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特區發展(1978~2018)
- 陶一桃 魯志國
- 18417字
- 2019-10-11 16:10:56
從經濟特區談中國道路的實質與內涵(代序)
陶一桃
這里所說的中國道路,是指1978年以來中國所選擇的社會轉型、經濟發展與全面實現現代化的方式與路徑。具體地說,就是在一個傳統意識形態曾經占據統治地位的計劃經濟大國里,在區域及城鄉發展嚴重不平衡的貧窮國度中,以創辦經濟特區為制度變遷與社會轉型的突破口,旨在通過自上而下的強制性制度變遷,以國家的力量和執政黨的自我革命的精神與勇氣,在原有體制內部逐步完成由傳統的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型,使中國經過獨立自主的全方位改革開放,逐漸成為一個真正的制度自信、經濟繁榮、文化昌盛、民生幸福的法制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國家。[1]
中國道路是既不同于蘇聯模式,又不同于“華盛頓共識”的充分體現中國特色的實現現代化之路,其實質就是中國共產黨領導,其目標就是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國家。中國道路的形成過程,既是一個探索的過程,更是一個用觀念戰勝觀念的過程。以強制性制度變遷為主導,以誘致性制度變遷為潛能的“漸進式改革”,在逐步實現社會轉型中保障著穩定,在改革開放中實現著均衡,在發展繁榮中走向共享。而這一切又構成了中國道路的鮮明特質。相對于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社會轉型與制度變遷所選擇的道路,中國道路不僅以其自身的成功實踐證明了自身選擇的正確性,而且還探索出一條轉型國家實現現代化的可借鑒的發展方式與路徑。
所以說,對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的思考與研究,不僅是對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之間內在邏輯關系的理論與現實的探索,同時是對40年來中國改革開放演進歷程的研究,對中國制度變遷路徑的研究,對中國實現現代化道路的研究。[2]因為,中國改革開放40年來所走過的艱辛而輝煌的歷程,就是由傳統的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就是由普遍貧窮走向共同富裕的過程,就是由盲目閉關自守走向全面政策開放與制度開放的過程,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中國夢的偉大而美好的征程。而這一切不僅始于經濟特區的創立,同時構成了中國道路的實質與內涵。
一 關于中國道路的學術討論
這里所談的中國道路,無疑是一個產生于特定歷史背景之下的具有特定內涵的概念。它既不是曾經的社會主義實踐所走過的那條道路,又不是可以被直接照搬或借鑒的既有模式。它的形成既需要向傳統意識形態挑戰的膽識與智慧,又需要勇于改革的大無畏精神與氣概。所以對中國道路探索的過程,首先是一個用觀念戰勝觀念的過程。
關于中國實現現代化道路問題,不僅為學者所普遍關注,更是幾代政治家和有識之士為之終生奮斗的理想所在。我們曾有過“師夷之長以制夷”的真誠與無奈,更有過“超英趕美”的狂熱與尷尬,但目標與實現目標道路的南轅北轍,讓我們不得不反思所選擇道路的正確性。有學者比較了19世紀和20世紀主要國家實現現代化的特點后指出:19世紀資本主義現代化道路,是私有產權和市場競爭相結合,經歷數百年自然演進而形成的。其中私有制、市場導向和逐漸變革是這一模式的基本特征。20世紀以來,一些經濟落后的國家開始走上社會主義道路。他們效仿激進改革的蘇聯模式,并以同樣激進的政治革命為先導,通過具有顯著革命性的自上而下的強制性工業化進程,希冀在具有無限革命情懷的純粹公有制基礎上,通過國家計劃和激進改革的力量快速實現現代化。但是,這一蘇聯式的實現現代化的模式,在經歷了短暫而狂熱的成功之后,便陸續遭遇到了空前的危機,中國社會也受到波及。直到20世紀80年代,憑借以鄧小平為代表的黨中央的集體智慧與膽略,中國社會才在“摸著石頭過河”的探尋中找到了一條被實踐證明是正確的實現現代化道路。這條道路就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所規劃的以經濟體制改革為切入點,以創辦經濟特區為起點,以改革開放為宗旨,以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為目標,以全方位社會改革和全面發展為方向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實現現代化的中國道路。[3]這條道路不僅被幾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集體不斷豐富、發展、完善,而且被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不斷實踐、檢驗與印證。
1.關于中國道路的起點問題。可以說關于中國道路的起點問題,是這里討論的時代前提,因為對它的厘定不僅具有史學意義,而且具有現實探索價值。我認為,今天所談的中國道路是一個具有特殊歷史意義和獨特背景的特定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單純的共運史或黨史的概念。百年以降,中國人民一直在孜孜尋求民族獨立、科學民主、文明富強的現代化道路。無論是從標志著中國近代史開端的1840年的鴉片戰爭,還是從標志著新中國誕生的1949年算起,中國人民都是沿著一條艱苦卓絕的道路奮斗著、前進著。但是,中國歷史上曾經走過的道路與1978年改革開放之后逐漸形成的道路并不是一個含義上的道路。所以這里所談的中國道路,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被廣義地理解為從舊民主主義革命、新民主主義革命再到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的近120多年的中國近代史。[4]另外,新中國成立以來,有30年的時間我們是虔誠地學習、實踐著蘇聯模式,并不是走著自己特有的發展道路的。而對以蘇聯模式為典型代表的傳統計劃經濟體制的否定,是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個大前提,也是中國道路形成的重要前提。正因如此,無論從邏輯還是從理論與現實意義上來說,我們都不能把被“否定”的東西當作一種繼承來保留,更不能把改革看作對“被改革”的“發展”。我贊同中國道路特指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社會發展道路或發展經驗的時間劃分,正如劍橋大學高級研究員斯蒂芬·哈爾珀先生所說:當我們談到中國道路的時候,主要是指中國在過去30多年里的發展和一系列改革。著名經濟學家厲以寧在其《中國經濟雙重轉型之路》一書中也把中國道路稱為中國獨特的改革開放之路,并稱這條道路是“發展轉型”與“體制轉型”雙重轉型之路。
2.關于中國道路討論的前提問題。我認為摒棄極“左”的意識形態和冷戰的思維方式,是探討中國道路問題必須明確的意識形態前提。因為我們絕不可能再回到“姓資姓社”的教條主義思維模式上去,否則將是一種歷史倒退。中國的改革開放首先是從解放思想開始的,而解放思想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1992年初鄧小平南方視察時做出的斬釘截鐵的歷史性判斷:“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從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來看,只有“不爭論”,才有向世界展示出另一條發展道路的中國改革開放的發軔;只有“不爭論”,才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形成、發展與完善;只有“不爭論”,才有以先行先試為使命的經濟特區的創立與發展;只有“不爭論”,才有創造無限奇跡的中國道路的探索與實踐。所以對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大可不必耿耿于懷,更不要簡單地把“歷史終結論”看作資本主義對社會主義的某種戰勝。因為“歷史終結論”的現實依據是蘇聯的解體,并非資本主義的勝利。所以我認為,把“歷史終結論”理解為宣布傳統的社會主義時代的結束更為客觀。同時,我們還要注意這位一直關注中國社會轉型的西方學者的另一些觀點。如他曾說:美國不能決定民主在什么時候和什么地點產生。要明確的是,如果一個國家不需要的話,外人不能將民主強加其身。有關民主和改革的需求必須來自國內。因此,民主水平的提升是一個長期的、時機逐步成熟的過程,而這一過程又有賴于政治和經濟的逐步完善。他還指出:“發展并非由富者贈與窮者,而只能由窮者自己達成。”福山在接受《國際先驅導報》的訪談時對“歷史終結論”和中國發展模式等問題進行了如下的回應:美國需要向中國學習。但同時認為,由于中國模式源自中國特定的歷史和文化傳統,所以在世界其他地區不可復制。從福山的觀點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他斷言蘇聯的解體、東歐的劇變、冷戰的結束標志著共產主義的終點,但并沒有否認中國改革開放所選擇的道路及其意義與價值。
3.關于是否存在中國道路的爭論。有學者認為:如果把中國模式、中國道路的討論置于現代化國家構建的理論框架中,由于當代中國大陸尚未完成現代化國家的構建,當下形成的獨特制度組合缺乏足夠穩定性和可擴展性,因而不存在什么中國模式,當然也就無所謂中國道路。我更愿意把是否存在中國道路的爭論,理解為看問題的角度或方法的不同。首先,中國道路的存在是一個不爭的客觀事實,不能因為模式尚未形成,就否定道路的存在。縱觀中國改革開放的發展歷程,無論是由傳統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轉型,由曾經的普遍貧窮向今天的共同富裕的邁進,還是40年發展的輝煌成就和令世人矚目的中國奇跡的創造,都是中國道路的生動體現與折射。所以,上述觀點用來說明不存在中國模式是完全可以說得通的,但由此否定道路的存在則未免有些武斷。其次,我并不完全認同中國模式的提法,因為模式本身具有制度的固化性與范式性的內涵,對于還處于探尋、發展中的中國社會來說,還有許多開拓性的實踐等待探索,還有許多制度變遷有待發生。我們并不是在制造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范式,而是在探尋適合本國國情的發展路徑。或許模式尚未形成,但對道路的探索早已開始。這條道路在40年的砥礪前行中已經日漸清晰并逐步形成。
二 經濟特區與“漸進式改革”
中國的改革開放具有“漸進式改革”的基本特征,同時“漸進式改革”又構成了中國道路的鮮明特質。“漸進式改革”以強制性制度變遷為主導,以誘致性制度變遷為潛能;以經濟改革為切入點,以全方位改革為方向;以發展經濟為著眼點,以全面發展為目標;以非均衡發展為路徑,以協調共享發展為宗旨。這一改革的邏輯路線從一開始就通過經濟特區的“先行先試”,構成了中國道路的前行軌跡。
1.“漸進式改革”的實質。從理論上說,“漸進式改革”是一種建立在工業化和社會主義憲法制度基礎之上,在一個宏觀經濟相對平衡穩定的國家中進行的由政府主導的逐步擴展并深入的市場化改革。這種制度變遷突出表現為進行改革的國家充分利用已有的社會組織資源,尤其是國家力量,發起、推進社會改革,具有新舊體制并存的雙軌過渡的過渡性和政府主導的強制性中的誘致性的特點。從改革的進程來看,呈現出鮮明的由局部到整體,以及體制內強制性制度變遷與體制外誘致性制度變遷相互推進的顯著特征;從改革的內在邏輯演進來看,表現出改革、發展與穩定的相互協調,以及以先行的經濟改革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與完善來促進政治體制改革的特質。[5]
“漸進式改革”是從經濟體制改革以及發展經濟入手的,它成功的關鍵在于首先以特殊政策的力量,調動了社會個體對創造財富的渴望,肯定了人們對物質利益追求的正當性,給予個體致富的空間與傳統體制內無法擁有的自由選擇的權利。正是這一轉型模式的內生機制,在給予了人們選擇的權利和自由發展的可能的同時,充分調動了市場經濟主體——人的積極性與創造性,因此贏得了人民對改革的廣泛支持與熱情參與。
2.“漸進式改革”的特點。“漸進式改革”無疑是相對于“激進式改革”而言的。作為不同的改革方式,實質上喻示著不同的改革道路或路徑選擇:首先,“激進式改革”更注重整體改革的先行性,有破釜沉舟、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氣概。在實際進程中往往是先搞改革、后求發展,并通過人為降低發展速度來推動改革。而“漸進式改革”則更注重經濟改革的先行性,以發展促改革,以改革謀發展。既要堅定不移搞改革,又要勵精圖治謀發展,從而用經濟的穩定增長,來支持堅定的社會改革。[6]其次,“激進式改革”基本上是以“破”字當頭,即先破后立,采用“休克療法”,首先徹底破壞計劃經濟體系和國有制度,然后進行新體制建設,結果在很多情況下造成體制的“真空”狀態。而“漸進式改革”則基本上是以“立”字當頭,先立后破,在改革過程中不斷轉換國有企業經營機制的同時,鼓勵非國有經濟發展。在堅持和完善宏觀調控的情況下,不斷減少指令性計劃。在使傳統體制功能和權力收縮的同時,市場經濟的主體地位及與之相適應的體制機制逐步形成、擴張、完善,從而既避免了體制的“真空”狀態,又讓一個嶄新的體制在不斷被改革的原體制內逐漸產生、完善并發揮越來越強大的功能。[7]最后,“激進式改革”更看重速度,力求速戰速決。如俄羅斯改革始于1990年8月制定的“500天計劃”,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而“漸進式改革”則更看重穩健,堅持循序漸進,逐步實施。其典型做法是以非均衡發展的戰略,通過局部“先行先試”的方式各個擊破,從而通過邊際均衡破解難題。即通過建立經濟特區以及政策性“增長極”的形成與“擴散效應”的發揮,以非均衡發展的方式逐步實現全方位改革和全面發展。
從“漸進式改革”的進程來看,只要作為自上而下的強制性制度變遷的發軔者——政治領導人或領導集團始終不渝地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改革方向,只要改革有恰當的順序性、步驟性和整體協調性,漸進式的改革就會在強制性制度變遷和誘致性制度變遷的共同作用下產生、發揮出制度績效,從而沿著一條符合本國國情的改革開放道路持續下去。因此,政府將是至關重要的。另外,從“漸進式改革”實施的方式來看,還有助于減少、降低因改革所帶來的各類風險與成本(以創立經濟特區的方式開啟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就是很有說服力的證明),使人們在逐漸承擔改革開放的社會代價的同時,也逐漸得到改革開放的實惠。這不僅有助于增強人民對正在實施的改革開放政策的認可、參與及支持,而且可以在不斷深化改革中持續而富有績效地擴大改革開放的社會效益,從而使市場經濟文化以及相關要素漸進深入思變的人心,融于變革中的社會,社會觀念日漸達成共識。[8]這在提高人們對改革的方式、路徑、成果認同感的同時,還會培育、激發起源于經歷改革之后的社會機體內部的各種潛在的改革動力,即深化改革的動力與需要,從而所有人分享到改革開放所帶來的利益。
3.經濟特區與“漸進式改革”。經濟特區作為自上而下的正式制度安排,在“摸著石頭過河”理念下,構成了中國“漸進式改革”的重要實踐模式與載體,而“先行先試”、“率先示范”、“敢闖”又構成了這一重要實踐模式的內涵與品質。如果說非均衡發展是面臨發展不均衡約束所選擇的一種改革、發展的方式或路徑,那么“漸進式改革”則是同樣面臨這一約束所選擇的一種改革、發展的步驟。作為同一改革過程相互支撐、相互推動的兩個方面,它們共同保證了中國改革開放歷程中強制性制度變遷主導下的誘致性制度變遷的自然發生,保證了轉型進程從局部向全局的穩步推進,保證了體制內改革與體制外推動的有效結合,保證了經濟的市場化與全方位改革的漸進式發生與實現,保證了改革、發展與穩定的相互協調,從而以符合中國國情的改革實踐,證明了中國道路的實踐價值與現實意義。
經濟特區既是“漸進式改革”的產物,又是“漸進式改革”的載體。從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來看,“漸進式改革”作為一種降低改革成本、減少改革阻力的制度變遷的方式選擇,不僅以首先選擇創建特區的方式開啟了中國制度變遷的歷史進程,而且以不斷創造新的經濟增長極的方式,如各類特區、新區、自貿區的建立,推動中國社會改革開放向縱深發展,在發展不均衡的背景下,逐漸解決發展不均衡的問題,從而逐步形成中國區域經濟發展的新版圖。從改革的內涵來看,經濟特區作為“漸進式改革”的載體,不僅通過“先行先試”推動、促進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發展與完善,而且推動、促進了中國社會的制度變遷由經濟體制改革為主,逐漸擴展到政府管理體制、社會治理機制、社會保障體系、公共教育醫療衛生、法治社會建設等全方位的社會改革,從而以“漸進式改革”方式,逐步實現社會轉型的目標。同樣可以說,經濟特區作為“漸進式改革”的重要實踐模式與載體,與“漸進式改革”共同構成了中國道路的重要內涵。
以深圳為典型代表的中國經濟特區充滿挑戰而又成就卓著的改革開放的偉大實踐,不僅為轉型中的中國探索出了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實現現代化的獨特道路,同時以其路徑選擇的正確性和發展的輝煌,推動了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的確立、發展與完善,促進了社會轉型的歷史進程,加快了實現現代化的時代腳步,擲地有聲地證明了中國道路的正確性。[9]因此,從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和中國道路形成、演進的角度,給予經濟特區本身多么高的評價都不為過。[10]因為對于今天的中國社會而言,經濟持區已經不是一個簡單或單純的特殊政策之產物,更不是一項帶有時效性的權宜之計,而是中國社會制度變遷和中國道路的邏輯起點,它本身就構成了中國道路的重要內涵。甚至可以說,沒有經濟特區的創建,就沒有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實踐;沒有經濟特區的示范,就沒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普遍確立與發展;沒有經濟特區的“先行先試”,就沒有中國道路的探索;沒有經濟特區的率先與引領,就沒有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發展與積累;沒有經濟特區的拓展與創新,就沒有實現中國夢的堅實的制度與物質力量。[11]
40年改革開放的實踐證明,“漸進式改革”是適合中國國情,為人民所擁護并在實踐中取得巨大成功的路徑選擇,并構成了中國道路的顯著特征。今后這種“漸進式改革”道路是否能繼續富有制度績效地走下去,既是對執政黨理念、信心和智慧的考驗,又是一個值得深思的理論問題。第一,對中國社會而言,中央政府無疑是這場強制性制度變遷的最直接的發軔者、倡導者和領導者,又自然成為這場自上而下的強制性制度變遷中首要的“被改革者”。[12]一方面,沒有中央政府的決心、決策和授權,就不可能有來自基層的改革開放的實踐;[13]另一方面,政府又無可避免地處于政府的權力同樣需要由政府的權力來制約的自我革命之中。[14]所以,政府無可替代地承載著同一改革進程中的改革和自我革命的雙重使命,而這一雙重使命相伴而行,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第二,轉型社會的制度變遷過程,又涉及對官僚體制和官員權力的制約過程,而伴隨自我革命進程的權力的弱化,也就是早已固化在舊體制內的既得利益的喪失。因此,并不是所有人,尤其是作為改革發起者、執行者的官員,在任何時候和任何條件下都會毫不猶豫地支持旨在制約、減少或弱化權力的制度變遷的。當不改革任何人都無法獲得潛在的利益時,官員們的改革熱情是高漲且積極的。當改革進行到一定階段并形成穩定的利益格局時,通常是“無所謂失去”的百姓遠比官員對制度變革會具有源于經濟人本能的熱情。所以,在自上而下的正式制度變遷中,有效抑制“權力和由權力決定的利益再分配走向,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不同利益相關者和階層對制度變遷的參與程度與熱衷程度”。[15]同時,執政者堅定的改革決心和保證改革不斷深化的整體機制的科學性、可延續性與現實的可操作性,又客觀上構成了改革的內在制度動力。第三,有怎樣的政府就會有怎樣的制度安排,政府自身的文明程度是確保社會規制文明的根本前提。所以,對于轉型社會而言,政府的認知能力以及認知能力的提升,政府的觀念及觀念的解放,政府的行為及行為的合法與正當性,不僅關系人民的福祉,決定著改革政策的制定與路徑的選擇,更決定并影響著改革開放的進程和最終目標的實現。[16]第四,提高政府官員執政能力與水平,既是政府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內在邏輯要求,又是中國改革開放大業得以繼續的體制機制保障。[17]因為,政府的認知能力與水平以及政府的遠見卓識與視野,會通過減少改革政策與措施執行中的交易成本和摩擦成本的方式,決定改革的邊際收益與總效應。從某種意義上說,建立一個健康而有效率的社會運作機制,比單純培養具有道德的人更有客觀約束力。第五,“漸進式改革”的過程,是伴隨著由計劃向市場轉型的政府職能轉變的過程。即由蘇聯計劃經濟模式下的全能政府,轉變為“守夜人”政府;由傳統體制下的權威政府,轉變為服務型政府;由計劃經濟時代的投資型政府,轉變為提供法律、制度等公共物品與服務的政府。從某種角度上說,對一個民族的經濟增長而言,政府的制度供給在一定意義上比經濟資源本身更加重要。因為資源是不會自動創造財富的,而由政府提供的經濟社會賴以建立、運行的社會秩序構架,則是使資本創造價值、財富創造財富的制度保障。所以無論從理論還是現實意義上說,沒有政府提供的穩定而寬松的社會秩序,人類的許多理性行為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尤其對于處在社會轉型時期的國家而言。可以說中國改革開放40年的歷史功績,不僅是使億萬中國人民普遍富裕了起來,更在于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日漸深入,伴隨著一系列富有創新精神的社會規制在先行先試的探索中不斷被確立、構筑并日臻完善,深刻的制度變遷給中國社會所帶來的深遠影響,遠遠超越財富增長本身。[18]
三 中國道路的實質與內涵
中國道路是既不同于蘇聯模式,又不同于“華盛頓共識”的充分體現中國特色的實現現代化之路,其實質就是中國共產黨領導,其目標就是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國家。這條道路所體現的“中國特色”,就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在曾經的迷茫與困惑中,獨立自主地尋找適合中國國情的發展方式與路徑。因此,中國特色表明的是獨特的歷史性、獨特的國別性和社會發展道路的差異性,而不是對現代化固有內涵與價值判斷的某種否定。所以,中國特色只是“特”在通往目標的路徑選擇上,實現目標的方式方法上,而不是目標本身。從根本上說,中國道路的探索過程既是對人類文明的認同過程,又是為世界貢獻中國智慧的過程。[19]這一過程承載著一個民族獨立自主謀求繁榮富強的動人故事,更體現了改革開放倡導者、領導者探索的膽略、自我革命的勇氣、選擇的智慧與民族擔當的情懷。
20世紀80年代,對世界來說是一個因變革而動蕩的年代。但是,與其說變革改變著世界,不如說變革方式本身以改變變革者自身的方式在深刻地改變著世界政治、經濟格局。與觸目驚心而又讓許多人茫然若失的東歐劇變和蘇聯解體相比,幾乎悄然開始的中國改革開放,在其他社會主義國家轉型變革的跌宕起伏中邁出了穩健的探尋腳步。
我以為,比較東歐、蘇聯社會轉型與制度變遷所選擇的道路,以創辦經濟特區開啟社會轉型與制度變遷的中國道路,展現出鮮明的中國特色。而這些基于中國特有的政治、經濟、文化及歷史演進特殊性的中國特色,基本反映了中國道路的實質與內涵。
1.堅持獨立自主,走適合自己的發展道路,把改革成功的動力和希望根本性地寄于自身社會的變革之中,這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內在政治前提。
中國的改革開放既沒有諸如“華盛頓共識”[20]所附帶的對自由市場經濟理論的必然認同和教條式規定,也沒有以接受國際組織或機構的巨額投資、資本與技術援助等為交換前提的條件,更沒有已經被別人設定好的毫無選擇地向資本流動開放、私有化、自由化和透明化的經濟發展道路約束,有的只是適合中國國情的改革開放路徑的選擇。正因如此,中國的改革開放是從“摸著石頭過河”、“殺出一條血路”開始的。而這一切又源于思想的解放與觀念的更新。如果說改革開放是中國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那么觀念更新與解放思想則是實現這一路徑選擇的前提;如果說沒有觀念更新與解放思想就不可能有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實踐,那么改革開放的實踐又把觀念更新與解放思想從窮變通久的理念變成了摧枯拉朽的現實。[21]沒有解放思想就不可能有敢闖的精神,而敢闖精神又成為中國社會沖破傳統體制的真正力量;沒有解放思想就不可能有創新的理念,而創新的理念構成了中國社會持續發展的原動力;沒有解放思想就沒有寬松、包容、自由、分享的社會制度—文化環境,而這樣的制度—文化環境又為人的自由發展和社會的繁榮穩定提供了無限的可能與自由的空間。“北京共識”[22]的提出者喬舒亞·庫珀·拉莫曾指出:實現經濟增長的同時是否能保持獨立自主,是“北京共識”與“華盛頓共識”最根本的區別。因為人類發展的歷史證明,一個國家在實現發展的進程中是否能夠保持自身的獨立自主性,會直接影響到這個國家自身可持續的發展再生力量。中國40年改革開放的經驗證明,獨立自主,不盲從西方的所謂“經典”[23],根據國情制定相應的政策與政略,才有可能找到適合自己的卓有成效的發展道路。有學者認為,“華盛頓共識”與有關各國的管理不善及腐敗統治相混合,在10年內破壞了十幾個經濟體。而當年最無視西方壓力的中國,卻結合自己的國情,走出了自己的發展道路,形成了自己的發展風格與模式。[24]波蘭前副總理科勒德克曾這樣總結東歐劇變:“硬性照搬新自由主義理論,來為東歐地區各國和蘇聯制定經濟政策服務,使這些國家付出了高昂的代價。”[25]
2.以創辦經濟特區的方式優先發展經濟,首先開始經濟體制改革。這雖然是別無選擇的選擇,卻是十分正確的選擇,這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切入點。
對于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來說,改革必須是全方位且根本性的,但改革切入點的選擇應該是相對風險最小且收益最大的。只有首先通過局部的改革來改變貧窮的現狀,才能讓人們看到改革的希望,從而擁有認同、參與改革的勇氣與熱情。優先發展經濟,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切入點,首先把最有可能迅速調動人們積極性的實現目標的探索途徑,現實而又具有實踐意義地展現了出來。
美國學者羅伯特·W.邁克杰尼斯曾對“華盛頓共識”的本質內涵做過深刻的概括,他認為這是一個包括“經濟體制、政治體制、文化體制”的“三位一體”方案。這個方案意味著選擇了它的國家在改革的初期,市場化和民主化,民主化和民主政體,多黨制與三權分立及全民選舉等,都自然被視為向市場經濟過渡的前提條件和必須同時完成的最終目標。[26]由于蘇聯等全面接受了西方社會的“指導”,由于那些只顧說教的西方政治家和崇尚自由主義的學者,自己都沒從根本上弄清楚他們所“指導”的那些國家,轉型的真正目標及實現目標的正確路徑到底是什么,所以,對于轉型過程與目標認知上的嚴重欠缺,對于實現目標路徑選擇的理論與實踐經驗的嚴重匱乏,不僅使過程與所要實現的目標發生了偏離,也使手段直接摧毀了所期待的美好目標的實現。而中國的改革開放實踐,則以中國道路的獨特性,在“漸進式改革”的探索中為轉型國家提供了一種可供借鑒的達到目標的途徑。
3.以經濟特區為社會轉型與制度變遷的“試驗田”,“摸著石頭過河”,先行先試,創造經驗,探尋道路,普遍推廣;既堅定不移地實施改革開放,又為原體制留出“漸進式改革”的時間與空間,這是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穩妥而具有可操作性的整體思路與實踐邏輯。
“華盛頓共識”最初針對的是已建立了市場經濟體系,但市場經濟尚處于不完善狀態的發展中國家,而不是針對那些完全沒有市場經濟的轉軌經濟國家。正因為如此,由于問題和解決問題方法的南轅北轍,大多數經濟轉型國家似乎并沒有從這種“共識”中真正獲得富有績效并令人滿意的答案。20世紀90年代以來,關于“華盛頓共識”和“休克療法”的利弊得失問題,關于在一定條件下,“激進式改革”與“漸進式改革”兩種轉型方式哪一個更具有低成本高效益的特質問題,一直是國際學界尤其是俄羅斯精英爭論的焦點。這種爭論所涉及的關鍵問題無疑是走向市場經濟的道路或路徑選擇問題。然而這一路徑選擇問題,又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轉型的成敗及國家與民族的命運。“華盛頓共識”的支持者缺乏實踐支撐地堅信,只要引進市場經濟體制,就會立刻收獲社會轉型的改革績效,經濟效率也會隨之立即提高。因此,社會轉型應該采取大爆炸式的、激進的、休克式的方法。在這種認知基礎上,激進式的、休克式的轉型方式成為當時東歐一些轉型囯家執政黨,尤其是主要領導者的主導思想。如以葉利欽、蓋達爾等人為代表的激進民主派就十分樂觀地認為,一旦俄羅斯確立了市場經濟并推行經濟自由化,為社會經濟的自由發展提供充分的自由競爭條件,俄羅斯的經濟就一定能夠走出危機。所以,以葉利欽、蓋達爾等人為代表的激進民主派,積極而熱切地主張完全采用新自由主義和貨幣主義的觀點與策略,并以此指導俄羅斯的社會轉型;完全實行自由的市場經濟模式,同時最大限度地減少政府在社會轉型中的主導作用。但是,與政府觀點相對立的,以俄羅斯科學院為首的一些學者的觀點則截然不同。這些被稱為“學院派”的學者雖然贊同市場經濟的改革方向,但堅持認為政府應該參與改革的全過程,并對改革進行宏觀管理。更傾向“漸進式改革”的俄羅斯“學院派”,耐人尋味地提出了走“特殊的俄羅斯道路”的主張。他們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意識到了,對西方“市場原教旨主義”的篤信,是執政的民主派所面臨的最大危險。同時也意識到,僅憑借市場機制自發地自由配置資源,從而自然而然地實現經濟增長的觀點是極其錯誤而又無法真正實現的。因為轉型國家所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改革效果與結果的未知性與不可預見性,改革路徑和方式的探索性及無法避免的試驗性與試錯性。因為對于轉型中的計劃經濟國家而言,我們是無法假定市場經濟和那些支撐市場經濟的制度機制與社會規制是先天存在的。所謂“轉軌”就是制度的創建,即在一個原本沒有市場的社會機體內,去創造那些曾經陌生的制度。比利時布魯塞爾自由大學教授熱若爾·羅蘭曾表達過類似的觀點:由于新古典主義經濟學自身固有的教條主義,由于新古典經濟體系自身并沒有涉及轉軌問題,先天就缺乏科學有效的轉軌經濟理論,所以它無法給予人們能夠預見到俄國問題嚴重性的理論依據與智慧。因此在西方經濟學的教條主義引導下,一些人尤其是領導改革的當權者,錯誤而固執地堅信,只要實施全面放開,只要盡快削弱政府權力,市場經濟體系就會自然而然地出現,經濟增長也會隨著市場經濟的出現自然而然地發生。但是俄羅斯轉型的失敗與尷尬告訴人們,如果在市場經濟體系確立之前一個國家政權就已經解體了,那么不僅孕育市場經濟的社會經濟基礎會急劇惡化,而且市場經濟體系的確立也將失去應有的制度與政權的支撐。有學者認為,冷戰時期的意識形態是“休克療法”轉軌模式的深層根源。冷戰遺留下來的那種無限的“道德熱情”和對冷戰“勝利”的盲目陶醉,成為自由主義崇拜者熱切擁抱急風暴雨般的“休克療法”的思想根基。在這種近乎盲目崇拜的情結驅使下,那些“休克療法”的推崇者不僅試圖,而且完全相信在一夜之間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創建出一個嶄新的、純而又純的、干干凈凈的私人所有制的市場經濟體制,他們這種簡單而又似乎充滿革命熱情的想法,被許多中外學者稱為雅各賓式和布爾什維克式的狂風驟雨般的社會變革模式的翻版。歷史似乎開了一個沉重的玩笑,與充滿自信的西方改革顧問所承諾的情景相反,經濟的自由主義和無政府的放任迎來的不是“即將到來的俄羅斯經濟的繁榮”,而是俄羅斯以及東歐大部分轉軌國家的社會經濟的嚴重下滑甚至崩潰。列寧曾說過:“我們不是學理主義者。我們的學說不是教條主義,而是行動的指南。我們并不苛求馬克思或馬克思主義者知道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上的一切具體情況。”[27]中國道路成功的實踐不僅是對教條主義的有力批判,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生動體現。
4.“以開放促改革”,是在原本封閉的計劃經濟體制內,有效消除傳統意識形態阻礙,快速提升人們對市場經濟的認識能力與水平,從而順利開啟制度變遷進程的一個有效步驟,這也是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基本方針。
經濟特區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突破口,一個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對外開放的窗口。改革開放之初,一方面,人們希望通過這個幾乎是唯一的窗口了解世界、走向世界;另一方面,這個曾經讓國人既陌生又好奇的窗口在把中國帶入經濟全球化的同時,也把國際慣例和市場規則與市場文化引入億萬中國人民的嶄新的生活之中。[28]我們知道,市場經濟不是簡單的交換、價值、貨幣、貿易和技術,從根本上說它是制度、體制、文化與文明。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競爭,說到底還是制度的競爭。這種競爭絕對不是簡單的經濟指標的趕超與攀比,因為指標的背后一定有社會規制的力量。所以,打開國門引進的不僅是資金、技術和設備,必然包括理念、思想和規制。
如果說中國的改革始于經濟特區的創辦,那么中國的開放也得益于經濟特區的建立。改革開放作為同一過程的兩個方面,既相互促進,又互為因果。沒有改革的勇氣,就沒有打開國門的天空;沒有堅定的開放,就沒有推動深化改革的制度力量。以開放促改革,作為推動中國改革開放的策略,它加快了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作為完成制度變遷和社會轉型的智慧,它不斷以外部的力量,推進中國改革開放向縱深進行。沿著“以開放促改革”的歷史進程,中國社會的改革開放在實踐中經歷了由外向型經濟向開放型經濟的發展與轉型的過程;在制度上經歷并仍在經歷著由政策開放走向制度開放的演變與深化的過程。兩者既體現為邏輯上的演進,又表現出發展進程的統一性。它們都是“以開放促改革”這一過程的必然結果,又是“以開放促改革”的制度績效與收獲。當然,相對于蘇聯和東歐轉型國家而言,“以開放促改革”既是中國智慧,又體現了中國國情,更是一種道路的探索、尋找與彰顯。
5.始終堅持中國共產黨對改革開放進程的堅定領導,并形成了具有卓越制度績效的“舉國體制”。“舉國體制”是中國社會面對發展不均衡、不充分的約束,完成制度變遷目標最具有效率與巨大動員力的政治資源與力量,這是中國改革開放成功的關鍵與政治制度保障。
中國經濟特區的成功和改革開放40年所取得的成就說明,中國特色是具有獨特制度魅力的。這一魅力的一個重要的制度標志,就是“舉國體制”所形成的自上而下實施改革、調動資源的高效而強大的政體架構。“舉國體制”所展現出來的這種無比巨大的集聚力和空前的動員力,不僅是任何其他體制所無法比擬的,而且相對于實行“休克療法”的國家而言,它還能夠更加有效地把控社會轉型的方向與步伐,避免權力真空的混亂與無政府狀況的發生。中國改革開放40年的成功經驗證明:中央政府以及強大的“舉國體制”,會在社會資源稀缺或有限的大背景下,根據國家整體戰略部署充分高效地集中資源干大事,并且還會以改革決策的高效性和全局性引領社會轉型與經濟發展的方向。[29]這也正是創造出舉世矚目的“中國奇跡”的體制力量。
有些美國學者依據中國、俄羅斯及東歐國家轉型的實踐,提出了這樣一個敏感但現實的問題:對于經濟改革而言,民主化是最優的政治制度嗎?當一個國家需要進行激烈的社會變革時,專制是否比民主更有效?在這些美國學者看來,葉利欽的民主政府遭遇到了種種困難與麻煩,而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則在社會主義制度引導下取得了難以置信的成功。[30]他們甚至還認為,中國改革的歷史性成功和俄羅斯民主政府的慘痛失敗,在鮮明的對比中為一黨制做了很好的背書。[31]基于這樣的比較,一些具有影響力的國際學者提出了關于“無序”和“專制”的概念。他們認為對于轉型國家而言,一方面需要以政府的權力來控制有可能發生的社會無序,另一方面還要用改革所產生、釋放的制度力量來抑制無法回避的專制。[32]在市場經濟不能離開西方基本民主制度的命題下,接受了“華盛頓共識”的國家,在進行經濟體制改革和社會轉型的同時,幾乎無一例外地都采取了激進的快速推進民主政治的改革方式。但是正如結果所展現出來的,轉型后的俄羅斯雖然得償所愿地具有了改革者所期盼的民主政體形式,然而國家的力量卻急劇下降,社會也令人痛心地變得混亂無序,民主的形式并沒有順理成章地真正給“華盛頓共識”的信仰者帶來所渴望的自由的內容。被西方社會認為亞洲缺乏民主的一些國家,如社會主義的中國和同樣是社會主義的越南,在逐步完成社會轉型的同時,實現了經濟的持續增長和社會的高度穩定。“中國奇跡”和“舉國體制”與其說是作為一個“謎”挑戰著“華盛頓共識”,不如說作為一種成功的實踐豐富著制度變遷理論。[33]2004年初,俄羅斯進行議會選舉時有議員曾問普京:為什么中國吸引的外資達到500多億美元,而俄羅斯吸引的外資卻大大低于中國?普京給出了耐人尋味的回答:要向中國學習。[34]
6.不斷自我改革的政府,是制度變遷得以沿著正確的方向持續進行并漸進深入的原動力與根本保障。
美國經濟學家約瑟夫·斯蒂格利茨曾以“主張政府的角色最小化、快速私有化和自由化”來概括“華盛頓共識”的核心內容,并批評“華盛頓共識”是一個智力型教條;同時,以約瑟夫·斯蒂格利茨為代表的一批西方學者,又提出了“后華盛頓共識”的觀點,以作為對“華盛頓共識”的理論與現實的挑戰。[35]
“后華盛頓共識”與新制度學派十分相似,他們也看到并強調制度因素在社會發展變革中的作用。同時他們與制度經濟學派一樣,認為社會的發展不僅僅是單純或簡單的經濟增長,必然包括社會的全面發展與革新。“后華盛頓共識”相比于“華盛頓共識”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它同時關注與可持續發展相關的系統性問題。諸如經濟發展的質量、收入分配、貧困與消除貧困、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等。“后華盛頓共識”不僅從信息不對稱視角出發,看到了市場不能完全自動實現資源最優配置的可能性,還從市場失靈的現實出發,承認并強調政府在促進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中的積極作用和不可替代的力量。“后華盛頓共識”還比較尖銳地批評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尤其抨擊了在亞洲金融危機時期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所倡導的私有化、資本賬戶開放及其經濟緊縮政策。[36]當然有學者認為,對“華盛頓共識”最深重的挑戰并不是“后華盛頓共識”,而是以持續經濟增長做后盾的“北京共識”。[37]即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和社會經濟的持續增長,是對以構建自由市場經濟為目標,以政府最小化和私有化為手段的“華盛頓共識”的最強有力的挑戰。
中國社會由政府主導的自上而下的強制性制度變遷的成功實踐證明,一個不斷自我革命的政府,是社會制度變遷得以持續下去并不斷深化的理性頭腦與權力保障。因為在這樣的制度變遷的框架內,只有政府才有能力與權力同時解決發展和發展中所出現的社會問題,而這些問題又大多是沒辦法交給“看不見的手”去完成的。諸如如何在經濟發展和經濟轉軌中建立民主規則和市場法治規則,如何考察、判定信息不對稱和市場失靈,如何評估、構建市場經濟中關鍵性制度和社會秩序,如何隨著改革的不斷深化來確定國家和政府在經濟建設和社會轉型中的角色與功能,如何抑制轉型時期大規模的機會主義和尋租行為,如何避免制度變遷中的路徑依賴所產生的有礙深化改革的惰性,如何解決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如何實現綠色發展和共享發展等問題,都依賴政府自身不斷自我革命所產生的動力、判斷力和決策力。
由于普遍貧窮是中國開啟社會轉型的大背景,所以非均衡發展道路就成為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由于堅持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方向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大前提,所以“漸進式改革”就成為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實踐步驟;由于“中國道路”的形成是一個既無現成理論指導,又無成功經驗借鑒的探索過程,所以創建經濟特區就成為降低改革開放成本與風險的最佳路徑選擇。經濟特區作為中國道路的探索者,以先行先試的實踐,沿著非均衡發展路徑,踏著“漸進式改革”的步伐逐漸探索、實踐,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實現現代化的道路。經濟特區作為中國道路重要的組成部分,它的創建正式開啟了中國道路的探索,它的發展不斷豐富著“中國道路”的內涵,它的成功更是深深印證著中國道路的正確性。
繁榮與富強是人類共同的愿望與追求,但實現或達到這一美好目標的路徑選擇是多樣的,所以從來就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發展道路或模式。國與國之間的發展經驗是可以借鑒并分享的[38],但說到底,適合自己的才可能是最好的,從而才會是最有用也最富有制度績效的。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意味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理論、制度、文化不斷發展,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為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的選擇,為解決人類問題貢獻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所以,從世界近現代史的角度來說,中國道路不僅是中國共產黨領導億萬中國人民的偉大探索,更是對人類文明的民族貢獻。
雨果說:“無知結束之日就是自由開始之時。”對于中華民族而言,當13億人民擺脫了無知、封閉、保守,從而真正走向自覺、開放、變革,也就真正獲得了自由發展的強有力的思想與制度的力量。這個力量就是十九大報告向全中國人民所展示的社會主義制度的強大魅力。
[1] 陶一桃、魯志國:《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總論”,第1~8頁;陶一桃:《深圳印證中國道路》,《南方論刊》2014年第6期;陶一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當代中國發展進步的旗幟》,2012年10月30日《深圳特區報》。
[2] 陶一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當代中國發展進步的旗幟》,2012年10月30日《深圳特區報》。
[3] 陶一桃、金傳:《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中國經濟特區研究》2010年第1期;陶一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當代中國發展進步的旗幟》,2012年10月30日《深圳特區報》;陶一桃:《深圳印證中國道路》,《南方論刊》2014年第6期。
[4] 陶一桃、魯志國:《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總論”,第1~8頁;《經濟新常態下的經濟特區參與“一帶一路”建設的比較與借鑒——2014中國經濟特區論壇觀點綜述》,《中國經濟特區研究》2015年第1期。
[5] 王曙光:《轉軌經濟的路徑選擇:漸進式變遷與激進主義》,《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2年第6期。
[6] 王曙光:《轉軌經濟的路徑選擇:漸進式變遷與激進主義》,《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2年第6期。
[7] 王曙光:《論華盛頓共識與后華盛頓共識》,《現代經濟學大典》(上卷),經濟科學出版社,2016,第237、238頁。
[8] 孔田平:《東歐國家經濟體制轉軌的目標模式與過渡方式》,《東歐中亞研究》1995年第1期。
[9] 陶一桃、金傳:《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中國經濟特區研究》2010年第1期;陶一桃:《深圳印證中國道路》,《南方論刊》2014年第6期。
[10] 陶一桃:《繼續敢為天下先勇當排頭兵》,2015年8月25日《深圳特區報》;陶一桃:《論中國經濟特區的新使命》,《中國經濟特區研究》2015年第1期。
[11] 陶一桃:《繼續敢為天下先勇當排頭兵》,2015年8月25日《深圳特區報》;陶一桃:《論中國經濟特區的新使命》,《中國經濟特區研究》2015年第1期。
[12] 陶一桃:《香港制度環境及基礎性制度的借鑒》,《廣東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
[13] 陶一桃:《一座城市與一個時代》,2008年12月1日《深圳特區報》。
[14] 陶一桃:《一座城市與一個時代》,2008年12月1日《深圳特區報》。
[15] 陶一桃:《香港制度環境及基礎性制度的借鑒》,《廣東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
[16] 陶一桃:《一座城市與一個時代》,2008年12月1日《深圳特區報》;陶一桃:《繼續敢為天下先勇當排頭兵》,2015年8月25日《深圳特區報》。
[17] 陶一桃:《繼續敢為天下先勇當排頭兵》,2015年8月25日《深圳特區報》;陶一桃:《論中國經濟特區的新使命》,《中國經濟特區研究》2015年第1期。
[18] 陶一桃:《一座城市與一個時代》,2008年12月1日《深圳特區報》;陶一桃:《香港制度環境及基礎性制度的借鑒》,《廣東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
[19] 陶一桃、金傳:《經濟特區與中國道路》,《中國經濟特區研究》2010年第1期;陶一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當代中國發展進步的旗幟》,2012年10月30日《深圳特區報》;陶一桃:《深圳印證中國道路》,《南方論刊》2014年第6期。
[20] 1989年,陷于債務危機的拉美國家亟須進行國內經濟改革。美國國際經濟研究所邀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美洲開發銀行和美國財政部的研究人員,以及拉美國家代表在華盛頓召開了一個研討會,旨在為拉美國家經濟改革提供方案和對策。美國國際經濟研究所的約翰·威廉姆森(John Williamson)對拉美國家的國內經濟改革提出了已與上述各機構達成共識的10條政策措施,稱作“華盛頓共識”。該共識包括十個方面:1.加強財政紀律,壓縮財政赤字,降低通貨膨脹率,穩定宏觀經濟形勢;2.把政府開支的重點轉向經濟效益高的領域和有利于改善收入分配的領域(如文教衛生和基礎設施);3.開展稅制改革,降低邊際稅率,擴大稅基;4.實施利率市場化;5.采用一種具有競爭力的匯率制度;6.實施貿易自由化,開放市場;7.放松對外資的限制;8.對國有企業實施私有化;9.放松政府的管制;10.保護私人財產權。
[21] 陶一桃:《一座城市與一個時代》,2008年12月1日《深圳特區報》;陶一桃:《深圳印證中國道路》,《南方論刊》2014年第6期。
[22] “北京共識”被定義為:艱苦努力、主動創新和大膽實驗;堅決捍衛國家主權和利益;循序漸進,積聚能量。創新和實驗是其靈魂;既務實,又理想,解決問題靈活應對,因事而異,不強求劃一。它不僅關注經濟發展,也同樣注重社會變化,通過發展經濟與完善管理改善社會。
[23] 喬舒亞·庫珀·拉莫(Joshua Cooper Ramo)認為:在“華盛頓共識”分崩離析、世貿組織會談中斷、阿根廷經濟脆弱不堪,以及世界大多數地區不知新的發展范例為何模樣的情況下,“北京共識”為世界帶來了希望。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的核心概念——創新、不對稱性、注重平等、探索有關公民地位的新思想,正在吸引那些懷著追求發展與安全的雄心,但數百年來看到的是由于過度依賴發達國家援助而接連失敗的發展模式的國家。“北京共識”使每個國家都看到了靠自己成為一個強國的希望,雖不至強大到足以稱霸的程度,但至少可以強大到實行自決。本文作者對喬舒亞的觀點進行了更深層次的闡述,并做出進一步總結。
[24] 孫申:《編輯要具有政治家思維》,《編輯之友》2005年第3期。
[25] 田春生:《“華盛頓共識”及其政策評析》,《南開經濟研究》2004年第5期;《“北京共識”為世界帶來希望——西方學者談中國經濟發展模式的理論實踐》,《參考消息》2004年6月10日。
[26] 田春生:《“華盛頓共識”及其政策評析》,《南開經濟研究》2004年第5期。
[27] 《列寧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85,第111頁。
[28] 陶一桃:《改革開放:中國制度變遷的唯一路徑選擇》,《特區經濟》2007年第10期。
[29] 陶一桃:《從特區到自貿區:中國自貿區的特殊使命》,《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
[30] 田春生:《“華盛頓共識”及其政策評析》,《南開經濟研究》2004年第5期。
[31] 徐坡嶺:《俄羅斯經濟轉型軌跡研究》,經濟科學出版社,2002,第38頁。
[32] Williamson,John,“Democracy and the Washington Consensus”,World Development,1998,21.
[33] Kornai,Halfway and Byways,MIT Press,1995.
[34] 田春生:《“華盛頓共識”及其政策評析》,《南開經濟研究》2004年第5期。
[35] Joseph E. Stiglitz,“More Instruments and Broader Goals:Moving Toward the Post-Washington Consensus”,WIDER Annual Lectures 2,Helsinki:United Nations University World Institute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 Research,1998,January.
[36] 鄒加怡:《國際經濟關系中的中國理念》,《世界經濟與政治》2003年第7期;田春生:《“華盛頓共識”及其政策評析》,《南開經濟研究》2004年第5期。
[37] 王曙光:《論華盛頓共識與后華盛頓共識》,《現代經濟學大典》(上卷),經濟科學出版社,2016,第237、238頁。
[38] 陶一桃:《從特區到自貿區:中國自貿區的特殊使命》,《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