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與倫理(2019年第1期/總第4期)
- 夏紀森 侯欣一
- 5470字
- 2019-10-11 15:42:49
三 僭主教誨與生活方式
施特勞斯認為,色諾芬如古代政治哲人一樣,已經深刻地認識到僭政在本質上是與王政相對立的政治秩序,存在嚴重的缺陷,是最佳政制的反面。王政是有德的君王依據法律進行的政治統治,其有兩個根本特征,一個是君王所統治的臣民是自愿接受統治,一個是君王的政治統治符合城邦的法律。而僭政卻恰恰相反,僭主所統治的臣民不愿接受僭主的統治,而且僭主的政治秩序是與僭主意志相符合,而不是與城邦法律相一致的。但這樣理解的僭政,不包括僭政的最好形式。所謂最好形式的僭政,就是僭主有可能是有德性的,正由于僭主有德性,他的臣民自愿接受他的政治統治。當然,即使如此,僭政的本質仍然是沒有法律的統治。
色諾芬深知僭政的嚴重缺陷,所以在《希耶羅》對話中關于僭政的教誨有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指控僭政,揭示僭政的嚴重缺陷。另一個部分是改善僭政,說明在改善后的仁慈僭政下僭主可以是有德性的,因而也是可以完全獲得幸福的,至于仁慈僭主統治下的臣民也可以是很幸福的。施特勞斯說,前者相當于指明僭政缺陷的病理學,后者相當于說明僭政缺陷如何被改善的治療學。問題是由誰來指控僭政的嚴重缺陷呢?色諾芬讓一個非智慧者來指控僭政的缺陷,而由智慧者來提出對僭政的修改。施特勞斯認為色諾芬的這種安排與處理,是非常適當的。因為如果讓智慧者來指控僭政的嚴重缺陷,一方面不如讓非智慧者如僭主希耶羅來指控更加有說服力,另一方面會付出讓智慧者來公開頌揚僭政不義的代價。
《希耶羅》關于色諾芬的僭政教誨,采取了對話的形式,也選擇了一種特殊的談話場景,有著特殊的人物,即詩人西蒙尼德與僭主希耶羅,有特殊的情景,即他們都有空閑的時候詩人主動去僭政那里,有著特殊的用詞,即避免如君王、法律及其派生的詞語。因而,關于色諾芬的僭主教誨,就具有含糊性的特征。因為色諾芬的僭主教誨不是直接說出來的,不是如科學論文那樣經過直接論證與說明的。所以,雖然讀者的抽象與補充受到作者的指引,色諾芬的僭主教誨卻是依賴讀者從詩人與僭主的對話中的抽象與補充。色諾芬的僭主教誨的另一特征,就是實踐性。施特勞斯認為,其中的受教誨者,必須是一個實際而非潛在的僭主。因為如果受教誨者僅僅是一個潛在的僭主,那么教導者“就必須展示如何成為一個僭主,如此他就必須教給他不義”,而對一個實際的僭主,教導者就只要給受教者“展示一條通向較少不義的道路”。[5]
色諾芬的僭主教誨,其實踐性還表現在,僭政的保存與僭政的改善存在不同。前者是大僭主可以通過創建大量保存僭政的舉措與條件而做到,但對僭政的改善,非智慧者不可。只有擁有智慧者才能夠教誨僭主的技藝,才能夠讓僭政統治得好,才能夠使僭主成為仁慈的僭主,從而可以獲得完全的幸福。不僅如此,也只有智慧者才可能既改善僭政,又可能指控僭政的缺陷。即使在贊揚僭政的時候,也充分揭示了僭政的本質缺陷。就是說,智慧者不僅指控最壞的僭政存在嚴重的缺陷,而且最好形式的僭政即仁慈僭主的政治統治,“也仍然帶有嚴重的缺陷”。[6]
在僭政教誨的兩個部分,與對僭政的批評部分相比,色諾芬給予對僭政的贊揚部分以更大的分量。這是由作者的意圖所決定的。因為在對僭政技藝的教誨中,智慧者的主要責任是在不改變僭政政治統治秩序的條件下如何讓僭政統治得好。這里主要是勸告僭主如何超越快樂的標準,通過為他的城邦的幸福與臣民的幸福去追求榮譽,追求臣民回報的愛,從而成為一個有德性的仁慈僭主。在仁慈僭主的統治下,不僅民眾可以得到快樂,而且“紳士”也可以生活得幸福。因而,所謂仁慈僭主,被描述為能夠使其城邦及其臣民幸福的人。不過,最好的僭政,仁慈僭主的統治,仍然是沒有法律的統治。如果法律等同于正義,正義就是合法性與對法律的服從,那么任何形式的僭政都不符合正義的要求,從而僭政在道德上就是不可能的,改善僭政,使僭主成為有德性的人也就沒有了可能性。然而,如果正義與法律不是絕對的等同,合法的東西只是多少正義的,那么僭政就有了改善的可能性,僭主就有可能成為有德性的人,仁慈僭政才可能存在。不過色諾芬相信,雖然存在聽取智慧者的勸告,接受理性者的建議,成為仁慈僭政的可能性,但在實際上這種最好形式的僭政幾乎沒有存在過。施特勞斯認為在色諾芬所有的著作中,“都沒有提到過實際存在的仁慈和幸福的僭主”。[7]
在施特勞斯看來,色諾芬的《希耶羅》,其主題不是對僭主的教誨,而是探尋僭主生活與平民生活的差別。當然這種差別的討論,其目的也是明確僭主生活與平民生活何者更可欲。由于對僭政的改善,“僭主”最終為“統治者”所代替,而詩人西蒙尼德在僭主希耶羅的眼中雖然一開始被視為一個平民,然而隨著情節的展開,卻被視為智慧者,這樣《希耶羅》的主題就變為統治者生活與智慧者的生活何者更可欲的問題。由于一方面統治者的生活在嚴格的意義上就是政治生活,另一方面愛智慧的生活被蘇格拉底視為哲學生活,于是主題又變為政治生活與哲學生活何者更可欲。準確地說是政治生活與致力于智慧的生活,哪一種生活更好更值得選擇。施特勞斯認為,無論主題的形式如何變化,都是蘇格拉底式問題的特殊形式。所謂蘇格拉底式問題,就是什么是最好的生活,或者說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最值得我們去選擇。
施特勞斯不僅站在蘇格拉底哲人的高度來分析色諾芬《希耶羅》對話主題的變化,而且也使用真正哲人的標準來討論《希耶羅》對話中的人物是如何回答對話主題的。他發現,對主要的問題,《希耶羅》沒有給予最后的明確答案。為了尋找最后的答案,有必要從對話人物的暫時性答案開始,也有必要對詩人與僭主的暫時性答案分別給予具體的討論。于是,施特勞斯認為,僭主希耶羅的最早答案是說平民生活絕對比僭主生活更可欲,經過承認僭主比平民有更大權力做那些使人獲得榮譽與愛戴的事情后,由于希耶羅沒有駁倒詩人西蒙尼德的觀點,即認為一個仁慈僭主的生活在最重要的方面比平民生活更可欲,所以施特勞斯就把詩人西蒙尼德的觀點視為僭主希耶羅對主要問題的最后結論。
關于詩人西蒙尼德的觀點,施特勞斯所分析的情況大致是這樣的。西蒙尼德最先認為,僭主生活的所有方面都比平民生活更可欲。可是對話不久他就被迫承認,僭主生活雖然不是一切方面都優于平民生活,但仍然在最重要的方面比平民生活更可欲,如獲得榮譽這個政治生活的最重要方面。由于僭主有好壞之分,所以西蒙尼德的最后答案是,仁慈僭主的生活在最重要方面比平民生活更可欲。初看之下,對誰的生活更可欲的問題,詩人與僭主分別從不同的前提出發卻得出了相同的答案。然而,這是假象。施特勞斯通過對詩人西蒙尼德的精致分析,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施特勞斯提出要真正把握西蒙尼德的真實思想,首先要進行兩個區分,記住一個事實。兩個區分是指,要區分西蒙尼德明確說的話與希耶羅相信他要說的話;要區分他在《希耶羅》第一部分所說的話與在第二部分所說的話。一個事實是指,他認為僭主生活比平民生活更可欲時,是在第一部分作為普通的平民身份而不是作為一個有智慧的平民身份說的。
施特勞斯發現,西蒙尼德的主張不斷在退卻。在第一部分,西蒙尼德以普通平民身份認為僭主生活比平民生活更可欲,主張僭主在一切快樂方面都比平民經歷得多,在一切痛苦方面卻經歷得少。不久他承認在一些不重要的方面,平民生活比僭主生活更可欲。在第二部分,當西蒙尼德以教育者身份說話時卻再也沒明確說過僭主生活比平民生活更快樂。雖然他說了在性愛方面僭主生活比平民生活更可欲,卻從來沒有提過情愛與友誼這些最快樂的事。
為了更清楚地說明西蒙尼德的真實思想,說明西蒙尼德未必真的相信僭主生活在重要的事情上比平民生活更可欲,施特勞斯認為有必要深入分析西蒙尼德贊揚榮譽時明確說過的話與沒有說過的話。他認為西蒙尼德之所以高度贊揚最突出的榮譽即愛戴,是因為作為智慧者的西蒙尼德為了教育作為僭主的希耶羅。施特勞斯發現,西蒙尼德在第一部分的對話中,雖然暗示了最突出的榮譽即愛戴是為僭主所保留的,同時人類沒有比愛戴所帶來的快樂更大的快樂,但實際上也就是承認了存在與愛戴快樂平等的其他快樂。在第二部分的對話中,贊揚榮譽原則卻悄悄地從快樂轉向善與高尚,從而說話的領導權也悄悄地從希耶羅轉移到了西蒙尼德。作為教育者的西蒙尼德,他明確主張當希耶羅給城邦與公民帶來幸福時,他作為施惠者而成為仁慈的僭主后,就可以獲得“最高尚和最至樂的所有物”,即最突出的榮譽。這時,仁慈僭主將幸福且不被嫉妒。這里,西蒙尼德好像是主張僭主生活比平民生活更加可欲。由于在僭主生活與平民生活誰更可欲這個主題下,實際上包括仁慈僭主即統治者生活與卓越的平民生活如哲人生活誰更可欲的問題,所以,西蒙尼德也好像是主張政治生活比哲學生活更可欲。如果聯想到作為哲學代表的蘇格拉底卻被自己的同胞所嫉妒、告到法庭,成為犧牲品,同時仁慈僭主在使城邦幸福的政治生活中將獲得持續的快樂與滿足,而且是將不被嫉妒,那么這不正恰好說明政治生活比哲學生活更可欲嗎?
然而,施特勞斯認為,這是色諾芬的一種哲學修辭,其目的是讓僭主希耶羅產生一種幻想,他成為仁慈僭主后可以獲得幸福且不被嫉妒,從而讓希耶羅聽取西蒙尼德的教誨,努力成為一位有德性的人。因為在施特勞斯的眼里,色諾芬不會把幸福理解為持續性的快樂與滿足,而是理解為卓越。卓越是真正幸福的基礎。所謂卓越是指對美德和智慧的擁有。擁有美德的統治者與擁有智慧的哲人是兩種不同的卓越。統治者為了不被嫉妒,而表現為不斷的“繁忙”,不停地“做事”,而且做“好事”。因為統治者想得到他的被統治者的愛戴。然而哲人卻既不嫉妒他人,也不會因為被嫉妒而感到不幸福。被嫉妒的事實不會影響也不會損害他的幸福。這是因為哲人的幸福來自對智慧的愛,所以不依賴他人。他是孤獨而自由的。
同時施特勞斯依照古典哲人色諾芬的理解,也是色諾芬老師蘇格拉底的理解,認為最大的善是智慧,而不是別的什么,不是“最高尚和最至樂的所有物”這種最突出的榮譽即普遍性的愛戴。對人類來說,最大的善是教育。哲人通過愛智慧而獲得無知的智慧,通過教育而與他人分享智慧。當西蒙尼德教導僭主希耶羅在不改變僭政的前提下如何統治得更好時,他們一個是老師,另一個是學生。這內在地說明了西蒙尼德比希耶羅更有智慧,因而也更幸福,即使他沒有獲得最突出的榮譽即受到普遍的愛戴,也說明了智慧者對統治者的優越性,希耶羅好像知道平民生活又知道僭主生活,然而實際上卻不知道智慧者的生活,而只有智慧者才真正懂得平民與僭主的兩種生活,所以才可能指導缺德無法的僭主如何成為雖無法但仁慈的僭主。所以,哲學生活比政治生活更可欲,更值得選擇。接下來,施特勞斯費了不少筆墨,重述了色諾芬的在對話過程中智慧者是如何打敗統治者的,又是如何確定了西蒙尼德的話語領導權的。說話的領導權從第一部分的希耶羅轉移到第二部分的西蒙尼德那里,充分顯現了色諾芬的《希耶羅》一書的重要地位。它揭示了智慧與統治之間的真實聯系,從而再次說明了智慧者的生活比統治者的生活更好的主張才是西蒙尼德的真實思想。
施特勞斯認為西蒙尼德之所以高度贊揚最突出的榮譽即普遍性的愛戴,正如前面所說,并不是因為他喜歡榮譽超過其他別的任何東西,實際上他更喜歡卓越。在美德與智慧的兩種卓越中他最喜歡智慧,這是因為智慧在哲人看來是最大的善。此外,西蒙尼德高度贊揚榮譽,還因為他想顯示自己的愛好而不是學生的愛好,從而揭示他自己的愛好與他的學生的愛好之間的差別。這是因為在西蒙尼德看來,在人類的自然欲望中,榮譽是最高的欲望,是追求卓越的欲望如愛智慧的基礎。因而,施特勞斯認為,西蒙尼德的榮譽與希耶羅的榮譽兩者的內涵是不同的。觀察西蒙尼德的榮譽欲與希耶羅的愛欲的區別,還有利于理解色諾芬關于統治者與智慧者的差別的思想。
在施特勞斯看來,色諾芬的西蒙尼德,他所說的榮譽與卓越相關,而與情愛無關。西蒙尼德的榮譽與希耶羅的愛之間的差別主要有五。一是從對象上看,希耶羅的愛具有普遍性,因為他希望得到所有人的愛戴,為了得到所有人的愛戴,他就需要成為他所有臣民的施惠者。而西蒙尼德榮譽的特征卻是特殊性。因為他僅僅希望得到“在最高層次上是自由的人們”的贊美和敬仰。為了得到自由人的贊美與敬仰,他只需要愛智慧,成為卓越者。二是從榮譽的意義上看,希耶羅希望得到的是熱愛,而西蒙尼德卻只想得到少數人的贊揚而不是被他們熱愛。三是從存在方式上看,希耶羅只能是得到他的臣民的熱愛,而不可能得到他的敵人的熱愛。西蒙尼德的榮譽,卻因其卓越可能得到所有人的贊揚和敬仰,而且不受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希耶羅雖可能經教誨而成為仁慈僭主,其德性也許在獲得他的臣民的愛戴的同時也獲得他的敵人的承認和敬仰。但他的愛一定比他的贊揚或敬仰在范圍上要狹窄,在時間上要短暫。四是希耶羅的愛具有依賴性,因為統治者本質上是一個施惠者,他只有給予他的臣民以恩惠,才有可能得到他的臣民的熱愛,他的臣民對他的熱愛僅僅是對他的服務的獎賞。而西蒙尼德卻是獨立而自足的。之所以受到少數自由人的贊揚和敬仰,是因智慧者“是其所是”,是他自身的卓越與完善。少數自由人對他的贊揚和敬仰,本質上是對他的卓越與完善的貢物。正如希耶羅興趣性的快樂,而西蒙尼德卻興趣吃的快樂。因為前者是需要他人的參與,而后者卻是可以自足的。五是希耶羅的愛,具有強烈的好戰以及殘忍的自然傾向。希耶羅雖然認為和平是善,戰爭是惡,卻把平民在戰爭中殺死敵人的快樂置于中心地位。他雖然強調幫助朋友,使城邦幸福,但他更強調損害敵人,然而西蒙尼德卻對戰爭及其殺死敵人不感興趣。因而,希耶羅的正義 是一種損害敵人幫助朋友的政治正義,而那種超越政治正義的最高正義卻是哲人的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