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與倫理(2019年第1期/總第4期)
- 夏紀森 侯欣一
- 3645字
- 2019-10-11 15:42:49
二 色諾芬的寫作意圖與哲學修辭
施特勞斯采取非歷史主義的態度,依據色諾芬自己的理解來理解他的思想方法,抓住對話的哲學修辭技術,對色諾芬的《希耶羅》進行有耐心的分析。他首先從修辭形式的視角,對《希耶羅》的問題、標題與場景進行詳細的分析與討論。
在施特勞斯看來,把握色諾芬寫作《希耶羅》的意圖與目的,是按照色諾芬對自己思想的理解來理解的關鍵。然而,他發現《希耶羅》這部色諾芬對詩人西蒙尼德與僭主希耶羅之間的談話記錄,幾乎完全由直接引語構成,色諾芬本人對自己為什么寫這部對話錄著作,沒有給予說明,所以無法直接準確地把握色諾芬的寫作意圖,這從而就成為理解與解釋色諾芬僭政思想的難點問題。
同時,施特勞斯認為,色諾芬的寫作意圖也沒有隨著對話內容的展開而變得明顯。《希耶羅》有兩個部分,在其第一部分,僭主希耶羅反對僭主生活比平民生活快樂的觀點。他向西蒙尼德訴說自己生活的不幸,與平民生活相比,最好是自己把自己吊死。在其第二部分,詩人西蒙尼德要確定一個仁慈僭主的生活是高度可欲的立場。他向希耶羅證明,僭主如果做些改變的話就可以成為最幸福的人,因為仁慈的僭主生活在最重要方面要優越于平民生活。如此看來,色諾芬寫作《希耶羅》的意圖與目的幾乎就是要證明仁慈僭主生活是高度可欲的,其完善狀態就是人類生活的最好生活。
但是,施特勞斯不如此看。他認為,由于不知道詩人西蒙尼德的話是對誰說的,所以作者意圖與目的還不是很清楚的。如果是說給僭主聽的,那么其意圖就是“告誡僭主們以一種賢明的仁慈精神實施他們的統治”。如果是說給年輕人聽的,那么其目的就是對準備選擇過一種什么樣生活方式的年輕人提出一些建議,即獲得權力不是為了滿足他們自己的欲望,而是想得到所有人的愛。另外,由于詩人西蒙尼德畢竟不是色諾芬,西蒙尼德的立場與觀點不一定就代表色諾芬的立場與觀點,所以無法證明一個仁慈僭主可以達到的最高幸福是人類的最好生活。即使詩人是色諾芬的代言人,要證明仁慈僭主的生活是人類最好生活,仍然存在巨大的困難。因為西蒙尼德的證明,究竟是他的真實意思表達,還是僅僅為了安慰一個對僭主生活感到沮喪的僭主呢?
如果從《希耶羅》的體裁與內容無法完全弄明白作者色諾芬的寫作意圖與目的,那么是否能夠從其他地方找到作者的真實意圖與目的呢?接下來施特勞斯找來《希耶羅》一書的題目,并認為書的題目不是記錄書中人物的談話,而是色諾芬自己意圖的表示。那么從色諾芬的“希耶羅或僭政”的題目中,施特勞斯發現了什么呢?通過與色諾芬其他著作的比較,施特勞斯從標題的前部分,首先發現了在色諾芬所有著作中,只有“希耶羅”是在標題中既包括人名又指稱主題的。接著又發現了“希耶羅”與“阿格西勞”一樣,是僅有的以“以主語形式出現的人名”作為著作的標題。《阿格西勞》記述了一位希臘斯巴達君王,而《希耶羅》記錄了希臘移民城邦敘拉古的著名僭主,由此施特勞斯推論出,《阿格西勞》與《希耶羅》是色諾芬“僅有的獻給希臘統治者的著作”。然后施特勞斯分析了標題的后面部分,聯想起色諾芬的《騎術》《家政論》《狩獵術》,這三篇著作的意圖都是教導紳士的技藝,即騎兵官的技藝、家產管理者的技藝和狩獵的技藝,由此他推論出《僭政》應該是色諾芬教導僭主的技藝。接著他又從《希耶羅》西蒙尼德教導希耶羅如何最好地實行僭主統治的談話事實,證實色諾芬“希耶羅”標題所表明的作者意圖就是教導僭主統治的技藝。為了證實自己的推論,施特勞斯還比較了《希耶羅》與色諾芬另一著作《方式與手段》的標題,進一步推論出色諾芬《希耶羅》的意圖,就是通過西蒙尼德對僭主希耶羅的教導,展示在不放棄僭主統治的情況下,如何超越不義而予以改善。
既然如此,那么色諾芬在教導如何改善僭主統治時,為什么不直接說明自己的目的而要采取哲學修辭的形式呢?施特勞斯提出的理由有三。一是色諾芬如果直接闡明自己的意圖,會引起城邦的誤會。因為雅典城邦是絕對反對僭主統治的。二是避開忌諱的話題。因為色諾芬所敬重的老師蘇格拉底,就是被城邦指控教學生“成為僭主”的。三是采取哲學修辭的形式,既可以使僭主統治的教誨中的老師西蒙尼德與學生希耶羅面對面成為必要,又可以讓證明不義僭主不幸的證據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上,從而坐實不義僭主的生活不是好生活的哲學教誨,而西蒙尼德所許諾的仁慈僭主擁有最高幸福,卻只是西蒙尼德的允諾,在作者色諾芬那里卻是懸而未決的。
接下來,施特勞斯不惜筆墨,非常仔細又非常耐心地從人物、情節、特殊詞匯的視角討論與分析了本文內容,進一步揭示作者色諾芬寫作《希耶羅》的意圖與目的。首先,他通過對《希耶羅》中的人物西蒙尼德與希耶羅的品性與意圖的分析,揭示了西蒙尼德想取得希耶羅的信任與使之沮喪的意圖,同時分析了希耶羅對西蒙尼德的不信任以及使西蒙尼德不再艷羨與嫉妒僭主的目的。他采取蘇格拉底式的哲學修辭方式,創造出了一種由僭主自己為了自己的利益,反駁流行僭主生活觀,即認為僭政對城邦是壞的,對僭主卻是好的,進而依據自己具有平民生活的同時也具有僭主生活的特殊經驗對僭主生活進行了控訴。當希耶羅依據自己的特殊經驗控訴了僭主生活的不幸,從而成功反駁了西蒙尼德所持有的僭主生活比平民生活要幸福的流俗觀點的同時,也就承認了僭主生活的缺陷,讓他自己陷入了沮喪的境況,從而為接受西蒙尼德的教導與勸誡提供了可能與條件。值得注意的是,通過對色諾芬的修辭分析,施特勞斯認為僭主自己對僭主生活不幸的指控有著有限的可靠性與權威性。說它是可靠的,是因為希耶羅的指控是建立在特殊的僭主生活經驗基礎上的。說它是權威的,是因為他是僭主自己對僭主生活的指控。說它是有限的,是因為希耶羅的指控是為著自己的利益,態度也不是完全真誠的,同時對僭主生活是否幸福的判斷標準是快樂而不是德性,是經驗而不是智慧。
其次,施特勞斯進而分析了《希耶羅》對話的重要情節。我們知道,所謂情節,是指敘事作品中的重要因素,由一系列展現人物性格與特征的具體事件構成。它離不開事件、人物與情景。從情節角度分析與討論人物的相互關系,以及他們的基本性格、信念與觀點,是施特勞斯一貫的閱讀與理解經典著作的方式方法。在《論僭政——色諾芬〈希耶羅〉義疏》一書中,他抓住書中的主要事件即僭主希耶羅對詩人西蒙尼德的不信任,詩人為了教誨僭主而降低身份主動去僭主那里,推動了一場談話的開始。通過分析詩人如何為了取得僭主的信任,采取了讓僭主放心的說話方式,提出了讓僭主獲得對詩人的信心的問題,以及詩人如何保持沉默的行為細節,抓住了《希耶羅》談話的內在線索,展示了談話的領導權如何從希耶羅逐步轉移到西蒙尼德的手里,從而實現西蒙尼德對希耶羅的僭主教誨。施特勞斯在分析西蒙尼德的僭主教誨基礎上,進而通過情節展示了問題如何的演變與深化,由僭主生活與平民生活,何者更可欲,逐步發展為智慧者與統治者的生活何者可欲的問題,最后深刻地提出了哲學與政治的關系問題,把僭主生活與平民生活的比較上升到哲學生活與政治生活比較的高度,提出了什么是最好的生活這樣的蘇格拉底式問題。在比較生活方式好壞的過程中,施特勞斯也詳細地分析了判別生活好壞的標準是什么,以及標準如何由快樂逐步上升到德性與法律的內在邏輯。總之,施特勞斯在《論僭政——色諾芬〈希耶羅〉義疏》對色諾芬的思想的討論與分析中,非常細心也非常耐心。他通過對《希耶羅》的敘述情節的說明,揭示了人物的性格與思想,探尋作者色諾芬的真實思想與真實意圖,通過與柏拉圖的比較,尋找色諾芬的思想位置,發現了在最根本的思想處其與柏拉圖相一致。他們共同秉持蘇格拉底的信念,堅持最大的善是智慧,最好的生活是愛智慧的哲學生活,而不是追求榮譽或獲得普遍愛戴的政治生活。
接下來,施特勞斯簡明地考察與統計了色諾芬在對話中所使用的特殊詞語,以及對特殊語詞的使用。他說色諾芬依據“當某人因缺少某物而遭罪,人們不應提及此物以免尷尬”這一規則,在討論僭政技藝時一直避免使用“君王”一詞。在《希耶羅》中也缺少“民人”和“政治”的詞。西蒙尼德絕不用“法”和“勇氣”的詞。“正義”與“節制”的詞也僅僅用過一次。他與希耶羅都沒有使用過“笑”。他也絕不使用“合規矩的”“有秩序的”“非法的”語詞,雖然希耶羅使用過這些詞。施特勞斯還具體地統計了特殊詞語的分布情況。他發現在對話的指控僭政與改善僭政兩個部分,特殊詞語的分布情況大致如下,如“法”“自由”“自然”“勇氣”“悲慘”這些特殊詞不出現在改善僭政的部分。“節制”一詞在改善僭政部分也僅僅使用過一次,而“僭主”在指控僭政部分使用了83次,而改善僭政部分卻只出現了7次,“統治”一詞在改善僭政部分出現了12次,卻在篇幅很長的指控僭政部分只出現了4次。另外,關于快樂與痛苦的詞語,在指控僭政部分出現了93次,卻在改善僭政部分使用了6次。至于“高尚”“公平”“卑鄙”出現在指控僭政部分15次,在改善僭政部分出現了9次,而“恩惠”一詞9次出現在指控政部分,在改善僭政部分只出現了4次。“必需”一詞在指控僭政部分出現了16次,但在改善僭政部分極少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