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名之立 旬月踟躕:嚴復譯詞研究
- 沈國威
- 3834字
- 2019-10-18 17:37:38
二 “自由”
“自由”是漢語古典詞,《辭源》1915年版和2016年版的釋義分別如下:
【自由】一、謂奉行己意也。[杜甫詩]送客逢春可自由。二、法律名詞。如在法律范圍內之言論自由、集會結社自由是。此種自由凡立憲國皆有之。按英文Liberty;法文Liberte皆原于拉丁文之Liebrtas,其意為脫去被人羈絆虐待之謂。
【自由】謂能按己意行動,不受限制。《禮·少儀》“請見不請退”,漢鄭玄注:“去止不敢自由。”《三國志·吳·朱桓傳》:“桓性護前,恥為人下,每臨敵交戰,節度不得自由,輒嗔恚憤激。”[32]
如小引所述,用古典詞作譯詞常常會發生一些意義對應上的問題。與“自由”相對應的原詞是freedom與liberty,這兩個詞意義上無實質性的區別,主要是詞來源上的不同。馬禮遜在自己的辭典里譯為“自主、自主之理”;麥都思的辭典開始出現“自由”;羅存德的《英華字典》綜合兩者,同時采用了自主、自由、治己之權、自操之權、自主之理等解釋。在19世紀的英華字典里,“自由”的政治含義并不強烈。
日本自《英和對譯袖珍辭書》(堀達之助,1862)起,“自由”就是freedom,liberty的譯詞。首次作為西方的政治概念引入日本的是福澤諭吉的《西洋事情》(1866):
·歐羅巴政學家の説に、凡そ文明の政治と稱するものには六ケ條の要訣ありと云えり。即ち左の如し。第一條 自主任意國法寛にして人を束縛せず、人々自からその所好を為し、士を好むものは士となり、農を好むものは農となり、士農工商の間に少しも區別を立てず、固より門閥を論ずることなく、朝廷の位を以て人を軽蔑せず、上下貴賤各々その所を得て、毫も他人の自由を妨げずして、天稟の才力を伸へしむるを趣旨とす。《西洋事情》巻16下(譯文:歐洲政治學家的學說中有大凡文明政治均有六條要訣,即第一條,自主任意,國家法律寬松,對人不加束縛。人人做自己所喜好之事。愿為士者為士,愿為農者為農。士農工商不設區別,不以門閥論,不以身居官位輕蔑人,上下貴賤,各得其所。絲毫不妨礙他人自由,提升天賦的才能。)
·注釋部分:本文、自主任意、自由の字は、我儘放盪にて國法をも恐れずとの義に非らず。総てその國に居り人と交て気兼ね遠慮なく自力丈け存分のことをなすべしとの趣意なり。英語に之を「フリートム」又は「リベルチ」と云ふ。未た的當の訳字ならず。《西洋事情》巻17上(譯文:正文的“自主任意、自由”等詞,并非為所欲為,不懼國法之意,而是國民之間無須客套,各盡自己的能力,做自己要做的事之意。英語稱之為freedom,liberty。尚無精準的譯詞。)
其后,西周在《百學連環》(1870)中以“自在”的詞形介紹了freedom,liberty的概念,側重點在出版自由。
·西洋右の発明に依りて一千五百年來文化大に開ケ、一千七百年來に至りてliberty(自在)of press(印刷)印刷自在と云ふとこと起れり。《西周全集》巻4、17、47頁[譯文:西洋根據以上發明(即印刷術——引者注)16世紀以來文明大開。至18世紀,印刷自在興起。]
·其中一ッの真理はliberty即ち自在と訳する字にして、自由自在は動物のみならす、草木に至るまて皆欲する所なり。《西周全集》巻4、25、56頁(譯文:其中一真理即liberty,譯作自在。自由自在不僅動物,至草木植物也都祈盼。)
·人は又其類上にあらすして最も自由を得ると雖も、唯タ之を縛して動かさゝるは法なり、其法たるや自由の理に戻るへからす、若し是に戻るときはかならす亂るものなり。《西周全集》巻4、25、56頁(譯文:人不管處于何種階層,最應獲得自由,惟需受法律束縛。其法律不可返回自由之理,如返,則必生亂。)
·神は萬物の根元にして萬物を自由にするの權ありと稱するより。《西周全集》巻4、113頁(譯文:上帝自稱為萬物之根本,有使萬物獲自由之權。)
西周在早期的著述中,更傾向于使用“自在”而不是“自由”。《百學連環》(1870~1872)中前者39例,后者僅8例。而在《明六雜志》(1874年4月~1875年11月)中兩者的地位發生了交替,“自由”的用例多達280例,而“自在”僅7例,其中2例為“自由自在”連用。
中村正直于1872年刊行譯著《自由之理》(原著為J.S.密爾,一名穆勒的On Liberty),自1874年“自由民權運動”起,“自由”作為freedom,liberty的對譯詞在日本社會普及定型。在“自由”意識形態化的過程中,還有很多事件,但已不是詞匯學的內容了。
中國雖然向日本提供了freedom,liberty的譯詞,但政治概念的實際導入晚日本20年以上。限于篇幅,我們只對嚴復的情況進行討論。
可以推測嚴復在1870年代留學英國期間就接觸了西方關于自由的概念,但他首次將這一概念介紹給中國社會是在1895年。嚴復在他的第一篇公開發表的時論中寫道:“(西學的關鍵)不外于學術則黜偽而崇真,于刑政則屈私以為公而已。斯二者,與中國理道初無異也。顧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則自由不自由異耳。”[33]
嚴復用“自由”對譯freedom,liberty,此時“自由”作為西學詞語已廣為知曉。例如《申報》在1880年代初已經報道過日本的自由黨成立,圖2-1顯示了“自由”在《申報》上出現頻次的變化。“自由”是中國的古典詞,做譯詞使用,必然有一個當與不當的問題。嚴復在《論世變之亟》中接著寫道:
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歷古圣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嘗立以為教者也。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賦畀,得自由者乃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國國各得自由,第務令毋相侵損而已。侵人自由者,斯為逆天理,賊人道。其殺人傷人及盜蝕人財物,皆侵人自由之極致也。故侵人自由,雖國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條,要皆為此設耳。中國理道與西法自由最相似者,曰恕,曰絜矩。然謂之相似則可,謂之真同則大不可也。何則?中國恕與絜矩,專以待人及物而言。而西人自由,則于及物之中,而實寓所以存我者也。自由既異,于是群異叢然以生。
圖2-1 《申報》“自由”的使用頻率
他尖銳地指出了自由觀上東西方之間的根本差異。譯詞只是勉強“相似”,不是“真同”。嚴復譯穆勒的On Liberty 為《群己權界論》,在“譯凡例”中對該書的關鍵詞“自由”做了詳細的說明。
或謂:“舊翻自繇之西文liberty里勃而特,當翻公道,猶云事事公道而已。”此其說誤也。謹案:里勃而特原古文作libertas里勃而達,乃自繇之神號,其字與常用之freedom伏利當同義。伏利當者,無掛礙也,又與slavery奴隸、subjection臣服、bondage約束、necessity必須等字為對義。人被囚拘,英語曰To lose his liberty失其自繇,不云失其公道也。釋系狗,曰Set the dog at liberty使狗自繇,不得言使狗公道也。公道西文自有專字,曰justice札思直斯。二者義雖相涉,然必不可混而一之也。
Liberty和其他英語的詞語,如slavery,subjection,bondage,necessity等構成一個意義網絡,這個網絡和漢語的并不相同。這一層意思,嚴復在討論“憲法”時也曾表露過:
憲法西文曰Constitution,此為懸意名物字,由云謂字Constitute而來。其義本為建立合成之事,故不獨國家可以言之,即一切動植物體,乃至局社官司,凡有體段形干可言者,皆有Constitution。今譯文憲法二字,可用于國家之法制,至于官司局社尚可用之,獨至人身草木,言其形干,必不能猶稱憲法。[34]
即constitution是抽象名詞,由動詞變化而來,其意義網絡與“憲法”并不完全重合。前者可以用于動植物,乃至社會團體,后者在現代漢語中只能用于國家。接著,嚴復對譯詞“自繇”指出了兩點問題:
中文自繇,常含放誕、恣睢、無忌憚諸劣義,然此自是后起附屬之詁,與初義無涉。初義但云不為外物拘牽而已,無勝義亦無劣義也。[35]
由、繇二字,古相通假。今此譯遇自繇字,皆作自繇,不作自由者,非以為古也。視其字依西文規例,本一玄名,非虛乃實,寫為自繇,欲略示區別而已。[36]
第一點是“自由”的周邊義問題。如嚴復所說,20世紀初葉的“自由”,“常含放誕、恣睢、無忌憚諸劣義”。[37]但嚴復同時又認為這是“后起附屬之詁,與初義無涉”。中西遠古某些“艱大名義”是相通的主張在這里也有所反映。第二點與其說是“自由”的問題,毋寧說是世紀之交漢語本身的局限性。嚴復認為按照英文文法,freedom,liberty都是名詞(抽象名詞),是實詞,而不是虛詞。相反,漢語中的“自由”則是副詞,即漢語傳統分類法中的“虛詞”。嚴復試圖用古僻的漢字把“自由”作為抽象名詞來使用。嚴復使用“自繇”的另一個考慮是:使用已有詞語常常必須除去后來添加上的“雜質”,即嚴復所強調的“放誕、恣睢、無忌憚諸劣義”。嚴復指出:“自繇之義,始不過謂自主而無罣礙者,乃今為放肆、為淫佚、為不法、為無禮,一及其名,惡義坌集,而為主其說者之詬病乎!”[38]之所以發生這種情況,嚴復認為是“名義一經俗用,久輒失真”。[39]嚴復選擇“自繇”這一詞形也有為了除去雜質,避免后起意義(隨心所欲義)混入的目的。但由于“自由”“自繇”發音相同,嚴復的企圖也不可能實現。其實,在世紀之交,如1902年以后,“自由”用作譯詞的例子劇增,已經部分地獲得了抽象名詞的用法,如嚴復在《群己權界論》(1903)中有4例“有自繇”的例子。[40]但《欽定憲法大綱》(1908)中的兩例,還不完全是抽象名詞:
1.君上大權,八、宣告戒嚴之權。當緊急時,得以詔令限制臣民之自由。
2.附臣民權利義務,二、臣民于法律范圍以內,所有言論、著作、出版及集會、結社等事,均準其自由。
第一例可以解釋為限制臣民自行其是;第二例可解釋為準許臣民為所欲為。“限制”“準”都是以動詞性短語作賓語的。盡管如此,嚴復認為這時“自由”是合適的譯詞,說“西名東譯,失者固多,獨此大成,殆無以易”。[41]這一事例告訴我們在討論“自由”的政治隱含的同時,還要關注作為語言單位“詞”的“自由”。
“由”“繇”發音相同,區別只在于字形。漢語的名詞本沒有具體名詞/抽象名詞之分,也沒有如英語等通過添加后綴(-ness;-tion)獲得轉類名詞的形態上的手段,嚴復的“由”“繇”人為的區別一開始就沒有成功的可能性。《群己權界論》以后,嚴復也不再堅持寫作“自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