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國近代思想脈絡中的民族主義作者名: 鄭大華本章字數: 9227字更新時間: 2019-10-18 17:10:27
第二節 民族主義與清末知識分子的國民觀(上)
國民觀是清末知識分子在內憂外患的社會背景下探索救國救民的道路時對一國之民應該具有的特質做出的思考,是伴隨著臣民觀的瓦解和新國家觀念之主權意識的確立而逐漸產生的,其內涵是認為國與民之間應該以國家為本位,人民享有權利并擔負義務但是必須重義務輕權利、重國家利益輕個人利益,國與民是內在的統一體,但國家優先于個人。目前學界對于清末國民觀的研究,取得了不少成果,如郭雙林的《“國民”與“奴隸”——對清末社會變遷過程中一組中間概念的歷史考察》(《中國文化研究》2002年春之卷)、顧紅亮的《“民族國家”語境中的個人圖像》(《浙江學刊》2007年第1期)、李華興的《中國近代國家觀念轉型的思考》[《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沈松橋的《國權與民權:晚清的“國民”論述,1895~1911》(“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3本,2002年12月)、梁景和的《清末國民意識與參政意識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張衍前的《梁啟超、孫中山的近代國家思想比較研究》(《理論學刊》1998年第2期)等,但這些成果主要側重于從政治史或思想史的領域研究“國民性”“民族國家思想的演變及其影響”“公民的權利和義務”等,而缺乏對民族主義與晚清知識分子“國民觀”的整體考察。
一 傳統臣民觀的瓦解
馬克思指出:“在不同的所有制形式上,在生存的社會條件上,聳立著由各種不同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世界觀構成的整個上層建筑。整個階級在它的物質條件和相應的社會關系的基礎上創造和構成這一切。”[41]中國古代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封建宗法制度和君主專制制度,造就了中國傳統社會所獨有的臣民觀念。臣民是指在封建社會中以君主為本位、對君主具有強烈的依附性、缺乏獨立的人格和意志、相對君主權力而言只有義務而沒有實質上的有效權利的人。在中國古代的封建國家中,天下的百姓都是君主的臣民,這一點早在《詩經》中就有所體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谷風之什》)。
具體地講,臣民觀念淵源于殷周而形成于秦漢時期,在以后的兩千多年時間里不斷得到發展完善,可謂是源遠流長。臣民觀念還和王權至上觀念相輔相成,維系著封建時代的社會秩序和政治結構。西漢時期,儒者把臣民觀念融入“三綱”之中,形成了封建社會的倫理價值核心體系。隨著封建制度的日臻完善,臣民觀念也日漸深入到民眾的思想和生活實踐當中,在宋明時期形成了“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叫子亡,子不敢不亡”的僵化觀念。在這樣的價值觀念的長期制約、熏陶下,人們逐漸喪失了主體人格,心甘情愿成為奴仆,“四方之眾,其義莫不愿為臣妾”(《鹽鐵論·備胡》),以君主為本位的臣民觀念深入骨髓,成為中國古代社會民眾所普遍奉行的道德準則。
然而到了近代,臣民觀念開始逐步瓦解。1840年鴉片戰爭的失敗,使士大夫中極少數先覺者開始睜眼看世界,通過編撰世界歷史地理書籍,初步打破了中國與外部世界的隔離。一些有著開放意識的官僚知識分子如徐繼畬,還在《瀛環志略》中多次記述和頌揚了美國開國總統華盛頓建國后不傳國于其子孫的事跡,這對在當時中國社會中仍占據主導地位的臣民觀念產生了一定的觸動。
19世紀中葉以后,隨著中外交往的增多,很多外國思想逐漸傳入中國。一些外國傳教士、出國使臣,特別是早期維新人士,開始大量介紹西方的社會和政治制度,如《萬國公報》刊文介紹泰西各國“治國之權,屬之于民”,立國之法,“出自于民,非一人所得自主”,西方各個民主國章程皆是“分行權柄”,即“行權”“掌律”“議法”三權分立。[42]出使四國大臣薛福成曾直抒觀感:“西洋各邦立國規模,議院為最良。”[43]王韜甚至直接把“上下相通,民隱得以上達,君惠亦得以下逮”的“君民共治”視為最良善的國家制度[44];鄭觀應鼓吹“欲張國勢,莫要于得民心;欲得民心,莫要于通下情;欲通下情,莫要于設議院。”[45]這些言論很多都涉及西方國家的議會制度、民權思想以及三權分立學說,無形中構成了對君主至上和臣民觀念的挑戰。
甲午戰爭后,清王朝面臨著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嚴峻形勢,中國傳統的思想、觀念、制度都在西方堅船利炮的沖擊下如同末世的清王朝一樣岌岌可危。嚴復比較系統地把西方近代政治學說譯介給國人,引導大家用進化觀念觀察社會問題。在他的啟蒙下,維新思想家們紛紛接受并按照來自西方的契約立國論,向國人介紹君主及政府的產生,并說明君主、官吏和民眾之間的關系,且以此為武器猛烈抨擊傳統的封建君主制度的不合理。譚嗣同說:“生民之初,本無所謂君臣也,則皆民也。民不能治,亦不暇治,于是共舉一民為君”,“君也者,為民辦事者也;臣也者,助辦民事者也”。[46]梁啟超說得更明白:國家是根據老百姓的約定而成立的,故“國民者,主人也;而官吏者,其所傭之工人而持其役者也”,[47]所以中國千百年來“雖有國之民,而未成國之形也,或為家族之國,或為酋長之國,或為封建諸侯之國,或為一王專制之國,”[48]都是因為臣民們“資賊”的結果。嚴復進一步強調:“國者,斯民之公產也,王侯將相者,通國之公仆隸也。”[49]“唯天生民,各具賦畀,得自由者乃為全受”。[50]并且在這里,嚴復所提倡的“民”,已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以君主為本位的臣民了,而是如同西方國家那樣擁有國這一公產,且有著民主自由權利的“民”了。這是一個根本意義上的突破,標志著中國傳統的臣民觀念開始瓦解。
伴隨著臣民觀逐漸瓦解的是近代主權意識的興起。主權是近代國家觀念的核心,指的是任何一個國家所固有的獨立處理對內對外事務的權利。主權是近代國家的象征和標志,歐洲近代以來的民族國家都是在主權概念基礎上逐步建立起來的。19世紀中后期,隨著國際公法的輸入,一些與西方交往較多的中國知識分子和官員開始萌生出依據國際公法的準則捍衛國家主權獨立的意識。王韜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提出主權觀念的人,1864年他上書李鴻章,提出應依據“西律”、通過談判挽回不平等條約中失去的“額外之利權”,并通過“握利權”來“樹國威”。[51]繼王韜之后,作為清廷駐英法公使的曾紀澤,1887年在倫敦的《亞細亞季刊》上發表英語文章“China—The Sleep and the Awakening”,即《中國先睡后醒論》,也明確提出中國應通過改約來收回自己的主權,如先前訂立的“租界權”等。除王韜和曾紀澤外,鄭觀應也提出過政府應注重“海關事權”以及“關稅自主權”,黃遵憲也對“治外法權”的問題進行過討論。但由于此時亡國滅種的危機感還不是那么強烈,因此具有這種近代主權意識的人還只是知識分子中的一小部分。
甲午戰爭的失敗,使中國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機,危機推動了維新變法運動的到來。1898年4月,康有為在北京成立了以“保國、保種、保教”為宗旨的保國會,并在保國會的章程中明確提出了“國權”觀,這表明維新知識分子群體已經初步具備了國家必須擁有自己的主權以及主權不可侵犯的共識。
戊戌變法失敗后,一部分維新派知識分子逃亡到了日本。新政開始以后,大批中國學生也涌向日本求學。在日本,他們通過大量閱讀日本翻譯的西方書籍,第一次系統地了解到了西方的政治、經濟、法律制度,也包括西方人的國家主權觀念。關于國家主權,20世紀初的中國知識分子們終于明確了:主權是一個國家存在的標志和國家的實質,主權還是國家的最高屬性:“主權具有不可侵犯的原則;朝廷和政府的興替都不算是叫亡國,只有主權沒有了,國才等于亡了,凡有主權則其國存,無主權則其國亡。”[52]
總之,清政府的統治從19世紀中葉開始已經是內憂外患,固有的臣民觀念在自然經濟的瓦解和西方新思想的涌入下不斷受到沖擊,與此同時,主權意識卻在知識分子的心目中日益萌生,新的民族國家觀念的產生已是時代的呼聲了。
正是由主權意識發端,中國傳統的國家觀念發生了裂變,近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觀念逐漸產生。
二 近代民族國家觀念的產生
談到近代的民族國家觀念,就不能不談世界近代史上影響深遠的民族主義(nationalism)。其實,最初將來自西方的nation譯作“民族”的是明治維新以后的日本人,這個譯法后被中國人接受并使用。但從西方nation的概念史以及這個概念復雜的內涵與外延來看,僅僅將nation譯作“民族”是遠遠不能代表nation的基本含義的。在現今的英漢等雙語詞典中,nation依然有“民族”“國家”“國民”等譯詞。由于在漢語中無法找到一個能夠完整地表達nation的含義的詞匯,故“民族”這個約定俗成的譯法也已被廣泛的接受。事實上,即使是nation的概念其本身在西方,不僅沒有公認的定義,而且既有的定義也常常是游離不定的,以至于有人將西方nationalism民族主義概念的研究稱之為“術語密林”。
雖然不同的國家、流派在不同的時期對民族主義的含義有著各自的定義,但民族主義的一些基本內涵則已被廣泛認可。作為一個“現代性或近代性的范疇,民族主義是一種建立在‘主權’觀念基礎上的民族自我意識,一種追求、保護本民族利益和發展并壯大自身的主體自覺狀態。它對外貫注著反抗壓迫、維護國權的主權訴求,對內則充溢著國民平等而又團結統一的精神感召,并凝聚為建立和發展現代民族國家的持久沖動。”[53]哈佛大學教授戈林費德也曾說:“主權在民這一概念組成了近代民族思想精義,而同時它們就是民主的基本原則,民主的誕生,伴隨著民族性的自覺。這二者是內在相互關系的,隔斷了這種聯系便不能充分理解任何一者。民族主義是民主呈現在這個世界上的形式;民主被包含于民族的概念,最初的民族主義是作為民主發展的。”[54]從以上可以看出,近代西方民族主義較為普遍認可的基本含義為:國家由民族組成,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擁有對內對外的主權,且主權在民。因此,近代民族主義總是與民族國家以及主權在民聯系在一起。所以,是否擁有獨立主權、主權是否在民也成了區分傳統王朝國家與近代民族國家的重要分水嶺。
近代以來,面對來自西方的侵略和民族危機的不斷加深,中國人的民族意識大大加強。但此時的民族意識仍大半籠罩在傳統的族類觀之下。隨著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成立、各國駐華使館的設立以及派遣駐外大使和留學生的增多,中國逐漸被迫融入國際社會,許多西方近代國際觀念和制度如國際法、主權、民族國家、議會制度等被傳播到中國,促使了近代中國人主權意識的產生,并進而引發了近代民族國家意識的萌生。1887年1月,清廷出使英法大臣曾紀澤在我們前面所提到的那篇《中國先睡后醒論》的英文文章中,共有十三處用了nation(s),漢語均譯為“國”字與之對應,用以論述中國、他國及國際事務。隨著主權意識的產生,中國人越來越多地給各種事物加上了“國”的定位,于是乎“國地”“國權”“國民”在清末出現并流行開來,到了后來“國學”“國粹”“國樂”“國畫”“國語”“國劇”“國故”“國術”以及“國恥”等更是風靡一時。
有一點需要提及,近代中國民族國家意識的逐漸萌生,還和19世紀后期以來輪船、鐵路、電報等新式交通、通信工具的出現以及報刊等新型媒體的推動作用有關。張之洞就曾在《勸學篇》中這樣寫道:“乙未以后,志士文人創開報館,廣譯洋報,參以博議。始于滬上,流衍于各省,內政外事學術皆有焉。雖論說純駁不一,要以擴見聞、長志氣;滌懷安之鴆毒,破捫籥之瞽論。于是一孔之士,山澤之農,始知有神州。”[55]而甲午戰爭的失敗所帶來的喪權辱國、亡國滅種的切膚之痛,則直接成了中國近代國家觀念產生的催化劑。一些先進的知識分子紛紛萌發出用西方理念來挽救民族危亡并進而改造中國社會的構想。
作為“清季輸入歐化之第一人”的嚴復,將天賦人權、契約立國、主權在民、自由平等等近代西方思想較為全面、系統地介紹到中國來,對近代知識分子的思想起到了驚醒般的啟蒙作用。此后,先進的中國知識分子以近代西方的思想為武器,對維護封建統治的舊國家學說進行了猛烈的批判。1895年嚴復發表《辟韓》一文,以天賦人權理論為依據,對唐代韓愈的名篇《原道》中維護君權的中國傳統國家學說進行了針鋒相對的猛烈抨擊,成為19世紀末國家學說除舊布新的強有力的啟蒙宣傳。梁啟超亦根據盧梭的民約理論,解說了國家的起源及其本質:“國家之所以成立,乃由人民合群結約,以眾力而自保其生命財產者也。各從其意之自由,自定約而自守之,自立法而自遵之。故一切平等。若政府之首領及各種官吏,不過眾人之奴仆,而受托以治事者也。”[56]將國家看作是來源于人民的自由意志、是眾人在自愿的前提下為保障每個人天賦的平等、自由、人身安全而訂立的社會契約中所組成的一整體。
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的西方近代思想在中國的傳播,有力地促進了近代中國民族國家意識的形成。如前所述,1898年4月,康有為在北京成立了保國會,并在章程中明確提出了“國權”觀,這表明當時的維新志士已經有了領土不可分割、主權不可侵犯的近代國家思想。進入20世紀后,來自西方的民族主義所闡發的基本理念由于順應了中國挽救民族危亡、實現民族獨立的時代主題,因而引起了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的廣泛共鳴。像19世紀末的眾多知識分子一樣,梁啟超也受到當時盛行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影響,崇尚力本論,并明確指出當時所處的時代是民族國家競爭的時代,對于民族主義這一歷史潮流,“順茲者興,逆茲者亡”,“今日欲救中國,無他術焉,亦先建設一民族主義之國家而已”。[57]中國要想在這場競爭中不失敗并獲得一席之地,唯一的出路就是發展中國的民族主義,建設近代民族國家。一篇名為《政體進化論》的文章也指出:現時需建立一“完全無缺之民族的共和國”,而欲達此目的,“必先合莫大之大群,而欲合大群,必有可以統一大群之主義,使臨事無渙散之憂,事成有可久之勢,吾向者欲覓一主義而不得,今則得一最宜于吾國人性質之主義焉,無它,即所謂民族主義是也”。[58]
作為最早將來自西方的民族、民族主義概念引進到中國的思想家,梁啟超還運用大量的西方政治觀念和方法來認識和分析中國的民族與國家問題。他在《少年中國說》中明確提出:相對于傳統型國家“過去之國”而言,近代民族國家是具有主權、領土、人民以及主權在民的“未來之國”。這就準確地抓住了近代民族國家的內涵。他還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時代是民族國家競爭的時代,中國要改變目前的積弱狀況,必須從“過去之國”轉變為“未來之國”,即從傳統的天下國家轉變為近代民族國家。為了進一步驅散國人頭腦中的天下主義思想、喚醒國人的近代民族國家意識,梁啟超在《中國積弱溯源論》一文中,把中國人國家觀念的缺失歸結為三個原因:“不知國家與天下之差別”“不知國家與朝廷之界限”“不知國家與國民之關系也”。梁啟超認為要樹立近代國家觀念,首先必須從“不知國家與天下之差別”的傳統天下觀中擺脫出來。他深刻地批判了那種用天下主義代替國家的傳統思維,指出傳統天下觀的弊端導致了中國人一方面“驕傲而不愿與他國交通”,另一方面“又怯懦而不欲與他國爭競”。[59]梁啟超指出,在這個“自由競爭最烈”的當今世界,已經容不得這種超脫的思想。
梁啟超不僅認識到領土、主權、人民是組成近代國家的要素,還以此為基礎明確區分了國家與朝廷、國家與國民的關系,“今夫國家者,全國人民之公產也;朝廷者,一姓之私產也”。他強調國民是國家的主體,“國也者,積民而成。國家之主人為誰?即一國之民是也”。[60]如果說主權、領土、人民這三個近代西方國家要素的接納,主要是對外而言,是用以反抗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侵略,那么接納主權在民思想,并從政治觀念上劃清國家與朝廷、國家與國民兩者的界限,則反映了以梁啟超為代表的近代知識分子對中國社會內部變革方向的思考,是對內而言的。1904年,陳獨秀著《說國家》,亦提出國家要有一定的土地、人民和主權,并強調主權“是全國國民所共有”的,行使主權者“乃歸代表全國國民的政府”。[61]此后中國知識分子便一直沿著梁啟超開辟的外爭國權、內喚國民的思路行進著。
到了20世紀初期,由最初的主權意識引發的近代民族國家觀念已初步形成。當知識分子認定只有建立一個近代民族國家才是中國的唯一出路的時候,又一個問題迫在眉睫地擺在了他們的面前:在西方眾多的近代民主政體類型中,中國應該選擇哪一種呢?或者說,我們需要建立一個什么樣的近代民族國家呢?在清末的最后十年中,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改革派知識分子和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知識分子,依據西方的各種政治理論和現實民主政體模式,同時結合中國的歷史及現實國情,提出了自己理想中的未來中國社會的國家構想和主張,并在一次次的論戰和現實斗爭中不斷地對這些構想和主張進行修改和完善,直到中華民國成立和此后的民主憲政試驗,這個探索的過程仍在持續著。
此外,中國在向近代民族國家轉化的過程中,傳統的國家身份和內涵并沒有完全被丟棄。中國知識分子在塑造近代民族國家的過程中,并沒有按照“一個民族建立一個國家”的西方民族主義的經典模式進行,而是結合中國的歷史、現實國情進行著適當的改造,這種因時、因地制宜的改造,最終有利于中國自身的延續性和統一性的保持。如:同盟會早期提出的“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革命口號,就反映出孫中山等革命者最初是試圖按照經典的西方近代民族國家的模式來打造中國革命的,滿族被革命者視為外來壓迫民族,中國革命被解釋成為推翻滿族統治者的民族解放運動。但如果按照這種西方經典的民族革命模式,中國很快就會解體。梁啟超充分意識到了這一危險,他聲稱應倡導相對于革命派的“小民族主義”的“大民族主義”:“小民族主義者何?漢族對于國內他族是也。大民族主義者何?合國內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于國外之諸族是也。……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62]為了國家的統一和延續性的保持,孫中山等革命者最終超越了狹隘的種族意識,轉而倡導“五族共和”(見本章第一節),并由此發展出具有尊重中國歷史、符合中國國情的“中華民族”這一概念。
三 清末知識分子的國家思想
天賦人權、契約立國、人民主權理論是近代西方國家學說的重要內容,19世紀末被介紹到中國來,以梁啟超為代表的近代先進知識分子十分認同這一理論,并以此為武器猛烈抨擊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專制統治。不僅如此,各派知識分子還以西方近代國家學說為藍本,構想自己理想中的中國未來社會的國家。
梁啟超于戊戌變法失敗后流亡到了日本,在那里他接觸到了許多西方近代國家理論,特別膺服盧梭的人民主權理論,是20世紀初比較完整地提出要在中國建立美國式共和政體的先進知識分子之一。他認為共和制是當時世界上最美好的政權組織形式,能夠使國民養成愛國心,能夠保障國民的民主自由權利并參與國家事務的管理。但在1903年的美國之行以后,梁啟超的思想發生了變化。他從在美華人社團的表現中意識到中國的國民程度與共和政體所要求的國民素質相差甚遠,并在親身感受到了美國共和政體的運轉流弊之后感慨,“吾游美國而深嘆共和政體實不如君主立憲者之流弊少而運用靈也”,加之擔心共和推翻皇帝后勢必造成黨爭和四分五裂的局面,這樣就難以保持社會勢力的平衡,甚至最終還會導致專制和動亂。因此,梁啟超得出結論:君主立憲制“能集合政治上種種之勢力種種之主義而調和之”,故“君主立憲者,政體之最良者也”[63]。此后,梁啟超放棄盧梭,開始信仰并熱情宣揚伯倫知理的國家學說,并以伯倫知理的學說為藍本,提出了“國家理性”具有最高性和權威性的國家理性至上思想。
梁啟超的“國家理性”思想是在論述國與民的關系中展開的。他說:“國也者,非徒聚人民之謂也,非徒有府庫制度之謂也,亦有其意志焉,亦有其行動焉。”[64]將國家看成一個有精神有行為的有機實體,并且明確地把國家和國民兩者的關系進行界定。他在《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一文中寫道:“國家者,自國民而成者也。但中央統制之權,仍存于國家”,強調政府權力無限而人民必須服從,“國家者,由競爭淘汰不得已而合群以對外敵者也。故政府當有無限之權,而人民不可不服從其義務。”[65]從這一認識出發,梁啟超認為,一個國家的主權既不在統治者,也不在人民,而在國家本身。他引用伯倫知理的話說:“主權既不獨屬君主,亦不獨屬社會,不在國家之上,亦不出國家之外。”[66]這樣,在梁啟超的眼中,國家本身就理性化了,并且作為首要的政治目標,國家本身也就具有最高的權威性了。
梁啟超國家理性至上的觀點亦清楚地體現在他對國家之目的的闡述中。伯倫知理認為存在著兩種國家觀,一種國家是最高的目的,人民只是作為實現國家利益的一種工具而存在,另一種國家只是作為有益于每個個體利益的一種工具而存在。顯然,梁啟超非常贊成伯倫知理的第一種國家觀——“故伯氏謂以國家自身為目的者,實國家目的之第一位,而各私人實為達此目的之器具也”。這樣,在國家與國民的關系中,國家的存在和價值就是首要的了,而個體國民的價值則排在了第二位,在特殊的情況下,國家甚至可以要求國民為了國家利益而付出生命,“伯氏之意,則以為國家者,雖盡舉各私人之生命以救濟其本身可也”。[67]正是本著國家理性至上的原則,梁啟超在放棄了盧梭的人民主權論和共和建國的理想后,開始欣賞和頌揚君主立憲制,到后來革命形勢高漲、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日益深入人心時,他又提出應實行開明專制的思想,認為今日中國“與其共和,不如君主立憲;與其君主立憲,又不如開明專制”。[68]在涉及民族建國的問題上,梁啟超還接受了伯倫知理的“國民與民族之差別及其關系”的理論,并把它與中國傳統及現實的國情結合了起來。
孫中山是中國民主革命的先行者,也是清末資產階級革命派的領袖。他早年曾上書李鴻章,力主政府應改良以自救,上書失敗后萌生革命思想,后信仰盧梭的人民主權論,始終堅信應采用革命的手段推翻清朝政權,按照人民主權的原則建立人人平等、民主、自由的共和國。1894年興中會成立時,孫中山就提出要“創立合眾政府”。1905年在東京成立同盟會時,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知識分子以美國的民主共和制度為樣板,提出“建立民國”的設想,并在《中國同盟會革命方略》中具體勾畫了未來中華民國的政權結構模式,“由平民革命以建國民政府,凡為國民皆平等以有參政權。大總統由國民公選。議會以國民公舉之議員構成之,制定中華民國憲法,人人共守。”[69]同盟會的政治綱領是民族、民權、民生三大主義,民族主義體現了革命派要排滿革命和力圖按照西方經典的“一國家一民族”的民族主義理論來建國;民權主義體現了要以暴力革命的方式推翻封建帝制、建立人民主權的共和政體;民生主義體現在革命派關于未來所設想的平均地權和土地國有上。其中關于民族主義的設想,后在與改良派的論戰中,在意識到排滿的危害性后,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派轉而接受了梁啟超的倡導五族共和的大民族主義思想。在民權主義方面,孫中山逐漸將曾經的人民主權理想與中國的現實結合,提出了五權憲法、權能區分和地方自治等較為成熟完善的國家思想。
大體上,清末時期很多先進知識分子都提出過一些富有創見的國家思想的片段,但就提出的思想的整體性、完善性以及在當時的影響力而言,還是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改革派知識分子和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知識分子的國家思想最具代表性。特別是梁啟超,作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思想界的執牛耳者,其國家思想一經提出,即波及大眾,這一時期出現的國民思想、立憲思想和各種社會變革思想,實際上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梁啟超的國家理性至上的國家思想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