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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邁向天堂的政治

在轉型的危機中,做一個溫和的烏托邦主義者并不是一件令人感到羞愧的事情。全世界的社會民主主義者所面臨的一個共同問題是,像許多上了年紀的運動健將一樣,他們因為害怕晚節不保而變得保守起來。同時,他們開始變得過于小心翼翼,更關心自己的舉止是不是值得尊敬,自己的言論是不是值得信賴,并竭力規避一切可能的批評。因此,他們逐漸接受并且不斷內化新自由主義經濟范式和反對福利國家社會制度道德觀背后的功利主義思維。他們尚未意識到回應不穩定的無產者的必要性。

每次巨變都由一個新興的主要階級領導,以滿足該階級的訴求,并實現其愿望。在21世紀早期的當下,巨變仍在繼續,而不穩定的無產者就是這個新興的領導階級,盡管它正在形成之中,十分脆弱,而且還不是一個自為的階級。

不穩定的無產者所期待和需要的是“自由、平等、博愛”這三個偉大價值的復興。筆者認為,只有將當下碎片化的階級和全球化市場經濟所主導的三級社會結構結合在一起進行考量,才能更好地把握上述三個價值在當今社會的真正含義。

首先,進步人士必須將自由重新提上議程。在20世紀,社會民主人士和社會主義者在自由的問題上屈兵于政治權利,這使得關于自由的討論完全以個人為前提。此外,現代進步分子還忽視了另一個偉大的傳統:亞里士多德以降的偉大哲學思想家,包括馬克思、波蘭尼和阿倫特都強調,自由從本質上來說具有聯系性(因此,應該從集體而不是個體的角度來解讀自由。——譯者注)。

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關于消極自由(negative liberty,不受非自主選擇控制的限制)和積極自由(positive liberty,追求自己所認為的美好生活的自由)的闡釋,可以為我們提供理解自由的基礎。但是有道德基礎的自由需要建立在共同利益之上,相似的身份認同、博愛以及基于聯系的互惠互利都是這種自由的必要組成。達爾文也指出,社會團結水平最高的群體最可能得到發展。[12]在他看來,要達到平等的自由,就一定要限制“優勝者”(winners)的自由,這與羅爾斯提出的“平等的自由需要一個共享的關于什么是公平的信念”的觀點,不謀而合。

如果我們同意一個有效的關于自由的概念必須強調聯系,強調它的集體性基礎,那么我們所面臨的政治問題便是:考慮到不穩定的無產者的恐懼、訴求和愿望,要達成“天堂的政治”的愿景,我們需要提倡怎樣的聯系呢?

提出這個問題是這篇論文的主要目的之一。然而,我們需要的聯系不僅是要為人們提供保障、建構集體認同、促進社會流動,確保職業自由;而且還必須賦予不穩定的無產者以話語權和能動性。換句話說,這種聯系必須讓不穩定的無產者,在面對那些和他們存在各種關系的個人或者機構的時候,擁有協商的資本。這些個人或者機構包括他們的雇主、中介、同行、政府及其相關組織。一旦確認聯系性(或集體性)是自由的基礎,那么不穩定的無產者在需要通過集體機制與國家官僚機構進行協商的問題上與其他群體并無二致。只有政府改革從業資格認證,建立合作協商機制(collaborative bargaining,強調職業共同體內部占據優勢地位的人群和不穩定的無產者之間的協商),才能解決職業共同體脆弱性的問題。

充分的自由還需要基本的保障,保障人們有能力生存下去,這對于每個人都能理性地做出決定極其重要。因此,筆者認為,勞動力去商品化的相關措施是必不可少的,人是能力和人性的總和,這也就意味著人們如果必須或希望生活在市場機制之外并非完全不可能。

為達到這個目的,我們須要將勞動完全商品化,讓勞動關系變得透明,讓工資完全反映勞動力價格,這一點乍看上去很矛盾。為了獲得職業自由,勞動和“工作”必須被認為是工具性的,因此勞動只是一種手段,而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生所必需的,不是一種目的。真正的勞動力商品化意味著工資應該與人們付出的勞動時間的實際價值相一致。因此,所有不以工資形式出現的、與勞動相關的福利應該被取消,它們是不平等和導致人們失去保障的主要來源,扭曲了勞動力市場。當然,這些福利對于人們來說是重要和必需的,但它們應該以全民享有的形式出現,而不僅僅成為少數白領領薪階級的特權。

勞動力的商品化過程必須以適當的方式進行,作為勞動力集合中的個體則必須經歷商品化。不穩定的無產者能夠就他們付出多少和什么樣的勞動與資方進行議價,真正做到有權對資方說不。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提倡將基本收入納入所有合法居民、公民和居民(失權者)的權利范圍。

首先,我們需要處理平等的問題。所有分配正義的理論都指向關鍵性要素的平等分配。每次巨變都伴隨著爭奪該時代生產系統中的關鍵性要素而展開,其方向則由在爭奪這些關鍵性要素過程中產生的多數階級引導。封建時代,關鍵性要素是土地和水;工業資本主義時期,關鍵性要素是生產工具和成為利潤和工資的那部分收入;在今天的全球三級社會結構中,關鍵性要素變得更加無形,包括知識、時間、高質量的空間(公地)、證券和金融資本——所有這些要素的分配都非常不公平,很大程度上損害了不穩定的無產者的利益。

這給我們帶來諸多挑戰,但同時也啟發我們從策略的層面思考“職業公民權”(occupational citizenship)這個概念。所謂職業公民權,意指在當前市場經濟的條件下發展出來的可獲得的經濟資源和政治參與方式之外,一系列工作和發展個人能力的方式。當然,關于公民權概念的本身就存在很多爭議。在本文中,筆者強調公民權是個人權利和身份的憲法基礎。權利是全民的、不可分割的,因此毫無疑問應該是平等的。它與“有無資格”形成鮮明的對比,后者是基于特定的地位或行為的。[13]

職業公民權的概念旨在推動如下的愿景,即每個個體擁有平等的權利,完全自由地從事自己理想的職業。這里的“職業”指的不僅是一個專業或一種技能,它是人們用時間和能力來完成自身發展所必需的所有活動的總和。在理想的狀態下,這包括多重的身份認同和對自己的時間如何進行分配和使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職業”的概念意味著強調工作(具有使用價值)和勞動(具有交換及工具價值)之間的差異性,并給予所有工作以同等的受尊重程度。

認識到工作和勞動之間的差異性非常重要,因為在非勞動性的工作中,存在大量繁衍和再生產的活動。在我們面對當代生存性危機的時候,這些活動在生態意義上是重要的,但在主流經濟理性中卻是缺失的。非勞動性的工作暗含著再生產和節約資源的取向(如護理工作),而不是最大限度地利用和消耗資源,后者是勞動的邏輯。[14]

筆者在其他的著述中也強調,這樣的“職業”概念還意味著厘清休閑與玩樂及放松之間的重要差異。古希臘哲學概念“休閑”(schole)包含兩層含義,即用來學習的時間和用來參與公共或政治生活的時間。“職業”的邏輯給同樣重要的“反思”(reflection)、“不作為”(inaction)等行為留出空間,但這在經濟主義及勞動主義的觀點看來是一種“閑散”,在市場經濟的邏輯下更是一種過失。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懶惰(aergia)對于真正意義上的“休閑”是必需的。但在全球資本主義時代,“不勞動的人就沒有任何貢獻”的觀點已經根深蒂固,因此他們被認為沒有資格接受社會或經濟的支持,甚至沒有權利發出自己的聲音。

當然,現代經濟需要勞動。但是政策好壞的評估標準應該在于它是否給予非勞動性的工作、非消費性的休閑活動,以及不以恢復勞動者勞動體力為目的的放松形式真正的尊重。換一種說法,對于勞動力最大化的征用,或讓盡可能多的個體變成勞動力的做法,并沒有天然的正確性。那些以侵占休閑時間和排擠其他形式的工作為代價的、旨在最大限度地利用社會中低收入群體勞動力的政策,其本質上是不公平和不公正的。

我們應當在上述“職業公民權”的框架下思考不穩定的無產者的問題。當下,不穩定的無產者是失權者,因為他們缺乏社會中其他特權群體擁有的權利。他們缺乏保障,缺少能動性,缺失發聲的能力。

關于職業公民權的討論必須從策略的層面確保不穩定的無產者能夠進行“休閑”意義上的非勞動性的工作和休閑,并通過憲法的形式予以保障。這就敦促我們思考時間的政治問題。當下,典型的不穩定的無產者相對于社會中的其他群體,從事非勞動性工作的時間要多得多。對于不穩定的無產者而言,忽視非勞動性的工作是一個普遍的階級問題。

因此,全球巨變和政府危機的解決需要對三個問題給予充分的重視,即基于聯系的自由(強調能動性和參與性)、核心生產要素的再分配(平等的基礎),以及職業自由(更看重工作和休閑的價值,而非勞動的價值)。全球化危機的不斷加深倒逼一種新的、進步性的職業策略的形成,并要求這種策略發揮出積極的作用;否則,不穩定的無產者和不斷萎縮的核心工人階級將會陷入失控的境地。

這個進步性策略的一部分是對基本收入的保障。遏制并扭轉收入不公的滋長,提供職業自由發展的基礎,在全球三級社會結構中重新分配關鍵性的生產要素,這些對于改善不穩定的無產者的境況并不是萬能的,但絕對是不可或缺的。否則,不穩定的無產者在愈加缺乏社會保障和不斷被異化的境況下,變得更為不安、憤怒、暴戾,甚至是沉淪。基本收入應該是發放給個人的,對個人行為模式不設置限制條件,而且它應該以全民的、平等的、貨幣的形式進行發放,而不是以受使用方式限制的食品券(如美國的SNAP項目發放的食品券。Supplemental Nutrition Assistance Program,SNAP,美國補充營養協助計劃。——譯者注)或優惠券的形式發放。

本文不會就學者關于基本收入的普遍性的反對意見進行展開和辯駁,筆者已經在其他地方對此問題做過專門的回應,這些回應集中收錄在“基本收入地球網絡”(Basic Income Earth Network,BIEN)卷帙浩繁的出版物中。[15]筆者希望在本文討論的是基本收入對不穩定的無產者建構職業公民身份的重要性。基本收入能夠幫助我們解決全球化危機帶來的另一個問題,即審議式民主的式微(審議式民主,一種民主的形式,強調討論和辯論的重要性,以幫助確定公共利益。——譯者注)。

前面提到關鍵性要素的概念,讓我們在這個語境下思考基本收入的問題。今天,人們的經濟安全程度是懸殊的。相比更加富足的群體,不穩定的無產者面臨著更大的震蕩、風險、危害和不確定性,但他們缺乏有效的方法與之相抗衡。唯一的辦法就是政府為不穩定的無產者提供經濟安全保障,這種保障屬于事前保障,而不是事后通過補償性機制進行補救(即事后保障)。在現實中,我們很難徹底明晰誰該為不穩定的無產者缺乏經濟保障而負責。

事前保障強調憲法意義上的全民保障。保障的問題是一個權利的問題,但是對誰給予基本保障和對誰不予以基本保障的問題是一個道德的問題。

在經濟上,全民基本收入能夠為更廣泛意義上的經濟安全提供良好的社會環境,因此它將代替那些傳統上被寄予厚望、可以穩定宏觀經濟的其他福利。這是我們在制度設計階段就要注意的方面,但其實并不難做到。[16]

第二個關鍵性要素是時間。基本收入在這方面對不穩定的無產者有莫大的幫助。不穩定的無產者都是被商品化的勞動力,因此為了避免付出慘重的代價,他們必須遵從市場的規則,所以往往缺乏有效的能動性。基本收入有利于勞動力的“去商品化”,同時意味著不穩定的無產者議價能力的提高,以及在極端情況下具有拒絕從事被剝削性和被壓迫性工作的能力。事前的基本保障,無論多么基礎,都將給那些雇用不穩定的無產者的資方帶來壓力,促使他們為勞動者提供更具吸引力、更能體現他們尊嚴的勞動條件和勞動環境。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彌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等諸多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家以各種方式提出過相類似的建議,即基本收入是服膺于高效的市場經濟的精神的。我們應該堅持勞動被徹底地商品化,以透明的貨幣工資形式對勞動力進行補償,而不是以不透明、非貨幣的形式補償他們,后者的目標往往是隱匿的和不明確的。

基本收入使不穩定的無產者對自己的時間有著更強的掌控力。雖然僅僅有基本收入是不夠的,但這有助于改善不穩定的無產者的基本生存境況。基本收入將推動他們完成從勞動到工作的相對轉向,同時也是對抗如理查德·塞勒(Richard Thaler)、凱斯·桑斯坦(Cass Sunstein)[17]等具有家長制做派的自由主義者的一種重要武器。在這些自由主義者看來,人們現在面臨信息過載的問題,因此需要進行一定程度地“引導”來敦促他們做出“正確的選擇”。他們同時指出,上述過程需要在一開始就強化“自動參與”的機制,并根據專家的意見決定什么是最好的選擇。這意味著人們如果退出這種機制的話,就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付出高昂的代價。

“引導”成為目前公共政策中的一種普遍趨勢。但是這種“引導”的前提或出發點往往是可疑的,它們往往具有家長制和自由主義的基本特征。除此之外,有充分的證據表明,我們之所以犯這么多低級的錯誤,是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花費在篩選證據上,同時我們也缺乏獲取專家建議的資源。

不穩定的無產者在這方面處于非常不利的位置。基本收入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能夠確保不穩定的無產者抽出時間進行審慎的思考,這對他們有效地應對將他們置于困境之中的政府和盤根錯節的官僚體制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基本收入可以增強對個人的經濟保障。我們還需要讓人們積極參與到公共政策的制定過程之中,以達到建設審議式民主的目的。加速商品化的市場經濟帶來的一個問題是,非勞動性的工作和非消費性的休閑活動持續銳減。比如在美國,過去幾十年人們的休閑時間在不斷下降。在全世界范圍內,尤其是在富有的工業化國家中,公共政治參與也呈現逐年下降的趨勢。人們不僅認為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進行政治參與,而且因對政治沒有足夠的了解而認為自己不適合參與政治。

簡而言之,所有人都需要有足夠的休閑時間來進行審慎的思考,這對于正在出現的不穩定的無產者階級來說更為重要。這里我們需要一個歷史的視角。早期美國共和黨人指出,投票權應該限制在財產所有者之間,因為他們是唯一有足夠的時間投入復雜的政治進程中去的群體。類似的,托克維爾論述道,一個國家的智力進步,依賴于人們不工作但卻能夠生活得很好的自如(ease)。[18]雖然他的著述被廣泛引用,但卻很少有人仔細地研讀過。

極其重要的一點是,真正意義上的政治參與要求參與者投入時間,理解政治過程,同時也需要有特定的機制來對上述兩個條件予以保障。這是構成“治善”社會的必要條件,古希臘人在這方面早已理解得十分透徹。但在現代商品社會,不穩定的無產者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意愿系統地了解政治議程,更不用說花費時間來開展長時間的政治活動了,參與這些活動都被認為是自尋煩惱。這就使他們很容易成為情感主義的靶子,成為那些意圖利用他們無知的人的靶子,成為民粹主義者推銷政治議程的靶子,成為具有個人魅力的政治人物自我推銷的靶子,最終的結果則是社會的“去政治化”。不穩定的無產者喜歡什么樣的話語,不管是“變革”,是“更少的政府干預”,還是“更低的稅率”,這些話語就會被不遺余力地推銷給他們。

政治的商品化和去政治化的趨勢是緊密相連的。所謂去政治化趨勢衡量的是普通人投入政治活動的時間、投票的傾向、對相關議題背景知識的掌握程度,以及對這些議題的興趣程度。在21世紀早期,從比例上看,非常少的人參與到主流的政黨之中。在英國,1950年11個成年人中有1人是某個政黨的黨員;到2010年,這一數字變成了90個成年人中只有1人。同時,政治已經由政治服務公司包辦,它們專攻“巧用身體語言”、巧妙截取采訪或演講的“錄音片段”等灰色藝術。選舉的輸贏不斷依賴于商業技巧和所謂的有為青年之間的博弈。

因此,我們再次提議一個小的應對方法,即建立一個按月發放的全民基本收入的制度。全民基本收入(basic income)作為人們的“休閑基金”,領取它的唯一條件就是接受者需要簽署一份聲明,做出道義上的承諾,即自申領之日起,申領人將具體參與到政治進程中來,包括在全國性的或是當地的選舉中進行投票,每年至少參加一次公開討論政治議題的公共集會等。

我們不能強迫人們接受我們的建議,也不能懲罰那些不接受的人,而是應該把重點放在道德說服和民事責任的倡導上。然而,這種道義上的承諾對推進審議式民主的建設有積極的效果,同時也是應對不斷商品化的市場經濟最為適合的武器。令人欣喜的是,這種制度有其先例可循。早在公元前403年的雅典,所有公民因參與政治生活而得到了一筆經費。發放“休閑獎金”(Schole grants,或稱“穩定與參與獎金”)是對此可貴傳統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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