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名之立 旬月踟躕:嚴復譯詞研究
- 沈國威
- 5651字
- 2019-10-18 17:37:38
一 “權利”
漢語典籍里“權”“利”兩字連用義為“權勢與財貨”。[10]“權”字的本義是衡器,轉為衡量,后引申為“權柄”“權勢”。“權利”作為譯詞使用始于美國傳教士丁韙良,丁氏在翻譯《萬國公法》時首次用“權利”對譯right。《萬國公法》的原著是惠頓的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這是一部超過900頁的鴻篇巨制,主要討論各國的主權及戰時的權利及義務。這一話題涉及以下三組詞語:
power;sovereign;authority;prerogative
right
obligation;duty
在英語里這三組詞所代表概念范疇構成一個政治的語義場,以下分別以POWER,RIGHT和DUTY代表各個概念范疇和所屬的同位近義詞。在丁韙良著手翻譯前后,已出版的英華字典中這三組詞的譯詞情況大致如表2-1。
表2-1 馬禮遜、麥都思、羅存德字典中的譯詞情況一覽
從表2-1可知,在POWER的概念范疇中,power被譯為“權”“權柄”,sovereign和authority的譯詞或者與power相同,或者是包含“權”的二次復合詞。英語中三個詞的區別在辭典所示的漢語譯詞上幾乎被中和。另一方面,漢語中原來沒有RIGHT這一概念范疇,編纂者使用“應當”去對譯,但是“應當”無法明確地譯出“應當得到”的意思。對于概念范疇DUTY,馬禮遜的辭典中不收obligation,將duty譯為“本分”,所加的解釋是:Duty,that which a person ought to do,這樣duty就成了一種來自身份的責任。麥都思和羅存德對obligation和duty給出了以“本分”為主的相同的譯詞,這是因為漢語對二者并不加以區分。“本分”如同身份雖然有與生俱來的性質,但不是作為“權利”的代價需要付出。只有羅存德在right的詞條下給出了:“I have a right to it,實屬我的;in his own right,生而屬他的。”羅似乎是想努力譯出right與生俱來的含義;同一詞條下又可見“to maintain one's right,執權;the right of citizens,民之權;prerogative,格外之權、異常之權”等。“執權”即維護自己的權利;“民之權”現在譯作“公民權”“市民權”;“格外之權”現在譯作“特權”,而在詞條prerogative下,羅存德實際使用了“特權”。可以斷言prerogative譯為“特權”始于羅存德,而馬禮遜的辭典的英華部分不收prerogative,麥都思在其辭典里所用的譯詞是“恪(原文如此——引者注)外之恩、超眾的特恩”。羅存德的“特權”為井上哲次郎的《訂增英華字典》(1884)接受,在日本普及定型。在中國羅存德之后收錄“特權”的是鄺其照的《華英字典集成》(第3版,1887)“權;特權”(261頁)。受英和辭典影響的《英華大辭典》(顏惠慶,1908)給出的譯詞是“特權,格外權,特別利權”。羅存德的字典中還有“to renounce a right,棄權;Encroach,to creep and enter on another's rights,佔人權、僭權、漸侵人地……”等right譯作“權”的例子。總之,羅存德的《英華字典》是唯一嘗試用“權”去譯right的辭典。[11]同時需要注意的是上述辭典中都沒有使用“權力”。翻譯惠頓的書,對譯者丁韙良的最低要求是將互相對峙的概念范疇POWER,RIGHT,DUTY區別譯出,形式可以是“詞”,也可以是詞組或短語,但必須加以區分,不能混淆。那么我們來看一下丁韙良的實際翻譯。
相關詞語在原著中的使用頻率情況大致如下:power,1100余例;right,1700余例;sovereign,近700例;authority,270余例;duty,300余例;obligation,150余例。對于原著中的power,如下所示,譯者采取了不譯、意譯,或者譯為“權”三種處理方法。(引文中的下波線、下畫線均為筆者所加,下同)
1.…so long as the independence of the new State is not acknowledged by other power.
不譯:若他自未認新立之國……
2.Those powers are exercised by the East India Company in subordination to the supreme power of the British empire,…
譯作“權”:蓋此商會之行權憑本國之權……
3.Sovereignty is the supreme power by which any State is governed.
與supreme power合譯作“上權”“主權”:治國之上權,謂之主權。
Sovereign譯為“權”或“主權”;authority譯為“有司”,例如:
4.Nations and Sovereign States.
譯作“權”:論邦國自治、自主之權。
5.…the political power of the State and a judicial authority competent to enforce the law.
意譯political power為“國勢”;authority譯作“有司”:憑國勢以行,賴有司以斷之者也。
6.The habitual obedience of the members of any political society to a superior authority must have once existed in order to constitute a sovereign State.
authority和sovereign都沒有明確譯出:國之初立者,必由民之服君上。
原著中的另一個關鍵詞right,也有不譯、意譯的情況,而更多的是譯為“權”或者“權利”。如在第一章“論邦國自治、自主之權”中,丁氏開宗明義譯道:“海氏以公法分為二派:論世人自然之權,并各國所認他國人民通行之權利者,一也;論諸國交際之道,二也。”“自然之權”即natural rights;“通行之權利”即right to pass;“交際之道”的“道”即law。“權”和“權利”都對應right,而“權”又表示power。這樣《萬國公法》中的“權”有時是指“power”,有時指“right”,譯詞上“權”和“權利”并無區分,兩個重要的概念混在一起。故下文中的下波線部分,只能譯作“自主之全權”:
7.…that the several States composing the Union,so far as regards their municipal regulations,became entitled,from the time when they declared themselves independent,to all the rights and powers of sovereign State,and that they did not derive them from concessions made by the British King.
不加區分地譯作“自主之全權”:美國相合之各邦,從出誥而后,就其邦內律法,隨即各具自主之全權,非自英王讓而得之也。
但是rights和obligations還是有區別的,例如:
8.…it neither loses any of its rights,nor is discharged from any of its obligations.
rights和obligations出現在同一句中,丁韙良分別譯作“權利”“當守之分”:于其曾享之權利無所失,于其當守之分亦無所減。
總之,三個概念范疇在譯詞對應上并不是涇渭分明的。同樣需要指出的是丁韙良在《萬國公法》中并沒有使用“權力”一詞。
丁韙良在以后的翻譯實踐中也意識到了這一問題,他在《公法便覽》(1878)的“凡例”中說:
公法既別為一科,則應由專用之字樣。故原文內偶有漢文所難達之意,因之用字往往似覺勉強。即如一“權”字,書內不獨指有司所操之權,亦指凡人理所應得之分。有時增一“利”字,如謂庶人本有之權利云云。此等字句,初見多不入目,屢見方知不得已而用之也。
也就是說“權”不僅指“有司所操之權”(power),也指“凡人理所應得之分”(right),“權”的詞義的判讀完全依賴于上下文。為此“有時增一利字”以示區別。《萬國公法》之后,“權利”開始出現在報章上。1872年5月21日的《申報》上可見“兵船所能領之額外權利者,郵船亦可能領”。幾乎同一時刻,“權力”也有用例出現:“因中國權力不能遠越重瀛而禁之。”(《申報》1872年5月14日)“權力”這個古典詞在當時的《申報》上另一個意思是“力量”。
嚴復從另一個角度感覺到了“權利”的問題,對這個譯詞極為不滿,他在給梁啟超的信中指出:
惟獨Rights一字,仆前三年,始讀西國政理諸書時,即苦此字無譯,強譯“權利”二字,是以霸譯王,于理想為害不細。后因偶披《漢書》,遇“朱虛侯忿劉氏不得職”一語,恍然知此職字,即Rights的譯。然苦其名義與Duty相混,難以通用,即亦置之。后又讀高郵《經義述聞》,見其解《毛詩》“爰得我直”一語,謂直當讀為職。如上章“爰得我所”,其義正同,疊引《管子》“孤寡老弱,不失其職,使者以聞”,又《管子》“法天地以覆載萬民,故莫不得其職”等語。乃信前譯之不誤,而以直字翻Rights尤為鐵案不可動也。蓋翻艱大名義,常須沿流討源,取西字最古太初之義而思之,又當廣搜一切引伸之意,而后回觀中文,考其相類,則往往有得,且一合而不易離。譬如此Rights字,西文亦有直義,故幾何直線謂之Right line,直角謂Right Angle,可知中西申義正同。此以直而通職,彼以物象之正者,通民生之所應享,可謂天經地義,至正大中,豈若權利之近于力征經營,而本非其所固有者乎?且西文有Born Right及God and my Right諸名詞,謂與生俱來應得之民直可,謂與生俱來應享之權利不可。何則,生人之初,固有直而無權無利故也,但其義湮晦日久,今吾兼欲表而用之,自然如久庋之噐,在在捍格。顧其理既實,則以術用之,使人意與之日習,固吾輩責也。至Obligation之為義務[仆舊譯作民義與前民直相配。],Duty之為責任,吾無間然也。[12]
嚴復這段話大概有如下幾層意思:
第一,用“權利”去譯right,意義相差太大,極為勉強,影響概念的準確移譯。因為對于“權利”,嚴復的理解(即漢語典籍上的意義)是:以權和力得到的利益,這樣就與right所有的“與生俱來”的含義格格不入;
第二,《漢書》中的“職”與right同義;但“職”可能與duty的譯詞“職責”發生混淆,嚴復暫時未加以采用;
第三,嚴復后來發現《詩經》《管子》等典籍中的“直”也應該訓作“職”;
第四,在翻譯大詞時要特別關注初始義,然后追根尋源地找出派生義;
第五,“直”的概念中西有相通之處。漢語的“直”通“職”(應有的作用),西方“right”寓意“物象之正者,通民生之所應享”。所以英語的right line,right angle漢語分別作“直線”“直角”;
第六,西方有born right,God and my right等說法,表示與生俱來的right,這個意思可以用“民直”表示,但是“權利”則不行,因為“生人之初,固有直而無權無利故也”;
第七,“直”的初始義湮沒已久,需要重新使之顯現出來;
第八,obligation譯為“義務”,duty譯為“責任”,嚴復均表示認同。嚴復在以前的譯著中為了與“民直”保持詞形上的相似性,曾經把obligation譯為“民義”,現在放棄了。筆者揣測這可能是因為obligation不但可以說“民”,也可以說國家的緣故。“義務”是日本譯詞,但嚴復對此并沒有特別的反應。
嚴復的這封信寫于1902年6月,“前三年”即指1899年。但這應該是一個時間的概數,嚴復在1896年的手稿本《治功天演論》中已經使用了“權利”和“直”:
1.(蜜蜂)其為群也,動于天機之不自知,各趣其功,而于以相養,各有其職分之所當為,而未嘗爭其權利之所應享。[13]
2.以謂天行無過,任物競天擇之事,則世將自至于太平。其道在聽人人自由,而無強以損己為群之公職,立為應有權利之說,以飾其自營為己之深私。[14]
3.蓋主治者懸一格以求人,曰:必如是,吾乃尊顯爵祿之。使所享之權與利,優于常倫焉,則天下皆奮其材力心思,以求合于其格,此又不遁之理也。[15]
4.是故恕之為道,可以行其半,而不可行其全;可以用之民與民,而不可用之國與國。民尚有國法焉,為之持其平而與之直也,至于國,則吾恕而彼不恕,為之持其平而與之直者誰乎?[16]
第1例中“職分”即duty,“權利”即rights,全文為Each bee has its duty and none has any rights。第2例中原文也是duty,但譯詞改為“公職”,似乎要強調個人對于國家的義務,與私領域的義務相區分。第3例說“恕道”可以適用于個人之間,而不可用于國與國之間。因為對于個人有國家為其主持公道,保證其權利,對于國家則不存在這種超然的力量。嚴復在《天演論》中使用“權力”一詞僅有1例:“顧自營減之至盡,則人與物為競之權力,又未嘗不因之俱衰,此又不可不知者也。”[17]原著的意思是:如果對人與人之間的競爭約束過多,也會對社會起破壞作用。嚴復的譯文的意思是:人與人之間的競爭若不存在,人與物(自然)競爭的力量也會因之減弱。本例中的“權力”與power對應,在現代漢語中power既可譯作“權力”,也可譯作“力量”,但在嚴復的時代“力量”還不是常用詞匯,多用“權力”,如培根的名言“知識就是力量”,嚴復譯作“培庚有言,民智即為權力。豈不信哉!”[18]第4例中嚴復使用的是“權與利”的形式,這反映了嚴復對“權利”的理解:權利之近于力征經營。
繼《天演論》之后,在《原富》中,嚴復用“權利”譯right;用“權力”譯power或authority,不再使用“民直”“民職”,“直”字在這本譯著中作價值的“值”義。
1903年嚴復出版了另外兩部譯著《群學肄言》和《群己權界論》,書中既使用了“權利”也使用了“直”:
吾知議院遇此等事,固亦選派查辦之員,以求公允,然其侵小民權利,而使之失職者,常十事而九也。吾非謂其知而侵之也,彼實不知而侵之,但議院不宜任查辦之員,安于不知而致貧民遂見侵耳。彼民既貧,勢不能來倫敦,詢事例,具人證以訟其所被侵之直,議院務察此意而為政,庶幾真公允耳![19]
在這個例子里,“權利”和“直”并出,但并無意義上的區別,嚴復的意圖不得而知。
故生人之道,求自存以厚生,非私也,天職宜如是也。自存厚生之事無他,爰得我直(直,漢人直作職分所應有者也——譯者注)而已。群為拓都,而民為之么匿,么匿之所以樂生,在得其直,故所以善拓都之生,在使之各得其直。[20]
“天職”和“直”都作權利解,譯者嚴復在注中解釋為“職分所應有者”,但“職分”在《天演論》中又作“義務”解。
吾黨祈福受厘之際,則曰吾之愛人,宜如己也,吾之報怨,將以德也。乃至朝堂之所申辨,報章之所發明,州闊之會,酣燕之頃之所談,則曰是不共戴天者也,是不與同國者也,是吾國體民直之所必爭也。[21]
此例的“民直”即是“權利”。
為己為人,皆資勇果,勇果本于形氣者也,為人獸之所共有,而視其所以行之者何如?使其用之以求其天直(天直,猶言所應享之權利——譯者注),以御暴虐,以遏侵欺,可貴者也。[22]
譯者嚴復在注中解釋“天直”是“應享之權利”。
則反是而觀,勇之不足貴者,有所屬矣。意純起于自私,所求者非其應得之天直,雖曰勇果,殆與禽德鄰也。故好勇而不知義,不獨為之者非也,譽者與有罪焉,何則?以其獎敗德而損群宜也。[23]
譬如自自由之說興,而窮兇之孽,或由此作,即持干涉之義者,而民直(民直,即俗所謂權利與他書所稱民權——譯者注)或以見侵。設仆云然,未必遂為自由之反對,抑亦非尚法者之叛徒也。[24]
在《群己權界論》的原著中,rights和obligation是關鍵詞,嚴復更多地用“權利”和“義務”去譯,也有譯作“直”(含“民直”“天直”)的例子,如:
如是者謂之自繇國典。國典亦稱民直,侵犯民直者,其君為大不道,而其民可以叛,一也。[25]
以下言言行自繇,本為斯民天直。——譯者注[26]
蓋言行自繇,固文明之民,人人所宜享之天直,借曰有為而然,其義隘矣。[27]
權利人而有之,或國律之所明指,或眾情之所公推,所謂應享之民直是己。[28]
若夫行出諸已,而加諸人,斯功過之間,社會所以待之者大異此。夫侵人之端,莫大于奪其所應享之天直。[29]
嚴復一方面以“直”為主在不同的語境中嘗試著使用各種譯詞,另一方面還需要顧慮到當時社會上“權利”“義務”都已經相當普及的現實。嚴復最終也沒能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30]
《英華大辭典》(顏惠慶,1908)上right的譯詞為:“法律上之權、權利,有權利必有義務,警察有逮捕犯法人之權、要求無理之事物,世人無是權利也。”而赫美玲(Karl E.G.Hemeling,1878-1925)的《英漢標準口語辭典》(1916)將“權利”和“民直”都作為教育部審定的譯詞處理。
在現代漢語中,“權力”和“權利”是同音詞,口語層面無法區分;兩者的單音節形式均為“權”,書面語中也無法區別,從詞匯學的角度說不能算是成功的譯詞。這兩個詞在日語里音形、詞形都是互相區別的,似無問題,但是作為詞綴使用時,仍然無法確定詞義。[31]盡管如此,“權力”“權利”成了漢字文化圈的近代關鍵詞,可知詞匯學上的因素并不能完全決定譯詞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