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層政權:鄉村制度諸問題(2018年修訂版)
- 張靜
- 1469字
- 2019-10-18 16:53:58
三 權力基礎:地方共同利益的建構
根據上述分析,我們有理由推定,傳統中國地方權威的合法性并不是來自官府授任,也不能自動地從對私有財富的控制中得到,更無法僅憑借“學位”的榮光獲得。地方權威必須有能力使一個地方性的利益共同體形成——它內部的各方利益必須被相關化,即分散的利益被政治地或經濟地組織化為一體,必須有一系列規則保持共同體的內聚,避免它的分散——只有在這種時候,地方權威才可以在強制之外獲得社會服從的威望力量。正是這個原因,地方權威的建構需要與地方體內部利益關聯的建構融為一體,同樣,精英公共身份的確立,也需要依賴其建構地方共同利益的貢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為何不是所有的有財產者或有學問者都能成為地方權威。
對于地方權威而言,這是一種政治和經濟的互補性安排。財產處置的某種“集體”產權制限制了自由買賣,強制性地把私人事務和公共利益聯系到一起,這不僅有效地阻止了資源外流,使得由土地獲得的收益很難通過私人的生活遷移而帶走,它還通過控制資源收益的分享,保證了地方共同利益的存在。共同利益的建立和保持,作為政治整合資源給予了社會精英所需的社會地位和管制權力,它與保護紳士的經濟利益并不矛盾,因為權利、聲稱和責任分擔總是緊密相連,如果它們分離了,政治沖突導致的力量變化能夠改變財產控制的秩序,對它的責任、收益及豁免等權利配置,也會跟著變化。[19]為了保護這種秩序,長期的傳統社會實踐,造就了經濟運營和政治內聚、財富獲益和公共責任在地方結為一體的形式。這一點構成了地方體內聚及整合的基礎。
因此,一些傳統財產制度的政治功能,在于協調地方社會的“公”域和“私”域關系,借以維系地方權威關系和財產安全。這些制度明確并鞏固了個體對于社區內他者的信用,即責任和義務,它作為一種公共產品維系了社區的秩序。在現代社會它們本應由政府提供,但在傳統社會可能由任何集團或組織提供。在居住穩定、交易范圍有限的條件下,村、族等自然單位總是試圖建立共同利益,并要求個人犧牲自己的利益服從這些共同利益。如果這些個人確需依賴共同體的長期保護且沒有其他選擇,他就不得不遵從這些強制性的共同利益,地方體也因此免受沖突的損害。
綜上所述,在傳統中國,地方權威地位獲得的重要來源之一,是它對地方體內公共事務的參與,具體而言,是它對地方利益整體關系的建構作用。這一地位并非由國家授權來確立或顛覆,國家官位雖然有利于榮耀地方權威的政治地位,但那主要是一種保護(而不是建立)的作用。對于社會而言,其根部的基礎,仍須源于共同利益的建構,以保證自然單位、族群、血緣和地緣村落內部的整合。在此意義上,我們就可以理解,在20世紀30年代的鄉村改革中,為什么新任的官職——村長、鄉長及其下屬,絕大多數是由那些大家族的當權者推薦,在宗族中有地位的人,往往同時兼任官方確認的鄉長和村長。[20]
這種現象反映了授權來源方面的一個重要事實:不是國家授予地方權威以公共身份(這種授予即使存在,也不能有效解決地方共同利益的建構問題),而是那些原本位居地方整合中心的人物,取得了國家行政權力的認可,即他們真正的權力來源不在外部世界,而在地方體內部的利益關系本身。用授權他人取而代之的方法,并不能改變業已建立的地方利益結構,來自下部的合法化才是地方權威真實的權力基礎所在。換句話說,只有地方體內部的整合遇到了危機,才可能真正危及地方權威的權力。國家的認可可以用于防備或增加榮耀,但在通常情況下,地方權威沒有理由求助國家,除了經科舉確定的學位資格之外,地方權威需要依賴的支持系統、它的經濟財富和政治權力都主要來自本地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