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名之立 旬月踟躕:嚴復譯詞研究
- 沈國威
- 3340字
- 2019-10-18 17:37:37
四 譯詞從何處來
“譯詞”不同于“詞”,并非天然存在,需要通過努力才能獲得。那么譯詞從何處來?這在今天并不難回答,各類外語辭典就是譯詞的一個重要的來源。嚴復早在其翻譯活動最為活躍的1902年就說過:“字典者,群書之總匯,而亦治語言文字者之權輿也?!?a id="w022">[22]約而言之,外語辭典的作用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建構不同語言之間詞匯體系的對應關系;
第二,以清單的形式將語言之間詞匯體系的對應關系提供給語言社會。
16世紀末耶穌會士一踏上中國的土地就開始為編纂辭典做準備,但是并未能實際刊行。[23]19世紀初馬禮遜作為新教傳教士進入中國的第一人,其最大的貢獻就是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編輯出版了3卷6冊的英漢雙語辭典《字典》(1815~1823),由此開創了系統對譯中外概念的先河。此后整整一個世紀,傳教士編纂出版的漢外辭典無一不受其影響。
馬禮遜之后,麥都思、衛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羅存德(Wihelm Lobscheid,1822-1893)相繼推出多種大型辭典,傳教士主導的翻譯活動也在廣州、上海、北京等地廣泛展開。翻譯與外語辭典的編纂互相促進,相輔相成。1872年,美國傳教士盧公明(Justin Doolittle,1824-1880)出版了《英華萃林韻府》(1872)。如其序言所說,編者的原意是編一本“提供一個包含最實用的漢語詞匯和與這些詞匯等義的英語譯詞的詞匯集”,所以英語名稱是Vocabulary and Hand-book,而不是Dictionary ?!队⑷A萃林韻府》的譯詞90%取自近30年前衛三畏編《英華韻府歷階》(1844),并無新意,但值得一提的是,辭典的第3部收錄了在華傳教士們提供的各類術語集共21種。[24]在江南制造局主持科技書籍翻譯的傅蘭雅(John Fryer,1839-1928)也編有數種術語集。這是教會組織試圖改變譯詞混亂的現狀,規范術語所做的努力。盡管其他傳教士們積極響應教會組織的呼吁,熱情提供翻譯過程中積累的譯詞,以反饋中國社會,但效果并不顯著。辭典是知識積累的結果,截至19世紀末,辭典尚不盡如人意,翻譯也就舉步維艱了。嚴復在1895年著手《天演論》翻譯時幾乎沒有可資利用的辭典,他在《華英音韻字典集成序》中說:
尚憶三十年以往,不佞初學英文時,堂館所頒獨有廣州一種,寥落數百千言,而義不備具。浸假而有《五車韻府》等書,則大抵教會所編輯,取便西人之學中國文字者耳。[25]
這些為外國人學習漢語而編纂的辭典,不但數量少,而且質量差。嚴復批評當時辭典的詞義、詞類“皆緄而不分。學者叩其所不知,而黮暗愈甚。用以迻譯,則事義違反。鼠璞相貿,往往多可笑者”。嚴復甚至建議學生“勉用西文字典,不得以華文字典之譯義,望文駢迭為之”。[26]辜鴻銘(1857~1928)也說為中國學生準備的辭典太少。[27]盡管嚴復對《華英音韻字典集成》贊賞有加,但他本人即使在辭典刊行的1902年以后,譯文中也沒有使用這本辭典的痕跡,可見《華英音韻字典集成》仍不足以應付西方人文社科內容的翻譯。這種狀況一直到顏惠慶編《英華大辭典》(1908)出版后才逐漸有了質的改善。[28]關于嚴復與辭典的問題,我們將在第七章集中討論。
總之,既然世紀之交的雙語辭典不能提供社會所需的譯詞,譯者只好獨自準備,嚴復所面臨的就是這樣一個艱巨的任務。在下一章我們將具體討論。
[1]《〈普通百科新大詞典〉序》,《嚴復集》第2冊,第277頁?!镀胀ò倏菩麓筠o典》由黃人主編,上海國學扶輪社1911年刊行,是我國第一部百科辭典。
[2]文章是由概念和敘述構成的,文中的概念由詞,即命名性成分表示,而不是靠定義來完成的。例如一個極普通的句子“我吃了一個蘋果”,其中每個詞的定義(即詞典義,參見《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如下:
我=人稱代詞,指稱自己;
吃=把食物等放到嘴里經過咀嚼咽下去;
一=最小的正整數;
個=量詞,用于沒有專用量詞的名詞;
蘋果=蘋果樹的果實。
顯而易見,將上述定義代入句中取代譯詞并不能得到有效的敘述。
[3]嚴復緊接著寫道:“吾讀佛書,考其名義,其涵閎深博,既若此矣,況居今而言科學之事哉!”佛經的詞語已經難解,何況現在的科學術語了。關于這段話的含義,我們在第七章“嚴復與辭典”中還將繼續討論。
[4]“譯語”為漢語古典詞,清乾隆時期編纂有《華夷譯語》,此前的四夷館已經有各種譯語資料,收錄朝貢品的中外名稱的對譯詞。
[5]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第415頁。
[6]本杰明·李·沃爾夫:《論語言、思維和現實——沃爾夫文集》,高一虹等譯,商務印書館,2012,第225頁。
[7]本杰明·李·沃爾夫:《論語言、思維和現實——沃爾夫文集》,第226、227、286頁。
[8]中國歷來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說法。
[9]嚴復:《天演論》,商務印書館,1981,第xii頁。
[10]王力:《漢語史稿》,中華書局,1980,第528頁。
[11]沃爾夫則指出:“現代中國或土耳其的科學家們在對世界進行描述時,使用了和西方科學家們一樣的術語。這一事實只能說明他們全盤套用了西方的理性體系,而不意味著他們立足于本族語觀察角度證實了這一體系?!眳⒁姳窘苊鳌だ睢の譅柗颉墩撜Z言、思維和現實——沃爾夫文集》,第226~227頁。
[12]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19頁。
[13]但這似乎是西方的觀點,中國從“人物”一詞可知,并不將“人”和“物”截然分開,對立起來,更推崇“天人合一”。
[14]章太炎:《國故論衡》(與《國學概論》合本),中華書局,2015,第290頁。
[15]本書關于認知語言學的敘述主要參考了弗里德里希·溫格瑞爾、漢斯-尤格·施密特《認知語言學導論》(第二版),彭利貞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
[16]所謂“內部結構”,筆者曾描述過同位異義范疇和同位同義范疇。前者如“鳥”的下位范疇里包括:麻雀、燕子、鴿子……鴕鳥、企鵝;后者如概念范疇“妻子”里包括:老婆、愛人、太太……拙荊。參見沈國威《詞匯的體系與詞匯的習得》,《東北亞外語研究》2018年第2期,第9~15頁。
[17]《嚴復集》第3冊,第518~519頁。
[18]《嚴復集》第1冊,第126頁。[]中為夾注。
[19]《英文漢詁》,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嚴復全集》第6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第128頁。
[20]《政治講義》,《嚴復集》第5冊,第1246頁。
[21]這種方法在嚴復研究中被稱為“格義”與“會通”。韓江洪指出:所謂“格義”,是指用中國傳統思想中的術語、概念解釋和比附西學中的術語和概念,用中國傳統思想的概念或觀念,在按語或序言里進一步解釋譯文中的西學概念或觀念,這種做法用嚴復的話來說就是“會通”?!案窳x”和“會通”的區別在于,前者發生于英漢語言之間,目的是要了解西學本意;后者發生于漢語言之內,在翻譯過來的西學概念或觀念與中國傳統思想的概念或觀念之間作類比解釋,重在中西學術的貫通。在嚴復看來,中國傳統學術與西方學術有共同的義理,可以相互溝通和發明。參見韓江洪《嚴復話語系統與近代中國文化轉型》,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第163、165頁。
[22]嚴復:《商務書館華英音韻字典集成序》(1902)。本序言《嚴復集》不收,可參見沈國威編著『近代英華華英辭典解題』関西大學出版部、2011、188~189頁。
[23]有關情況請參見馬西尼「早期の宣教師による言語政策:17世紀までの外國人の漢語學習における概況——音聲、語彙、文法」內田慶市·沈國威編『19世紀中國語の諸相』雄松堂、2007、17~30頁;姚小平《早期的漢外字典》,《當代語言學》2007年第2期,第97~116頁。
[24]參見沈國威編著『近代英華華英辭典解題』、163~171頁。
[25]嚴復:《商務書館華英音韻字典集成序》。嚴復1867年14歲進福建船政學堂,該學堂的法國人教習日意格(Prosper Marie Giguel,1835-1886)曾編寫Mechanical and Nautical Terms in French,Chinese and English,共收機械術語1962條。這個術語手冊后來被盧公明收入了《英華萃林韻府》。參見沈國威編著『近代英華華英辭典解題』、170頁。《五車韻府》是馬禮遜《字典》第二部的名稱,1860年代以后,在上海等地出現過石印的《五車韻府》刪節本。
[26]嚴復:《商務書館華英音韻字典集成序》。
[27]辜鴻銘《華英音韻字典集成》英文序:“許多外國學者并不輕視為學習漢語的外國學生編纂極有幫助的漢英辭典的工作。但是對于學習英語的中國學生來說,除了鄺其照先生以外,還沒有其他人可以幫助他們。”譯文參見沈國威編著『近代英華華英辭典解題』、190頁。
[28]關于19世紀漢外辭典的編纂情況,可參照筆者編著的『近代英華華英辭典解題』等,在此不展開。日本的西周(1829~1897)在明治初年的翻譯著述中主要使用了韋伯斯特1865年版的英語辭典(Noah Webster,An American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1865),術語等關鍵詞的定義也都遵循韋伯斯特。參見山本貴光『百學連環を読む』三省堂、2016。與此相比,嚴復本人在翻譯過程中使用了何種辭典并沒有具體記錄。這是一個需要廓清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