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歸勞動:全球經濟中不穩定的勞工
- 蘇熠慧 姚建華
- 2672字
- 2019-10-11 16:55:53
四 邁向失控的政治
目前的狀況有可能會導致失控的政治。這只是一種可能,而不是精準的預測。我們假設一下,一旦政治失控會產生哪些后果呢?
社會和經濟的不穩定無處不在,它們肆無忌憚地侵蝕利他主義和社會團結存在的基礎。社會中越來越多的個體成為失權者——身處其中,但實際上卻是局外人,他們大多缺乏基本的社會、政治、文化和經濟權利。這些趨勢導致了社會規范與行為準則的錯位和不穩定的無產者憤怒的加劇,他們常常感到失望,感覺被社會忽視和受他人歧視。
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極大的不平等,同時還有政府對異見者的懲罰、對失敗者和無力勝任特定工作人群的規訓,以及通過全景監視的技術對不守成規者的監控,這些做法日益普遍。
個體隱私性不斷受到侵蝕的后果之一,就是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成為外示于他人的一部分,這迫使越來越多的個人對其行為可能產生的長期的負面效應感到憂慮。政府和企業的家長制作風更為盛行,干擾性更強。與此同時,政府還專門設立了“哄騙”公眾的機構,用于削弱那些身處不穩定的無產者之中或邊緣的個體的能動性。現在能夠有效解決上述潛在的、長期影響的方法尚未形成,這些影響包括:人們逐漸內化他們面對的危險和無保障的境況,過著無休止和漫無目的的生活,以及轉變為缺乏集體注意力的個體。
面對貧困、失業和無保障的陷阱,政策制定者制定了更加直截了當的、苛刻的工作福利制度和更為嚴格的限制條件,對那些被認為是不配享受社會福利的和違法違規的窮人施加更多的制裁。
政治上,這一趨勢如果發展下去,新納粹主義將要回歸的提法就并不那么聳人聽聞了。不穩定的無產者每天飽受政治商品化的狂轟濫炸,永不停歇的戲劇化爭論成為他們的家常便飯,而缺位的恰恰是有效的、進步的、具有戰略意義的、面向整個社會的政治愿景。因為缺乏這樣的愿景,不穩定的無產者只能旁觀政黨及其候選人的自我推銷和說教。他們不再對政治抱有幻想,對他們來說,政治僅僅成為一個被祛魅的民主游戲。他們沉溺于在偶爾為之的選舉活動之中,為具有個人魅力的名人政治家投票,但因對政治事務的知之甚少而很容易被民粹的言論蠱惑和收買。
在這個全球的大泡沫中,精英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希望國家權力日益萎縮,政府從提供公共物品和服務的領域中全身而退并持續減少他們的稅負。精英的民粹議程強調的低稅費和低預算赤字其實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這意味著企業和個體負擔的減輕;另一方面,這意味著社會性支出的削減,不穩定的無產者的處境會變得更加艱難。他們賴以生存的社會福利和公共服務大幅度縮水,公共空間不斷減少,后者往往是由精英和白領領薪階級聚斂財富并合謀關閉公共圖書館、公園,甚至是公共廁所等寶貴公共空間的行為所致。公地不斷被私有化已經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不穩定的無產者對政府的敵意被進一步地激發。
不穩定的無產者變得很不幸。城市中的流浪者需要這些公共空間、福利和服務。因此,隨著不穩定的無產者的無保障程度逐漸加深,新自由主義者開始尋找替罪羊來為他們社會和經濟政策引發的負面影響買單。替罪羊很容易找到。首先,民粹主義者將“政府”妖魔化,鼓吹是政府導致了人們逐漸失去保障的局面,因此政府的力量必須被削弱。由于不穩定的無產者與政府的關系原本就很疏離,無論這樣的鼓吹是多么的幼稚,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仍很容易被說服。不穩定的無產者把政府視為全球化的推動者,所以理所當然地譴責政府,認為政府的職能應該被削弱。這種三段論有其自身的邏輯自洽,“茶葉黨現象”便是這種邏輯的集中體現(The Tea Party,茶葉黨不是一個政黨而是一場草根運動,茶葉黨運動是右派民粹主義運動。它發端于1773年的美國東北部的波士頓,是革命的代名詞。2009年4月15日是美國納稅日,新生的茶葉黨發動了全國性的游行示威活動。2010年1月底,全美茶葉黨分支達到了1134個。——譯者注)。
其次,無保障和不平等滋生了嚴重的社會問題、對立和仇恨。民粹主義者利用人們的恐懼和無知,將失權者描述成公民的敵人。他們將不穩定的無產者和準不穩定的無產者的困境歸咎于社會中存在的“陌生人”,這些“陌生人”包括來自異域文化的移民、罪犯,以及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群等。民粹主義者常以助人者自詡,但卻以專制的姿態對待不穩定的無產者,虛偽地將他們“粉飾”為“中產階級”或是“努力工作的家庭一員”。這樣的做法也是有邏輯可循的,只是這個邏輯是扭曲的,它基于如下的前提假設,即當前的政治經濟結構和由此帶來的不平等是不容置疑的。
極右政治運動是上述兩個三段論的結果。這些運動敦促政府削減社會(公共)政策支出,對“陌生人”采取更加專制的措施,意大利的西爾維奧·貝魯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就是其中的典型。他是意大利最富有的商人之一,多年來一直操縱著整個國家,利用國內不穩定的無產者的恐懼,宣稱自己如果當選總理,首先要做的就是“清理罪惡”,而他所要“清理罪惡”的對象正是不穩定的無產者中的移民。
類似的事情在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也正在被主流政治所慢慢接受。在法國,國民陣線(The National Front)進行了重新自我定位,新納粹主義的議程變得不那么面目可憎;在英國,保衛英國聯盟(The English Defence League)取代了嘴臉更加丑惡的英國國家黨(British National Party)。最近的民調顯示,只要不涉及暴力,很大一部分英國成年人更傾向于支持極右政治議程;瑞典長期以來一直是社會民主主義者的樂土,但頗具戲劇性的是,近來極右勢力在瑞典民主黨(Swedish Democrats)內生根發芽,其主要號召力來自該黨極富個人魅力的領導人物。
到目前為止,最丑陋的事情發生在東歐。面向下層平民的政治商品化過程在2010年烏克蘭極不尋常的總統大選中被發揮到了極致。烏克蘭是歐洲最大的國家之一,有5000萬人口。在這次大選的兩個候選人中,一個是兩次被判決有罪的罪犯,他一直飽受民調的煎熬,直到由美國共和黨策略分析師主導的咨詢公司來助選,他的民眾支持度才有所上升,該公司受雇于擁有億萬資金的商業寡頭。另一方的應對措施是雇用另一群美國咨詢師,他們曾經為奧巴馬和其他美國民主黨人士提供過咨詢服務。這兩家美國公司影響甚至決定了整個烏克蘭總統的選舉。最終,“罪犯”獲勝了。
不穩定的無產者面對的恐懼越來越多,而與此形成鮮明反差的是,精英通過政治獻金使他們的政治商品化能力越來越強,波及范圍也越來越廣。在未來,“失控的政治”這一場景可能會發生,因此,它并不能被輕易棄置而不予考慮。這個趨勢將持續發揮影響,直到另一套可行的敘事方式出現。當下的悲劇是,所有的政治運動都不可行,都不能提供真正的進步性議程,這在歷史上是第一次出現。但是值得欣慰的是,就像自然中不存在真空一樣,社會中也不存在這樣的真空。所以,本文的最后一個問題是:什么力量能遏制失控,讓“天堂的政治”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