我一直不舒服,異常悲哀。偶爾頭痛或牙痛,苦惱欲狂,我憂懼了一星期,不知如何克服。約有三天時間,我興奮又焦急地躺在床上,清楚地感受到我的活力離棄了我。(第148頁)

1882年5月,我全神貫注地工作,又病了幾天,過去兩周我一直覺得虛弱,好幾個晚上都發燒,我焦急得無法入睡。我強迫自己繼續工作,因為這不是生病的時候,目前我在醫院。過去的三個星期,我一直因失眠、發燒和膀胱的毛病而受苦,我不得不靜靜地躺在床上,不得不吞服許多奎寧藥丸。西奧,我軟弱無力,需要徹底的休息。幾天以來,我第一次坐起來,但愿我身體健康??上驳氖?,我對素描的愛好以及對周圍事物的感情復蘇了,我再度燃起個把月來沒有碰過的煙斗,那感覺像重獲一個老朋友。(第172、173、181、184、187、188頁)

1882年11月,去年夏天的毛病完全消失了,但這幾天一直被嚴重的牙痛困擾,有時影響到右眼和右耳,神經質大概也該負點責任。(第229—230頁)

1883年2月,我這幾天很虛弱,也許是著涼的緣故,眼睛偶爾覺得非常疲倦,昨晚眼腺分泌物很多,睫毛黏在一起,視力模糊,眼睛和臉看起來像在酒宴上痛飲了一番,生命轉成洗碗水的顏色,像一堆灰燼。一個人處于此種日子里,總希望有個朋友來陪伴,能澄清沉重的霧氣。(第233頁)

1883年8月,也許是發燒,或別的原因,我不知道,但我不舒服。想起你信中的話,我感到局促不安,昨夜失眠了,我的抗拒力減滅了,被一股無限大的虛弱湮沒。我的虛弱是真實的,現在正變化為肩膀間和血管里的痛楚,或者只是神經過度緊張的結果。(第255、258頁)

1883年10月下旬,他們說我神經不正常,我知道那不是實情,我深知我的毛病。(第283頁)

1883年12月,三個星期以來,我一直不舒服,從著涼到焦慮等各種小毛病,若不能改變,一定會更糟。人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現實,我們被趕入其中,在我清醒不眠的夜晚,或在暴風雨的荒野上,或在微光沉寂的黃昏里,我的思緒就會游蕩。(第294、297頁)

1885年11月,我的胃對食物沒有消化作用,我一天比一天消瘦,我忙著看牙醫,我已失去或可能失去的牙齒不在十顆以下,這讓我有超過四十歲的模樣。我必須照顧我的胃,從上個月起它給我帶來很多困擾,我又開始連續咳嗽,牙齒掉得越來越多。我開始不安,嘴巴痛起來,我盡快吞下食物,若我過度忽略自己,便可能與死神碰面,或更糟的是變成瘋子或白癡。醫生告訴我務必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我的健康完全崩潰了。一個人可以有各種小毛病,但作品不必然受其牽累,相反,神經質的人更敏感、更細致。(第359、362、365頁)

1888年2月,我的胃非常虛弱,在巴黎時好多了。近些日子病情很糟,但我不著急,那只不過是去年冬天異常狀況的后遺癥,我的血液循環又恢復正常。(第390、392頁)

1888年5月,上星期我牙痛,痛得只好不情愿地停止工作,幾乎不吃也不喝,所以十分虛弱。(第399頁)

1888年6月,我病得愈厲害,變得愈瘋狂時,就愈是藝術家,一個創造力豐富的藝術家。(第423頁)

1888年10月下旬,不久前我感覺自己要生病,如果開銷不得不如此下去,我一定會生病。(第451頁)

1888年12月14日,凡·高在亢奮和高燒的情況下割下一只耳朵,31日健康好轉。(第455頁)

1889年1月,我好幾天都不能寫字,現在好了,最令我不安的是不眠癥。我在對抗這個毛病,我的辦法是在枕頭和床墊里塞入味道強烈的樟腦丸。(第456、459頁)

1889年5月,我從別人那里得知他們像我一樣,病發時也聽到奇怪的聲音,眼中的事物似乎變了形。初次發作時的恐懼感不見了,一旦你知道那是疾病的一部分,便容易接受。我的問題是視覺與聽覺的毛病同時來襲,開始時在一日之間轉成癲癇癥。震驚使我軟弱得一步也走不了,此時我最希望永遠不再清醒。(第475頁)

1889年8月中旬,我寫起信來十分吃力,頭腦紊亂,多天以來我一直處在嚴重的夢囈中,跟在阿爾勒(Arles)的病發一樣,有過之而無不及,更因喉頭腫脹,四天無法進食,病情發作的一刻,我正在多風的田間作畫。我不顧一切地畫完了,你看到的是更陰沉色調的嘗試,融混著綠、紅與橙黃。(第482頁)[58]

關于凡·高和奈瓦爾的問題,確診有困難。他們若忍受此類痛苦,相關的問題是:紫質癥與藝術創造力有何關系,它在什么條件下能激發人的創造力?奈瓦爾的象征主義詩歌里的意象是不是他的真切感受,而非杜撰的修辭?1889年6月,凡·高完成的名作《星空》中螺旋式的濃烈色彩是刻意追求的風格,還是在病發的眩暈中他看到的變了形的世界?螺旋色彩在他的畫中時常出現,特別是其生命后期的作品,包括1888年的《羅恩河上的星空》(Nuit étoilée sur le Rh?ne)、1890年的《有柏樹和行星的路》(Route avec un cyprès et une étoile)、1889年的自畫像。凡·高的風格是創作技術,還是生命問題?在歷史上,有些事確實發生過,但文字的記憶功能失效,當后代人要復原時,與之相關的一切卻是模糊的,這是現代歷史研究的難題。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在質疑現代理性的語境中,??掳l掘了瘋癲與權力的隱喻。一般意義上,關于世俗權力的解釋學注重權力的起源與合法性、權力體系的內部制約,以及對權力的監督,而??聦⒔忉寣W的范圍擴及個體生命與權力制度的關系,輔以具體的物象(禁閉場景、規訓用具),他對于歷史人格(有才華的精神病人、權力體系用以彰顯威嚴的受刑者)的關懷與同情使之觀察到瘋癲的原始意義與理性話語的專制性,在馬克思、韋伯和弗洛伊德之外發掘了現代性批判的新視野“生命政治”。哈貝馬斯稱之為新范式,一種不同于現代科學傳統的“博學—實證主義”,能揭露現代社會的秘密,“法律判決、治安措施、教育方法、拘留、懲罰、控制、肉體和精神的操練方式等,都是社會力量強行侵入生命機體的例證”,“足以否定18世紀以來的現代歷史意識、歷史哲學思想,以及啟蒙的前提”[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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