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層政權:鄉村制度諸問題(2018年修訂版)
- 張靜
- 15字
- 2019-10-18 16:53:57
第一章 歷史:地方權威的授權來源
一 官制以外的地方治理
歷史研究表明,傳統中國的治理結構有兩個不同的部分,它的上層是中央政府,并設置了一個自上而下的官制系統;它的底層是地方性的管制單位,由族長、鄉紳或地方名流掌握。[1]這種治理結構的基本特點是兩種情況的結合:文化、意識形態的統一與管轄區域實際治理權的“分離”。在基層社會,地方權威控制著地方區域的內部事務,他們并不經由官方授權,也不具有官方身份,而且很少與中央權威發生關系,這事實上限制了中央權威進入基層治理。表面上看,中央下達政令,有一個自上而下的正規渠道貫徹著帝國的整體秩序,但在實際運作中,經過各級人員的變通(intermediaries)處理,帝國秩序并不能真正觸及地方管轄的事務,雙方都默認并謹慎對待管制領域的邊界,除非基層無法處理的事務才上達官方。在這種情況下,地方權威的“自主”管轄權沒有受到嚴重挑戰,它們各成一體,雖然正式官制制度并沒有承認這種分治局面,但事實是,分治的跡象“隨處可見”。[2]
倘若我們接受Shue的說法,稱費孝通描述的地方控制領域為地方體(locality),我們可以大致推論,傳統中國事實上有著兩個互不干擾的秩序中心。一個是官制領域,以國家為權威中心,但對于基層社會而言,它的整合意義多是文化象征性的;而另一個則更具有實質性,因為它承擔著實際的管轄權力,這就是在基礎層次上存在的地方體中的權威。經過多年的實踐,這兩種秩序在各自的領域中形成了各自的權威中心,并學會了在互相的禮節性交往之外,小心避免觸及他人領地,這一慣例實際上在兩種秩序中間形成了隔層(gap)。因此可以說,建立在多種局部地方體上的國家政治制度,為廣泛的社會整合提供的基礎,主要是文化意義上的,而結構意義上的政治整合,事實上則在地方體的層次上完成,即由地方權威充任具體的管制。于是人們可以見到,只要取得了地方的象征性承認,國家從未謀求對地方體真正的、具有挑戰意味的管轄權,[3]甚至在治理的規則方面,國家也未能實際推行統一的管制原則,而是任由地方根據慣例掌斷。在國家抽象原則下的“因地制宜”,一向是正當合法的,國家總是通過地方權威而不是企圖取代他們治理地方社會。在地方范圍內,尤其是在它的基礎結構層,地方權威替代了國家所不能完成的局部整合作用。
地方整合之所以能夠達成,在于地方權威的權力來源與地方體的密切關聯。地方權威并非任何人可以擔任,其權力及地位獲得與三個因素直接有關:財富、“學位”及在地方體中的公共身份。只有同時擁有這三項資源,才可能進入地方權威的位置。其中,“學位”是科舉進考后確認的功名,它可以增加學位者的社會聲望,其他兩項因素都只與地方社會有關。“財富”具有家庭或私人財產的性質,它構成了地方權威的經濟基礎。但此條件雖為獲得社會地位提供了令人仰慕的經濟條件,但并未對其權威地位構成最主要的決定作用。一些學者認為,更為主要的因素是“學位”:“在明清兩代的大部分時期中,中國縉紳地位的由來只有部分是財富,而極大部分是(科舉所得的)學位。”(何炳棣)[4]但這似乎說的是一般紳士,而地方權威是紳士中的精英,是紳士涉入“地方公事”活動的結果,或者說,地方權威是處理公共事務、具有公共威望的紳士。有相當部分紳士,雖然具有“學位”和財富,但并不能成為權威,因為他們的活動局限在私人領域,沒有在地方體中獲得公共身份的地位。在這方面,華南人類學者的研究提供了頗為細致的觀察。
歷史上的珠江三角洲,宗族文化非常發達,單姓村普遍,地方領袖通常由族人產生,再獲政府認同。他們多是祭祀、教育、水利和商會的主持人,他們管理的事情很多,行使的權力相當廣泛,涉及立法(族規制定)、司法(極端者族中有殺人權)和執法權,更不用說祭祖拜神、組織生產、教育社化(如祠堂私塾)、調解糾紛、賑災救濟、應付官府等事務。由是之故,對地方領袖的要求非常之高。首先是智力要高(恐怕“學位”乃是證明[5]),其次要懂道理,熟悉當地社會規范,再次是他愿意為社會服務。……他要清楚地表示自己愿意辦公事,并表現出辦公事的能力。這個人還要能代表該村出面,外村人有事找誰?被找的人就是村長。這個位置自然而然產生,也沒有任命,但大家都知道,因為眾人都來找他斷事,在進行一些禮儀活動時推他出來,他便開始成為基層社會的領袖之一。……憑借經濟實力創建祠堂,也可以通過籠絡人心,順理成章地成為族中或其某一分支的基層領袖。[6]
公共身份的獲得需要介入地方公事,這突出地顯示在地方權威的社會責任方面。根據歷史學者的觀察,這些責任主要有三項。第一,地方學務——興辦學務,設館授徒,修建社學、義學,維修官學校舍、貢院,修撰地方志等等,皆乃紳士義不容辭的職責。第二,地方公產——屬于地方公共財產,比如經濟事業,如育嬰堂、恤撫局、粥廠、義倉、社倉等,皆由紳士管理、組織、積儲和捐輸。其中“社倉”作為地方公共經濟利益的保障,紳士對其具有明白無誤的管理特權。第三,地方公務——水利、橋梁、津渡的工程建設,也主要由紳士處理。[7]如果加上教化、治安(團練)、斷案、調節、祭祖、禮儀、書寫、記賬、福利等諸事,直接面民治事者非地方紳士莫屬。而其鄉里之“望”,即公共威望與身份,便從這些活動中產生。
重要的是,此“公共身份”說明了地方權威和地方體的公共利益相關,這要求權威具有將私益事(擴充自家財產)和公益事(地方社會的發展、安全及秩序)一致起來的能力。只有將二者聯系起來,地方權威的聲望和地位才算真正確立,而僅僅經營私產——或許這有助于集聚家財——但顯然并不能直接因此獲得處理公事的社會地位。作為地方體中具有公共身份者,他們需要投入地方體的公共事務,得到社會對其能力和地位的確認;借助紳士的文化能力,他們也充當著地方體和外界交流的媒介;他們還成為祭祖活動的組織者,成為處理地方糾紛的代理人、簽約中人和安全保護人;等等。這些活動賦予了他們地方公共身份,公共身份又有效地保護了他們的經濟財產安全。可以說,地方體的安定,來自地方權威促進其政治和經濟利益互惠的行動,即地方權威和地方社會利益一致化的行動。
作為一份政治資源,“公共身份”意味著公共責任,它給予了鄉紳權威地位,地方管制秩序不得不極大地依賴他們對于地方體公共事務的責任。但是這些責任的限度十分明確,只限于地方區域。地方紳士的權力雖然得到官府的認可,但都不是來自官制系統的授予;相反,紳權總是設法避免與胥吏官權的瓜葛,官方亦反對紳士“干預(地方之外的)公事,把持官府”。
生員不可干求官長、結交勢要,希圖進身……凡有官司衙門,不可輕入(《大清會典》)。[8]
于各鄉村廣設義倉,并責公正紳耆妥為管理,不準胥吏干預(《清朝續文獻通考》)。[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