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國近代思想脈絡中的民族主義作者名: 鄭大華本章字數: 17463字更新時間: 2019-10-18 17:10:27
第一節 論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思想來源及形成
關于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學術界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存在著較大爭論。但有兩個問題沒有引起學術界的足夠重視:一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思想來源問題,即它是中國傳統民族主義在近代的延續,還是西方近代民族主義在中國的引進,抑或是二者結合?二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形成問題,即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形成于何時,其實質是什么,形成的標志又是什么?如果這兩個問題不搞清楚,關于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研究就很難深入下去。有鑒于此,本節擬在吸取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1]對這兩個問題進行一些新的探討。
一 中國傳統民族主義以及在近代遇到的挑戰
有學者根據西方民族主義產生于近代這一事實,否認中國古代有民族主義的產生。這值得商榷。西方近代各民族,如法蘭西民族、德意志民族、意大利民族等是在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由于西方近代各民族形成較晚,其民族主義的產生自然也就較晚。一般認為,西方的近代民族主義興起于18世紀末到19世紀中葉,“三大事態構成其主要的直接原因:一是法國大革命,特別是在這場革命中出現的人民主權論;二是作為對啟蒙運動及其世界主義思想之反應的德意志浪漫主義和歷史主義;三是工業革命及其引起的社會大轉型,亦即現今慣稱的現代化過程”。[2]但和西方不同,中國的民族則形成很早,最遲到春秋戰國時期,華夏族(漢代以后稱之為漢族)即已形成。由于中國民族形成較早,其民族主義的產生自然也就較早。章太炎就說過:“民族主義,自太古原人之世,其根性固已潛在,遠至今日,乃始發達,此生民之良知本能也。”[3]孫中山也認為:“蓋民族主義,實吾先民所遺留,初無待于外爍者也。”[4]中國傳統的民族主義思想,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華夏中心”觀,二是“華尊夷卑”觀,三是建立在“華尊夷卑”觀基礎之上的“華夷之辨”或“夷夏大防”的觀念。
中國傳統民族主義的“華夏中心”觀,是以信仰“天圓地方”說為其認識前提的。中國古人認為天是圓的,地是方的,相信自己居住的地方是天下的中心,有中心,就有四邊,他們故稱“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也。”[5]這種信仰“天圓地方”說、認為中國是天下之中心的華夏中心觀,由于中國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封閉的小農經濟結構而得到不斷強化,這在中國歷代刻印的“華夷圖”“廣輿圖”中表現得非常明顯,這些圖“都把周邊國家的位置標得模糊不清,中國的區域畫得頗大,而汪洋大海卻繪得很小。”[6]明末來到中國的西方傳教士利瑪竇一踏上中國土地就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利瑪竇中國札記》寫道:“他們(指中國人——引者注)認為天是圓的,但地是平而方的,他們深信他們的國家就在中央。他們不喜歡我們把中國推到東方一角的地理概念”[7]。
與華夏中心觀相聯系的,是傳統民族主義的華尊夷卑觀。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由于地理環境的差異,各民族之間的社會和文化發展參差不齊。早在先秦時代,在中原黃河流域即形成了早期的華夏文明,這一文明在當時的中華文明中居于中心或主導地位,而周邊的諸族、諸國則處于相對落后的局面。久而久之,中國古代的先民們便形成了一種華尊夷卑的觀念,認為華夏民族文明程度最高,中國是“天朝上國”,而周邊的少數民族都是一些不知華夏文明、未受禮儀熏沐的落后民族,并依其與中原所處的方位,分別稱他們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中國士大夫的一個責任,就是要“以夏變夷”,用禮儀來教化周邊的少數民族,使他們接受華夏文明(或漢族文明)。中西交通后,這種傳統的“華尊夷卑”觀念又被用來處理與歐美各國的關系,認為這些國家和古代中國周邊的少數民族相類似,無論社會還是文化都比中國落后,故此稱它們為“番”或“夷”。因為“番”或“夷”在中國的漢字中都是貶義詞,與未開發或不文明聯系在一起。
既然“華尊夷卑”,四周的少數民族都是一些不知華夏文明、未受禮儀熏沐的“夷狄”,所以中國傳統民族主義特別強調“華夷之辨”或“夷夏大防”,也就是強調民族之間的區隔。這種區隔包含兩方面含義:一是種族的區隔,即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種族是區隔“夷”和“夏”的標準,換言之,判斷一個人是“夷”還是“夏”,主要是看他出生于何種種族,出生于華夏族(漢族)的是“夏”,出生于少數民族的是“夷”;一是文化的區隔,即所謂“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文化作為區隔“夷”和“夏”的標準,換言之,判斷一人是“夷”還是“夏”,主要是看他的文明程度,文明程度高的是“夏”,文明程度低的是“夷”。就此而言,那種認為中國傳統民族主義是一種種族民族主義的觀點是片面的,種族民族主義只是中國傳統民族主義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種文化民族主義;反之亦然。這種強調民族之間區隔的“華夷之辨”或“夷夏大防”觀念歷來又被稱之為“春秋大義”,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當華夏的農耕文化面臨周邊少數民族的游牧文化入侵時,這種“春秋大義”便成了激勵華夏民族(亦即漢民族)抵御外來侵略、保衛先進的農耕文化的有力武器。
然而到了鴉片戰爭后,這種傳統民族主義的“華夏中心”觀、“華尊夷卑”觀和建立在“華尊夷卑”觀基礎之上的“華夷之辨”或“夷夏大防”的觀念,隨著西方入侵引起的中國人思想觀念的變化而開始受到挑戰。首先,人們在“開眼看世界”的過程中逐漸認識到,天是圓的,地也是圓的,地既然是圓的,也就沒有所謂的中心和邊緣;世界上有五大洲、四大洋,有一百多個國家,中國只是這近百個國家中的一國,位置不在地球的中央,而在亞細亞之東南;中國雖然版圖廣袤,物產豐富,土地肥沃,是世界大國,但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大國,像中國這樣的大國還有好幾個,比如“南北亞墨利加,袤延數萬里,精華在米利堅一土,天時之正,土脈之腴,幾與中國無異。”[8]其次,人們在“開眼看世界”的過程中還逐漸發現,中西交通后,被中國人沿用傳統民族主義的“華尊夷卑”觀而稱之為“夷”的西方國家,是那樣的繁榮昌盛,城市“殿闕巍峨,規模閎鉅”,交通十分便利,鐵路、輪船四通八達,店鋪林立,機器轟鳴,制造精美,重視教育,學校和藏書樓各地皆有,人民讀書識字,生活非常富裕,政治民主,社會清明,如此等等,無論從哪方面講,這些國家都不比中國落后,甚至比中國還要文明、開發、進步一些。比如,魏源在《海國圖志》中就公開承認“夷”有“長技”,不僅軍事武器比中國先進,養兵練兵之法中國也不如人。徐繼畬的《瀛寰志略》稱贊美國的政治制度有“三代之遺意”。“三代政治”在中國僅是士大夫們夢寐以求的一種理想,但它在美國卻成了現實。隨著上述這兩種認識和發現的增加,民族的一些先知先覺者開始萌發出新的世界觀念和民族意識,即認識到中國只是世界各國中的一國,中華民族只是世界民族中的一員,民族之間的先進與落后,不僅僅是由種族或文化決定的,而是由軍事、社會、經濟、文化甚至政治等多方面因素決定的,中國在許多方面都落后于西方國家。就目前所發現的資料來看,最早具有這種新的世界觀念和民族意識的人是第二次鴉片戰爭后的馮桂芬。他在《校邠廬抗議》的“采西學議”中說:“顧今之天下,非三代之天下比矣。……據西人輿圖所列,不下百國”。他并且認為中國在經濟、政治、軍事、人才、學術等五個方面都不如西方人,中國再不“制洋器”,“采西學”,向西方侵略者學習,“不獨俄、英、法、米為之患也,我中華且將為天下萬國所魚肉,何以堪之!”[9]此后,具有此種觀念和意識的人逐漸增多起來。如鄭觀應在《易言·論公法》中便寫道:“若我中國,自謂居地球之中,余概目為夷狄,向來劃疆自守,不事遠圖。……地球圓體,既無東西,何有中邊。同居覆載之中,奚必強分夷夏”。[10]因此,他希望中國人能放棄傳統民族主義的“華夏中心”觀,“自視為萬國之一”。[11]王韜則公開批評傳統民族主義的“華尊夷卑”觀是“大謬不然”,“茍有禮也,夷可進為華;茍無禮也,華則變為夷,豈可沾沾自大,厚己以薄人哉?”他主張區別“華夷”的標準應是“系于禮之有無也”。[12]這一認識上的進步,是近代民族主義思想產生的重要前提。因為只有認識到中國只是世界各國中的一國,中華民族只是世界民族中的一員,才有可能產生近代意義上的民族認同和民族平等意識;同時也只有認識到民族之間的先進與落后,不是僅僅由種族或文化決定的,而是由其軍事、社會、經濟、文化甚至政治的狀況決定的,中國在許多方面都落后于西方國家,才能產生一種民族危機感或民族憂患意識。而近代民族主義就是建立在民族認同、民族平等意識和民族憂患意識之基礎上的。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鴉片戰爭后,隨著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傳統民族主義的“華夏中心”觀、“華尊夷卑”觀和建立在“華尊夷卑”觀基礎之上的“華夷之辨”或“夷夏大防”的觀念雖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人們開始萌發出新的世界觀念和民族意識,但作為一種已根植于民族血液之中的思想,它不僅沒有隨著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而完全退出歷史舞臺,相反在20世紀初這一特定的歷史場景下,建立在“華尊夷卑”觀之基礎上的“華夷之辨”或“夷夏大防”的觀念還和西方的近代民族主義一道,共同構成了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思想來源。
二 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傳入及其影響
西方近代民族主義傳入中國是在20世紀初。梁啟超對此貢獻巨大。1901年他在《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一文中,率先向國人介紹了“民族主義”和“民族帝國主義”這兩個新名詞。他認為“今日之歐美,則民族主義與民族帝國主義相嬗之時代也;今日之亞洲,則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相嬗之時代也”。歐美的“民族主義全盛于十九世紀,而其萌達也在十八世紀下半”,自法國大革命后歐洲“百年來種種之壯劇,豈有他哉,亦由民族主義磅礴沖突于人人之胸中,寧粉骨碎身,以血染地,而必不肯生息于異種人壓制之下”。概而言之,先是拿破侖征服歐洲以失敗告終,后是希臘、比利時、羅馬尼亞、塞爾維亞、愛爾蘭等分別獲得自治或獨立,就是“數百年憔悴于教政帝政下之德意志、意大利皆新建國稱雄于地球矣”。就此而言,“民族主義者,世界最光明正大之主義也”。因為民族主義“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國也,人之獨立;其在于世界也,國之獨立”。世界各國如果都能遵守民族主義的原則,“各明其界限以及未來永劫”,那么天下也就不會有侵略和壓迫的事情發生。然而“自有天演以來,即有競爭,有競爭則有優劣,有優劣則有勝敗,于是強權之義,雖非公理而不得不成為公理。民族主義發達之既極,其所以求增進本族之幸福者,無有厭足,內力既充,而不得不思伸之于外”,于是自十九世紀下半葉以來民族帝國主義開始“萌達”。民族帝國主義在本質上不同于十八世紀以前的帝國主義,十八世紀以前的帝國主義“之政府,以一君主為主體,故其帝國者,獨夫帝國也”。十九世紀下半以來的帝國主義“之政府,以全國民為主體,故其帝國者,民族帝國也”。所以,“凡國未經過民族主義之階級者,不得謂之為國”。也就像人的成長一樣,“民族主義者,自胚胎以至成童所必不可缺之材料也。由民族主義而變為民族帝國主義,則成人以后謀生建業所當有事也”。這也是“萌達”于十九世紀下半葉的民族帝國主義到了二十世紀后所以會進入其“全盛”時期的重要原因。但返觀中國,民族主義“猶未胚胎”,面對歐美民族帝國主義的競爭,國人還“墨守十八世紀以前之思想,欲以與公理相抗衡”,這只能是以卵擊石,“不足道矣”。為此,梁啟超大聲呼吁國人迅速培養民族主義,以謀抵御歐美的民族帝國主義的侵略,用他的話說:“知他人以帝國主義來侵之可畏,而速養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義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國民所當汲汲者也”。[13]后來,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論民族競爭之大勢》以及《新民說》等文中,梁啟超又進一步向國人介紹和宣傳了西方近代民族主義,并首次提出了“中華民族”的概念。
繼梁啟超之后,知識界的其他一些人也紛紛加入到介紹和宣傳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行列。1902年7月出版的《新民叢報》第11期刊登的一篇題為《論世界經濟競爭之大勢》文章,在談到中國如何在世界經濟競爭的大潮中“求自存之道”時指出:“近世歐洲意大利之獨立,日耳曼之聯邦,皆以同一種族,建一國家,民族主義之勢力,大振于政治界。吾國之不振,非歐族使之然,自族不建國家之故也”。因此,中國要能夠在世界經濟競爭的大潮中求得“自存”,就必須向歐洲學習,大力倡導民族主義,建一民族國家。不久,文章的作者“雨塵子”又在《新民叢報》第28期上發表《近世歐人之三大主義》一文,認為民族主義和“多數人之權利”“租稅所得之權利”一樣,是“近世歐人之三大主義”之一,近日世界的大事變,如意大利的統一、希臘、羅馬尼亞的獨立,德意志聯邦的形成,“推其中心,無不發于民族主義之動力”。民族主義的實質,就是建立民族國家,“其民族不同者,則獨立為一國”,“民族同一也,則結合為一國”,“故十九世紀,實為民族國家發生最盛之時代也”。[14]幾乎與此同時,《浙江潮》第1、2期連載了余一的《民族主義論》。該文開章名義便寫道:“今日者,民族主義發達之時代也,而中國當其沖,故今日而再不以民族主義提倡于吾中國,則吾中國乃真亡矣”。因為“今日歐族列強立國之本,在民族主義,固也;然彼能以民族主義建己之國,復能以民族主義亡人之國”。中國要想不被歐族滅亡,就只有大力提倡民族主義,以建立一民族國家。[15]1903年9月出版的《游學譯編》第10期發表的一篇文章要求對國民進行“民族主義之教育”,認為“德意志之所以統一,意大利、希臘之所以獨立,腓律賓、圖蘭斯法耳之所以抗戰強敵”,是對其國民進行“民族主義之教育”的結果。所以,中國要實現“民族建國”,也就應該對國民進行“民族主義之教育”。[16]《江蘇》第7期發表的《民族主義》一文認為:“民族主義,有一定之學說行于世者,自伊太利之滿基尼始”。而滿基尼對民族主義的定義是:“民族之于世界,猶個人之于社會,對于內有絕對之所有權,對于外有絕對之獨立權。若一民族起而建獨立自治之國家,無論何人,無對抗之權。此民族主義之本旨”。[17]
就梁啟超和知識界的其他一些人對于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介紹和宣傳來看,盡管在一些具體的認識上他們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差異,但第一,他們都認為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實質就是“民族建國”,而“民族建國”所要建立的是單一民族的國家。用《民族主義之教育》作者的話說:“是故民族建國者,以種族為立國之根據地。以種族為立國之根據地者,則但與本民族相提攜,而不能與異民族相提攜,與本民族相固著,而不能與異民族相固著。必能與本民族相提攜、相固著,而后可以伸張本民族之權力”。[18]梁啟超在《論民族競爭之大勢》一文中同樣指出:在封建時代,分土分民,或同民族而異邦,或同邦而異族,“胡漢吳越,雜處無猜”。但到了封建的末世,“民求自立而先自團,于是種族之界始生。同族則本吸集,異族則相反撥,茍為他族所鉗制壓抑者,雖粉身碎骨,以圖恢復,亦所不辭,若德意志,若意大利,皆以同民族相吸而建新邦,若匈牙利,以異民族而分離于奧大利,皆其最著者也”。所以,民族主義是制造近世單一民族國家“之原動力也”。他認為建立單一民族國家這是世界發展的大勢,“茍反抗此大勢者,雖有殊才異能,卒歸失敗”。法國的拿破侖之所以身敗名裂,就是因為他“欲強合無數異種異言異教異習之民族,而成一絕大之帝國”。[19]第二,他們介紹和宣傳的主要是德國和意大利的民族主義。一般認為,西方近代民族主義有兩個思想源頭,一是法國的民族主義,一是德國和意大利的民族主義。就梁啟超和知識界的其他一些人對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介紹和宣傳來看,他們介紹和宣傳的主要是德國和意大利的民族主義。比如,他們在舉例說明什么是民族主義以及民族主義的意義時幾乎都舉的是德國和意大利的例子,而很少提到法國。有學者認為,梁啟超等人介紹和宣傳的之所以主要是德、意的民族主義,而不是法國的民族主義,是因為法國的民族主義是政治民族主義,德、意的民族主義是文化民族主義,而德、意的文化民族主義與中國傳統民族主義更接近。這種說法雖然不無道理,但我認為最根本的原因恐怕還是由兩者產生的社會歷史背景決定的,法國的民族主義產生于法國大革命和法蘭西共和國的建立之中,而德國和意大利的民族主義產生于爭取民族統一、獨立和建立民族國家的斗爭之中。相比較而言,德、意的民族主義產生的歷史背景更接近于中國,因此也更容易為中國人所接受。第三,他們都視民族主義為救亡圖存、建立民族國家的不二法門。用梁啟超在《論民族競爭之大勢》一文中的話說:“今日欲救中國,無他術焉,亦先建設一民族主義之國家而已。以地球上最大之民族,而能建設適于天演之國家,則天下第一帝國之徽號,誰能篡之?特不知我民族自有此能力焉否也。有之則莫強,無之則竟亡,間不容發,而悉聽我輩之自擇”。[20]這可以說是包括梁啟超在內的當時積極從事西方近代民族主義介紹和宣傳的中國知識界的基本共識。
然而到了1903年,當民族主義思潮在中國勃然興起后,梁啟超的認識卻發生了變化。這年秋他寫了《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一文。在此文中,他介紹并接受了伯倫知理關于“國民與民族之差別及其關系”的理論。首先,伯倫知理認為“以往學者往往以國民與民族混為一談”,但實際上國民與民族是有分別的,“民族者,民俗沿革所生之結果也”。民族有八個最主要的“特質”:即同地、同血統、同面貌、同語言、同文字、同宗教、同風俗、同生計,但“同地”與“同血統”僅就民族形成的初期而言,隨著歷史的發展,則同一民族而分居各地,或不同民族同居一地,以及經過同化血統不同但同為一族的現象也很普遍,“如美國民族不同地不同血統,而不得不謂之民族也”。在這八個特質中,又“以語言、文字、風俗為最要焉”。對比梁啟超以前對民族的看法,即“同血統、同語言、同宗教、同習俗之人”形成民族,他所接受的伯倫知理對民族的定義有兩點不同:一是同一民族可以包括不同血統的人,二是文化(如語言、文字、風俗)比血統對一個民族的形成更重要一些。其次,伯倫知理認為“民族與國家”的關系是:(1)凡一民族必須具有“其固有之立國心”、“能實行之勢力”和“欲實行之志氣”,然后才可以創立國家;(2)民族立國雖然不必將“同族之部民”悉納入于國中,但“必須盡吸納其本族中所固有之勢力而統一于國家”;(3)“合多數之民族為一國家,其弊雖多,其利也不少”,但“此等多族混合之國,必須以一強力之族為中心點,以統御諸族,然后國基乃得堅”。在此之前,梁啟超認為民族建國建立的是單一民族的國家,而現在伯倫知理則告訴他:建立多民族的國家不僅是可能的,而且“其利也不少”,因為“世界文明每由諸種民族互相教導互相引進而成,一國之政務亦往往因他族之補助而愈良”。最后,伯倫知理“不以民族主義為建國獨一無二之法門”。因為在伯氏看來,凡一民族要有“其固有之立國心”“能實行之勢力”和“欲實行之志氣”,然后才可以創立國家,而這首先必須使其民族的成員具有“國民資格”,即要有“發表其意想,制定其權力”的獨立“人格”和在國家這一“完全統一永生之公同體”內充分活動的“法團”精神。所以“國民資格”是“國家所最渴需者”,但“國民資格”的培養和獲得則有多種途徑,民族主義并非唯一選項。[21]而此前梁啟超則認為:“今日欲救中國,無他術焉,亦先建設一民族主義之國家而已”。
正是基于他所接受的伯倫知理的這些理論,梁啟超對“兩年以來,民族主義稍輸入于我祖國,于是排滿之念勃郁將復活”的現象提出了三點質疑。第一,對漢人已具立國資格提出質疑。如前所述,根據伯倫知理的理論,一個民族必須具有(一)固有之立國心;(二)可實行之能力;(三)欲實行之志氣這樣三個條件,然后才可以建國。就漢族而言,梁啟超認為,第一個條件“固有之立國心”是具有的,第三個條件“欲實行之志氣”極少數人也具有,但第二個條件“可實行之能力”在“今日猶未”具備,漢族的絕大多數人還是民族的一分子,而非“國民”的一部分。所以,漢族的當務之急是養成“國民資格”,以便為民族建國做好實行的準備。第二,對“排滿”提出了質疑。他指出,所謂“排滿”,是排滿人呢?還是排滿人所建立的惡政府呢?如果是排滿人,以便漢人為政,那不過是“將腐敗而亦神圣之”,換湯不換藥,中國的政府還是一個惡政府。如果是排滿人所建立的惡政府,則“雖骨肉之親,有所不得而私”,與“滿”不“滿”則沒有多大關系,難道只排惡政府中的滿人,而不排惡政府中的漢人?如果以“排滿”而取代排“惡政府”,那是“認偏師為正文,大不可也”。他尤其反對章太炎提出的“排滿復仇論”,認為那是以“排滿復仇”取代“民族建國”,是一種“不健全的理論”。第三,對排滿才能建國的說法提出了質疑。他指出,根據伯倫知理關于民族的定義,“吾中國言民族主義者,當于小民族主義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義。小民族主義者何?漢族對于國內他族是也。大民族主義者何?合國內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于國外之諸族是也”。因為漢族的同化力特別強,包括滿族在內的很多少數民族在進入中原后早已與漢族同化,成了中華民族的一部分。所以,中國不提民族建國則已,中國要提民族建國,就必須“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否則,“將彼五百萬之滿族先擯棄之”,這與民族建國的目的是南轅而北轍。[22]
關于1903年后梁啟超所以會接受伯倫知理的理論以及認識發生變化的原因,有不少學者做過分析,認為他主要是受游歷美國時所見所聞和他老師康有為的影響,思想從原來的激進再度轉為保守。對此,作者沒有異議。但我們不同意那種認為1903年后梁啟超已完全放棄民族主義,而改信了伯倫知理的國家主義,換言之,以伯倫知理的國家主義取代了西方的近代民族主義的觀點。因為就梁啟超1903年以后的思想來看,他只是放棄或修改了他以前對民族主義的一些認識,并沒完全放棄民族主義,民族主義仍然是他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實際上,伯倫知理的國家主義與民族主義并非如水火冰炭不能并存,梁啟超在介紹伯倫知理“論國民與民族之差別及其關系”后便明確指出:“由此觀之,伯氏固極崇拜民族主義之人也”。[23]既然作為國家主義學說的創立者伯倫知理都可以“崇拜民族主義”,為什么梁啟超就不能在接受伯倫知理的國家主義學說的同時,又接受西方近代民族主義呢?當然,由于受伯倫知理的影響,他認為培養“國民資格”,以使他們具有民族建國的能力,可能比宣傳、提倡民族主義更重要一些,加上革命派以民族主義鼓動“革命排滿”,所以自1903年后,梁啟超再沒有集中介紹、宣傳和談論過民族主義的問題。
三 從傳統到近代: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思想來源
中國近代民族主義便是在中國傳統民族主義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基礎上形成的。換言之,中國傳統民族主義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都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源頭活水。就近代尤其是晚清時期的思想家來看,他們大多先接受的是中國傳統民族主義,后來才接受西方近代民族主義,其民族主義思想經歷過從傳統向近代的轉變。而且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這兩種民族主義(即中國的傳統民族主義和西方的近代民族主義)在他們的思想中并存而不悖。比如孫中山,他的民族主義思想就淵源于中國歷史上的反滿傳統,尤其是近代太平天國的反滿傳統。孫中山小時就特別喜歡聽太平天國老戰士講洪秀全反清革命的故事,對洪秀全十分敬慕,稱洪秀全為反清第一英雄,并以“洪秀全第二自居”。后來,他不但經常以太平天國革命運動的事跡來鼓勵同志,贊揚太平天國與清王朝的英勇斗爭,而且還于1902年囑咐劉成禺寫了一本《太平天國戰史》,以“發揚先烈”,作“為今日吾黨宣傳排滿好資料”,并稱贊太平天國革命“為吾國民族大革命之輝煌史”,“純為民族革命的代表”。而太平天國的反滿,其出發點便是中國傳統民族主義的“夷夏之辨”或“夷夏大防”的觀念。除了歷史上的反滿思想尤其是太平天國的反滿思想,亦即中國的傳統民族主義外,歐美及亞洲各國的民族獨立思想和民主革命理論也對孫中山民族主義的形成產生過重要影響。他非常仰慕美國脫離英國而獨立后的飛速進步。夏威夷人民不畏強暴反抗美國侵略、維護民族獨立和尊嚴的英勇斗爭,也給當時正在夏威夷求學的他留下過深刻的印象。他還直接吸收了西方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理論,作為提倡民族主義的依據。由此可見,中國傳統民族主義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都是孫中山民族主義的思想來源。
再如章太炎,自述其民族主義思想的形成時說,他“小小的時候,因讀蔣氏《東華錄》,其中有戴名世、曾靜、查嗣庭諸人的案件,便就胸中發憤,覺得異種亂華是我們心里第一恨事。后來讀鄭所南、王船山兩先生的書,全是那些保衛漢種的話,民族思想,漸漸發達”。[24]所以他十四五歲時便“已有逐滿之志”。[25]1898年他應張之洞的邀請到武昌主持《正義日報》,有人請他就張之洞的新著《勸學篇》發表點意見,請他者本來是希望他說點好話,但他對該書勸人們忠于清廷表示強烈不滿,認為漢族人民數千年來對于“夷夏之辨”的民族大義已“沐浴膏澤淪浹精味久矣”,豈能忠于“蹂躪吾族幾百年,茹毛飲血,視民如雉兔”的滿族統治者。其結果,他的這一通富有“春秋大義”的宏論,使他在武昌再也無法待下去了。除了中國傳統民族主義外,章太炎還接觸和接受過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用他的話說,鄭所南、王船山兩先生的話,雖然使他的民族思想漸漸發達起來,但“兩先生的話,卻沒有什么學理。自從甲午以后,略看東西各國書籍,才有學理收拾進來”。章太炎在這里所講的“東西各國”的“東”,指的是日本。當時日本的民族主義學理,也是西方的舶來品。所以,章太炎所“收拾”的是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學理”。盡管章太炎從甲午戰爭以后開始接觸和接受了西方近代民族主義,但中國傳統民族主義在他的思想中仍然被保留了下來,尤其是在辛亥革命時期,他可能是保留中國傳統民族主義思想較多的革命思想家之一。
梁啟超也是如此。他雖然是中國宣傳、介紹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第一人,但在他接觸和宣傳、介紹西方近代的民族主義之前,也接受過中國傳統民族主義的洗禮。據其自述,他四、五歲時,祖父就給他講“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舉亡宋亡明國難之事,津津道之”。[26]所以,后來他在湖南任時務學堂中文總教習期間,給學生們所講的,“非徒心醉民權,抑且于種族之感言之,未嘗有諱也”。[27]在批答學生的札記中,他更有“讀《揚州十日記》,尤令人發指眥裂”等語。
在近代,主要是在晚清,像孫中山、章太炎、梁啟超這樣集中國傳統民族主義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于一身的思想家決非特例,而是一種十分普遍的現象。它實際上是當時兩種民族矛盾的存在并日益激化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這兩種民族矛盾是:(1)中華民族與東西方列強亦即帝國主義之間的矛盾。1840年的鴉片戰爭是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開端。此后資本主義列強又先后發動了一系列侵略中國的戰爭。如果說1895年之前,以英國為主的資本主義列強發動戰爭的目的是為了進一步打開中國的市場,以獲取更大的經濟利益的話,那么,1895年以后,以日本為主的資本主義列強發動戰爭的目的,除了進一步打開中國的市場,以獲取更大的經濟利益外,還想占領和瓜分中國。所以從1895年的中日甲午戰爭開始,中國的民族危機突然嚴重起來,中國人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亡國滅種的現實危險,而1900年的八國聯軍侵華戰爭,使中國人民的這種感受有了進一步的加深。與此同時,中華民族與帝國主義之間的矛盾也就理所當然地被激化了,當時不少報刊都以大量的篇幅揭露、抨擊過帝國主義侵略、掠奪和陰謀瓜分中國的罪惡行徑,各種反對帝國主義侵略和掠奪的群眾運動,如義和團運動、拒俄運動、拒法運動、抵制美貨運動、收回利權運動等更是波瀾壯闊,此伏彼起。(2)漢民族和其他民族與建立清王朝的滿洲貴族之間的矛盾并日益激化。清兵入關并建立清王朝之初,曾對漢族和其他民族實行過殘暴的民族屠殺、民族壓迫和民族歧視政策,那時候漢族和其他民族與滿族貴族之間矛盾十分尖銳,經常爆發漢族的反抗與斗爭,漢族知識分子的“夷夏之辨”或“夷夏大防”的觀念非常強烈。但當清王朝統治穩定下來后,清統治者采取了一些緩和民族矛盾的措施,加上歲月的流逝,人們已逐漸習慣了清王朝的統治,漢族和其他民族與建立清王朝的滿洲貴族之間的矛盾也逐漸緩和了下來,在太平天國失敗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滿漢問題很少有人公開提起。然而到了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滿漢矛盾又開始激化起來。造成滿漢矛盾激化的原因非常復雜,既有滿族貴族主動挑起的,也有漢族進步知識界尤其是以孫中山、章太炎為代表的革命派宣傳鼓動起來的,還有其他方面的原因。比如,康有為發動和領導的戊戌變法的目的是為了救亡圖存,但以剛毅為代表的一些滿族親貴則將戊戌變法與滿漢民族利益聯系并對立起來,認為“改革者,漢人之利也;滿人之害也”,[28]康有為發動和領導的戊戌變法只救漢人的中國,而非保滿人的大清,甚至散布所謂“漢人強,滿洲亡,漢人疲,滿人肥”一類的流言蜚語,從而挑起滿漢之間的對立。又如清末新政中的官制改革,滿洲貴族擔心大權旁落,于是借官制改革之名,行集權親貴之實,官制改革后的11個部13個尚書大臣中,有8人是滿蒙親貴,漢族官僚僅5人而已。這種集權親貴的做法,打破了長期以來清廷主要官員滿漢各半的慣例,自然要引起漢族官員的強烈不滿,從而使滿漢矛盾在統治階級上層凸顯出來。后來的皇族內閣的出籠也是一樣,表現出來的是滿洲貴族十分狹隘的民族意識,在13位閣員之中只有4位漢人。時人稱清統治集團的這些所作所為是“排漢主義”。在漢族進步知識界方面,早在戊戌變法期間,出于對清王朝統治導致了民族危機日益加深以及滿族貴族為了一族一姓一家私利而反對變革的強烈不滿,譚嗣同、唐才常等人就流露或宣傳過一些反滿或排滿的思想。到了20世紀初,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認為,中國之所以會面臨亡國滅種的危險,原因就在于清王朝已成了“洋人的朝廷”,所以要救國,就必須先推翻清王朝的統治;而要推翻清王朝的統治,就必須動員廣大漢族官僚、知識分子和人民群眾參加反清革命。于是強調“華夷之辨”或“夷夏大防”的“春秋大義”,揭露滿族貴族對漢民族和其他民族實行的民族屠殺、民族壓迫和民族歧視,亦即“反滿”“排滿”的宣傳,便成了他們動員廣大漢族官僚、知識分子和人民群眾參加反清革命的重要方式或手段。據學者的統計,1902年至1903年革命派創辦的《湖北學生界》《游學譯編》《浙江潮》等雜志,所發表的文章中涉及“排滿”宣傳的約占總數的15%~20%,《江蘇》雜志涉及“排滿”宣傳的文章比例更高,達到了30%以上。[29]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實際上就是在這雙重的民族矛盾及其日益激化的基礎上形成或產生的。這也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形成或產生不同于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形成或產生的一個重要的歷史背景。漢族和其他民族與建立清王朝的滿洲貴族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刺激了中國傳統民族主義在20世紀初的“復興”,而中華民族與東西方列強亦即帝國主義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是西方近代民族主義在20世紀初被人們所接受的重要原因。因為如前所述,西方近代民族主義首先是作為一種反對“民族帝國主義”的武器而被梁啟超介紹到中國來的。
同時我們應該看到,孫中山、章太炎、梁啟超等人在接受中國傳統民族主義的過程中,又對中國傳統民族主義進行過一番改造,從而使它具有了近代民族主義的思想特質。比如,以孫中山、章太炎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之所以要“排滿”,推翻清王朝的統治,不僅僅在于它是滿洲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而且還在于它是腐敗的專制主義政權,正是這種腐敗的專制主義政權,導致了近代以來中國的落后挨打和民族危機的日益加深。所以,只有推翻清王朝的專制統治,建立漢民族的民主政權,才能挽救民族危機,實現中國的富強。這樣他們就把反對清王朝的統治與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反對封建專制主義、建立近代的民族國家結合了起來,這樣也就給中國傳統民族主義賦予了新的思想意義。同樣,他們在接受西方近代民族主義思想的過程中,又對西方近代民族主義進行過選擇,他們接受的主要是那些能激發中國人民的民族意識、培養中國人民的民族精神、有利于建立獨立、民主的民族國家的內容,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中所含有的民族擴張主義的內容則被他們斥之為“民族帝國主義”或“帝國主義”,不僅沒有接受,相反還加以嚴厲批判。如梁啟超在介紹西方近代民族主義時,就對“民族帝國主義”進行過批判。“雨塵子”的《論世界經濟競爭之大勢》一文認為,帝國主義“胚胎”于“十九世紀民族主義之大發達”中,是“民族膨脹”的自然結果,“因己之不足而羨人之足,因己之膨脹而芟除世之不如己者”,所以,就實質而言,帝國主義“則強盜主義也”。[30]
我們還應看到,中國傳統民族主義與西方近代民族主義也并非如水火冰炭不能并存,相反它們還有一些相似或相通的地方。比如,中國傳統民族主義講“華夷之辨”或“夷夏大防”,亦就是儒家所講的“春秋大義”,但如前面我們已指出過的那樣,它實際上包含有兩種含義:一是種族的區隔,即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是文化的區隔,即所謂“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前一含義,可以稱為種族民族主義;后一含義,可以稱為文化民族主義。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講的民族建國,實際上也包含有兩種含義:一是以血統為主劃分民族,建立單一民族的國家,也就是《民族主義論》作者所說的“合同種異異種,以建一民族的國家,是曰民族主義”;二是以文化為主劃分民族,建立多民族的國家,如伯倫知理就認為,文化(如語言文字風俗)比血統對一個民族的形成更重要一些,所以一些不同血統但文化相同的民族,可以聯合在一起,建立起多民族的國家。楊度就曾明確指出:關于民族主義,西方各家學說雖然各不相同,“然其大別亦不過血統與文化二種。持血統說者,如甄克思等是也。持文化說者,如巴爾鳩斯是也”。[31]我們在后面將會看到,不論是中國傳統民族主義的這兩種含義,還是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這兩種含義,都分別對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和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立憲派產生過影響,成為他們民族主義思想的重要來源。概而言之,從中國傳統的種族民族主義(即“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思想)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以血統為主劃分民族、建立單一民族國家這兩種思想資源出發,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提出了“排滿”和建立單一的漢民族國家的主張;從中國傳統的文化民族主義(即“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思想)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以文化為主劃分民族、建立多民族國家這兩種思想資源出發,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立憲派提出了“合滿”和建立包括滿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的主張。我們前面講到的梁啟超的“小民族主義”和“大民族主義”理論,實際上也是以這兩種不同含義的民族主義為其思想資源的。具體來說,他的“小民族主義”理論是以中國傳統的種族民族主義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以血統為主劃分民族、建立單一民族的國家的思想為其依據的;他的“大民族主義”理論的依據則是中國傳統的文化民族主義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以文化為主劃分民族、建立多民族國家的思想。
四 清末民初: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形成
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形成于20世紀初。推動這一時期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形成的主要有兩種力量,即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和以梁啟超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立憲派。我們前面已經指出,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實質是民族建國。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實質也是民族建國。所以,無論革命派也好,立憲派也好,他們的民族主義也就主要體現在民族建國方面。民族建國是革命派和立憲派的共同要求,但在如何建國以及建立一個什么樣的民族國家的問題上,他們則存在著較大的分歧。概而言之,他們的分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1)“排滿”與“合滿”的分歧;(2)與此相聯系的,是建立單一的漢民族國家還是建立包括滿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的分歧。革命派主張的是前者,而立憲派主張的是后者。
革命派的“排滿”最早可以追溯到1895年孫中山在香港籌建興中會總部時提出的“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主張。到了20世紀初隨著革命思潮的興起,“排滿”更成了革命派的一項主要政治訴求。革命派“排滿”的思想來源之一,也可以說是主要的思想來源,便是中國傳統的種族民族主義,亦即“華夷之辨”或“夷夏大防”觀念中所包含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思想。比如劉師培在他的《兩漢學術發微論》一文中就一再強調:“清儒內夏外夷之言,豈可沒歟”?在一些革命派看來,只有漢族統治者才是正統,包括滿族在內的少數民族不應入主“中原”,取得國家的統治權,否則便是“亡中國”。以章太炎為精神領袖的國粹派(他們是革命派的一翼)主辦的《國粹學報》自創刊號起,便以凄愴的筆調大肆喧嚷漢民族的亡國之痛。正是從傳統的種族民族主義出發,他們把種族革命、逐滿光復看成第一件大事,把恢復漢族政權,重見“漢官威儀”視為“排滿”的重要目標。就是革命派領袖孫中山,在革命的開始階段,基于中國傳統的種族民族主義觀念上的種族革命思想也較濃厚。他提出的“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主張,實際上就來自于1367年元太祖朱元璋命徐達北伐時所發布的“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的檄文。與“排滿”相聯系,革命派從西方近代民族主義關于民族建國是建立單一的民族國家的思想資源出發,主張建立單一的漢民族國家(詳見下一節)。
和革命派主張革命“排滿”和建立單一的漢民族國家相反,立憲派則主張“合滿”和建立包括滿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并為此與革命派展開過激烈論戰。如果說革命派主張“排滿”和建立單一的漢民族國家的思想來源是中國傳統的種族民族主義,亦即“華夷之辨”或“夷夏大防”觀念中所包含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思想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以種族為主劃分民族、建立單一民族國家的思想,那么,立憲派主張“合滿”和建立包括滿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的思想來源則是中國傳統的文化民族主義,亦即“華夷之辨”或“夷夏大防”觀念中所包含的“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思想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以文化為主劃分民族、建立多民族國家的思想。因此,立憲派在與革命派的論戰中,一是強調滿族已經與漢族同化,“滿洲與我,確不能謂為純粹的異民族”。[32]二是強調中國的民族建國,是建立一個包括滿洲在內的多民族國家,而非單一的漢民族國家(詳見下一節)。
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和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立憲派雖然在如何建國以及建立一個什么樣的民族國家的問題上存在著較大的分歧,革命派主張“排滿”,以建立一個單一的漢民族國家,而立憲派則主張“合滿”,以建立一個包括滿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但無論是單一的漢民族國家也好,還是包括滿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也好,如果革命派和立憲派的思想及主張僅僅停留于此,那么,他們的民族主義還不能完全稱之為近代民族主義。因為一個國家是由單一民族構成的,還是由多民族構成的,這只表明國家的構成元素,而不能完全說明國家的性質。國家的性質主要是由國家的政權性質決定的。值得慶幸的是,革命派和立憲派所主張建立的不僅僅是一個單一的漢民族國家或包括滿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而且還是一個獨立、民主的國家。所以,革命派和立憲派的民族主義思想中又包含有反帝反封建專制主義的重要內容。
如前所述,革命派之所以要“排滿”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清王朝已成了“洋人的朝廷”,只有推翻清王朝的統治,才能挽救民族危機,實現中華民族的獨立。孫中山便認為,中國之所以會陷入被帝國主義“瓜分豆剖”的境地,原因就在于清王朝的軟弱不振和賣國投降。他曾沉痛指出:“曾亦知瓜分之原因乎?政府無振作也,人民不奮發也。政府若有振作……外人不敢側目也”。因此,中國“欲免瓜分,非先倒滿洲政府,別無挽救之法也”。[33]陳天華指出,《辛丑條約》簽訂后的清王朝所作所為,不過是“替洋人,做一個,守土官長”。[34]只有推翻已成為“洋人的朝廷”的清政府,中國的救亡圖存才有希望。章太炎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中強調:“滿洲弗逐,而欲士之爭自濯磨,民之敵愾效死,以期至乎獨立不羈之域,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浸微浸削,亦終為歐、美之奴隸而已矣”。[35]這樣革命派就把“排滿”與“反帝”結合了起來,同樣,立憲派之所以反對“排滿”,而主張“合滿”,是因為在他們看來,20世紀是“民族帝國主義”興盛的時代,而“民族帝國主義”與以前的“帝國主義”的最大不同之處,就在于“民族帝國主義”是以整個民族的力量對外侵略擴張。既然“民族帝國主義”是以整個民族的力量對外侵略擴張,那么我們要抵抗“民族帝國主義”的侵略,實現民族獨立,也就必須集合整個中華民族的力量,包括滿人的力量,而不能兄弟鬩于墻,制造滿漢對立,“將彼五百萬之滿族先擯棄之”。所以,梁啟超質問革命派:“排滿而能御列強之侵入乎?抑合滿而能御列強之侵入乎?”[36]他的結論當然是“合滿”更有利于抵抗“民族帝國主義”的侵略。
革命派之所以要“排滿”的另一重要原因,清王朝不僅是異族政權,而且還是封建專制政權,所以“排滿”既是民族革命,又是政治革命,如果說民族革命目的是要恢復漢人對全國的治理,那么,政治革命的目的則是建立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孫中山就一再強調:我們推翻滿清政府,從驅除滿洲人那一面是民族革命,從顛覆君主政體那一面說是政治革命,并不是把民族革命和政治革命分作兩次去做。所以就政治革命而言,“就算漢人為君主,也不能不革命”。[37]章太炎在《定復仇之是非》一文中也明確指出:“夫排滿即排強種矣,排清主即排王權矣”。[38]劉師培在《普告漢人》中宣稱:“近日之滿洲,乃一族肆于民上者。以一人肆于民上猶不可,況以一族肆于民上耶!故就種界而言,則滿洲之君為異族;就政界而言,則滿洲之君為暴主。今日之討滿,乃種族革命與政治革命并行者也”。[39]同樣,立憲派雖然反對革命派的“排滿”,反對革命派提出的“種族革命”的主張,但他們不僅不反對革命派提出的“政治革命”的主張,相反認為只有實現政治革命,結束封建專制統治,包括滿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才能真正建立起來。因為如前所述,根據梁啟超所接受的伯倫知理的理論,一個民族在建國之前,首先必須使其民族成員具有“國民資格”,即要有“發表其意想,制定其權力”的獨立“人格”和在國家這一“完全統一永生之公同體”內充分活動的“法團”精神。但在專制政體下,民族成員的“國民資格”是培養不出來的,所以必須進行“政治革命”。當然立憲派對政治革命的理解與革命派是有差異的,革命派的“政治革命”,指的是民主共和,而立憲派的“政治革命”,指的則是君主立憲。但無論是民主共和還是君主立憲,都是民主的政體形式。
這里尤需指出的是,雖然革命派和立憲派在如何建國以及建立一個什么樣的民族國家上存在著分歧,革命派主張“排滿”和建立單一的漢民族國家,而立憲派則主張“合滿”和建立包括滿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并為此展開過激烈論戰,但他們也在不斷地吸取對方的一些正確觀點而對自己以前的一些錯誤觀點進行修正。概而言之,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立憲派,逐漸修改了原來那種認為清王朝不存在民族壓迫和民族歧視的觀點,并一定程度上承認了革命派“種族革命”的合理性。而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則逐漸放棄了狹隘的民族復仇主義思想,聲明“排滿”只反對壓迫、仇視漢人的滿族統治者,而不是普通的滿族民眾。同時,他們也逐漸放棄了建立單一的漢民族國家的構想,而提出了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五族平等”的主張。1912年元旦,孫中山在《臨時大總統宣言書》中便鄭重宣布:“國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則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40]“五族共和”“五族平等”被確立為新成立的中華民國處理國內民族關系的基本原則。
建立獨立、民主和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成為革命派和立憲派的共識并得到確立,則標志著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最終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