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權研究在當代中國的變遷
- 劉志強
- 13992字
- 2019-10-11 16:47:35
二 人權實現國家義務法理分析
人權實現首要的是國家盡到人權義務。我們從檢索中、西方的人權國家義務理論中可以發現,國家義務離不開包括權利、權力、義務、道德、人權等一系列概念。權力與權利所屬的理論層面不同[1],在法律關系中,權利和義務是對應的關系,“權利和義務不是簡單套用‘沒有無義務的權利,也沒有無權利的義務’的命題就能完全說清的,因為權利與義務聯系的方式、程度、形態是相當復雜的”[2]。權利和義務貫穿于法律現象邏輯聯系的各個環節,法律關系外權利和義務由道德、宗教、習俗等規范調整;產生對義務的需求是由于主體對權利主張的客觀存在,義務并不直接對應權力,權力的起源并不只是一些人將意志強加于其他人的“惡”,權力可以組織、協調甚至在一定條件下強制支配滿足主體對權利的需要。由于權力有著強支配性,所以權力也意味著利益,這是任何一個國家的權力均有的內涵。因此權力需要約束,特別是國家權力受約束的理念不僅是人類共同的認識,而且用普通公民以權利制約權力的實現水平來衡量一個國家的民主發達程度;而國家權力受約束的內容就是國家義務,公民權利對應國家義務。
(一)國家義務的邏輯分析
1.義務的兩種理解
米爾恩指出,“義務在道德和法律中都是一個關鍵性概念。它的中心思想是,因為做某事是正確的而必須去做它。說某人有義務做某事,就是說不管愿意與否,他都必須做,因為這事在道德和法律上是正當的”。[3]“義務就是應當”[4]所構成的,將“義務”等同于“應當”,不以“行為”為必要條件,由“應當”所賦予的義務屬于精神層面和道德情感,而沒有附從在實際的行為上。凱爾森將“義務”與“應當”視為相同的概念,“在道德領域中,義務的概念和應當的概念是一致的。成為某人道德義務的行為只不過是他根據道德規范所應當遵守的行為而已”。[5]“義務就是被主張的對象和內容,即義務主體適應權利主體要求的作為與不作為”[6],“義務就是應當的行為”[7],將“應當的行為”等同于義務,義務主張的內容不僅是應當而且是實際的行為。對于上述兩個義務模式的評價,張恒山教授在其著作《義務先定論》和《法理要論》當中持不同立場[8],雖然單獨解釋“應當”是一個不可以窮盡的論題,但都注意到了“應當”在義務概念中突出的、優先的位置。
2.國家義務模式的區分
以“應當的行為=義務”構建“國家應當的行為=國家義務”的模式,是以具體列舉“應當的行為”的形式規定國家義務,“國家義務是國家依法承擔的義務,保護公民的合法權益,為老人、病人或喪失勞動能力的人提供物質幫助,對因遭受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的侵犯而蒙受損失的公民給予賠償的義務等”[9],把國家義務所必須包含的道德,即含社會有序化的基本要求上升為法律,是將法律化、制度化的國家行為作為國家義務的內涵,注重合法律性,屬于狹義的國家義務。
以“應當+行為=義務”構建“國家應當+國家行為=國家義務”的模式,“國家應當”區分了國家義務當中“國家應當”的理性追求和“國家行為”的強制性,因為國家不是從來就有的,國家的形成是偶然的,一個國家的成立與道德沒有必然聯系,是人類行動的結果,而不是人類設計的結果,而國家成立之后國家與道德的理性追求就不可分離了,權力維護自身正當性,權力的理性就在于確保權利,國家理性就在于服務公民,“國家應當”以國家的道德、政治、法定和國際的義務為內容,劃分“國家應當”和“國家行為”,體現國家追求理性的權力,注重正當性,屬于廣義的國家義務。
區別兩種國家義務模式的意義在于,雖然國家行為在某個時間可以是符合法律的,但法律不可能涉及道德的所有領域,將一切道德的義務轉化為法律的義務,那便等于毀滅道德,這是法律的滯后性、不周嚴性和保守性導致的;單基于法律才承擔國家義務,則道德立即變成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國家義務不單是法定的義務,還包括了道德、政治和國際義務,把國家義務定義在廣義的領域,能更好地與世界普遍性人權觀念接軌,體現國家正當性。
(二)人權與國家義務關系
從歷史的角度觀察,人不僅具有動物的天性,還有固然追求自由、幸福、尊嚴、安全等價值的體現人性的權利,但是個人的力量是薄弱的,在征服大自然的過程當中,人類學會了合作,在歷史發展的過程當中,人類學會了創制民主國家這種終端模式,以此追求并達到人類的共同價值目標,不管是自然法學、實證法學還是社會法學,它們都回歸到人,國家的一個個體,個人要實現其權利,需要對自己的權利提出主張,該權利的應答者可以是自然人、集體或者國家。
人權是國家義務的核心價值,人權是普遍的道德權利,道德權利是人權得以成立的依據;盡管人權是個人的權利,可是賦予這些權利以法律力量并防備其他人、組織甚至來自國家自身的侵害都是國家的義務,所以人權首先是針對國家而不是針對其他個人而言的權利,“國家有保護人權的義務,人權的保護必須依靠國家”[10]。國家必須保護人權的道德基礎來自國家存在的目的與憲法的正當性要求。有學者指出:“在國家與個人的關系上,個人是國家的基石,如何保障個人權利的最大實現就構成了國家制定一切政策的前提和出發點,一切為了人民的權利應當是國家是否具有合法性的根本標志。”[11]在現代國家中,這種義務直接賦予了政府,并為它設定了一項嚴格的和特定的義務即政府本身不得破壞或忽視它有保障人權的義務,國家是人權實現的最主要的義務主體,其作用與責任遠在其他義務主體之上,人權的國內保護和人權的國際保護共同構成了國家義務的內容,國家義務是人權的一個方面,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這是由國家與公民的相互關系所決定的?!艾F代的國家機構是公民通過行使選舉權而產生的,國家權力是手段,公民的權利是目的”[12],國家的根本任務就在于保障公民的權利,否則國家將失去其存在的價值,因為公民權利很容易受到國家權力異化后的侵害,在這個意義上,人權本質上是一種“對抗權”的說法是針對不履行國家義務的政府的,由此也派生出國家與公民的合作關系,國家積極地履行國家義務。
其次,這是由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的不同性質所決定的。公民權利的內容是非常廣泛的,隨著“三代人權”的發展變化,從植根于西方自由主義傳統的“消極權利”到20世紀“積極權利”的發展變化,國家義務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其不再是過去的國家僅僅尊重人權,僅僅履行對人權的消極保護義務,不侵犯、剝奪公民權利,不提供資源,不花費成本的消極不作為行為;而且國家還需要投入資源、建立各種制度,要么促成要么實施各種措施來更好地促進和保護人權,從這個意義上講,國家的人權保護義務發展為消極義務和積極義務并重,依靠國家積極作為積極創造條件。
最后,這是由國際間政治權力配置的現實狀況所決定的,國家依據國際法必須承擔一些基本的國際義務,這類義務涉及國際社會的和平、安全、民主和發展,保護人權的國際公約是由國家締結的,其不僅是某個國家的義務,而且是所有締約國共同履行的國家義務。執行人權國際保護的國際組織是由主權國家組成的,對人權的強制性保護是由聯合國授權國家進行的,國家承擔人權的國際保護,一國若否認他國的基本權利,就等于否認他國在國際中的獨立地位與國際人權,雖然各國保護人權的具體措施有所不同,但各國對人權的保護的國家義務無一不是結合該國國情,通過行使該國國家主權實現的,保障人權的主要責任仍必須由主權國家來承擔。
(三)國家的道德義務
正如洛克所強調的那樣,“道德上的權利和義務是內在本質并優先于法律”。[13]道德先于權利和義務而存在,更確切地說是先于法律而存在。從歷史的角度觀察,一個國家不會規定自身的道德義務,我們看到的都是已經轉化為法律的道德,但人們還是會談論國家道德義務的問題,也就是說,在一個威權國家,即便是沒有關于言論自由的法律規定,也不意味著這個國家不可以尊重其公民在言論自由上的要求。通過對道德義務的概括,形成了對國家道德義務的大致理解:國家的道德義務對應著公民的道德權利,是作為道德主體的國家對公民由道德賦予的不可侵犯、不可剝奪、不可干涉的要求和獲得某種利益的資格或名分,公民這部分的權利可能還沒得到法律上的宣示,但不表示不存在,這是國家義務的應然階段。
國家作為一種在社會生活中具有對內最高權力對外獨立地位的具有巨大影響力的主體,比一般主體更具有接受道德約束的必要。首先,從國際上說,國家是現代全球性國際體系中的主要行為主體,國家以政府為代表,自由和非強制地參加某些國際組織和參與某些國際活動,國家接受某些國際法規、條約和慣例的約束,同樣是國家自覺自愿的行為;特別是具有優勢的國家在進行國際交往當中有必要尊重其他主權國家。其次,從國內關系來說,國家具有一國最高立法、執法和司法權,國家的義務是由憲法、法律和其他規范性文件明文規定的,國家可以通過、修改法律和在執法、司法活動中自行賦予和自覺履行法律,而且國家在緊急狀態下利用自身優勢的統治地位,以臨時法律和政策的方式對公民進行引導和管理,甚至還可以利用其暴力工具推行其主張和鎮壓反對者。所以,在這個層面上,可以認為國家的行為是自由的,主要是依靠其意志自律而不是靠外來強制或他律,因而道德成為約束國家行為的標準。最后,國家是以政府為代表的,政府由國家工作人員組成,國家的行為或多或少帶有人治的思想,若決策失誤或者感情用事,就有可能侵犯公民的權利,還有可能給國際社會帶來負面影響,并且這種負面影響在短時間內難以消除。所以,鑒于國家的特殊地位及其對社會生活的巨大影響,提倡國家的道德自律是有必要的,賦予其一定的道德義務,使其受到一定道德規范的約束是有必要的。
國家保障公民的道德權利,就意味著國家要履行相應的道德義務,國家的道德義務位階高于法定義務,道德義務內容推定法定權利,在這一邏輯上,道德義務以自身作為道德基礎的一部分,不只是一項得到受尊重的權利的權利,它不是空洞的,國家的道德義務是可以推及公民每一個人的,無論個人在社會生活中存在何種差異,具有的人格、尊嚴和應享有的道德自由、權利和利益,這些對應公民的“自然權利”屬于國家道德義務的內容。如國家有一定的維護個人生存的義務,國家侵犯和否認之間存在區別,公民生存權遭到侵犯時,尚有救濟的可能,但這一權利被否定,便不可能得到國家的救濟了。再如維護公民精神自由、人身自由和經濟自由的義務。然而,將一切道德的義務轉化為法律的義務,便等于毀滅道德。米爾恩的最低限度的道德標準概括出了人權的普遍道德要求,“享有權利乃是成為一個社會成員的必備要素。不過,這并非完滿的回答,因為它僅限于社會權利,未曾考慮到世界性的道德要求,即在消極方面和積極方面的普遍低度道德要求”。[14]一個政府要尊重至少7項人權,即生命權、要求正義權、受幫助權、自由權、被誠實對待權、禮貌權及孩童的受照顧權等[15],國家任何法律不得規定與尊重這些人權的任何一項不相容的行為,這亦是國家道德義務的底線,米爾恩的概括為存在多樣性的道德提供了帶有普遍性的標準。隨著應然人權轉化為實然人權的不斷發展,要求體現人權普遍性的道德要求和尊重人權特殊性這些普遍存在的公民道德權利構成了國家道德義務的內容。
人權不是國家的賜予,而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應有權利,但人權要求國家的保障。尊重和保障人權,既是政府的首要目標,也是政府擁有和行使公共權力的合法性基礎。洛克的社會契約理論以公民權利為視角分析國家義務,他認為,自然法賦予人們各種權利但自然狀態是有缺陷的。為了保護自己的生命權和財產權,人們互相立契約組成國家。根據該理論,國家的義務應當是滿足權利的需要,這同時說明了滿足權利的需要是國家及其權力存在的正當理由;國家義務的內容是由權利的需要決定的,也就是說,權利的需要是國家義務的依據。洛克具體提出了人們的立法需要、司法需要和國防需要三種需要,并將這些需要同特定的國家機關及其職責聯系起來,后來發展成為西方三權分立國家之中的立法、司法、行政三種職責。因此,可以說根據洛克的理論所形成的“權利的需要決定國家義務”的觀點,實際上被西方法治國家所驗證。[16]權利的需要決定國家義務,在中國語境下就是以人權為本,這也是執政黨和政府治國為政的基本原則。因此,保障人權是國家應當承擔的道德義務。
(四)國家的法定義務
如實證法學流派的觀點,法定的才是正義的,但實證法學流派的“惡法亦法”忽略了道德作為優先于法律的價值,審視國家義務的道德性就在于審視法律規范的道德性,這自然就意味著被審視的法律有可能不道德,如果法律不道德,要么大家都不否認它是法律,要么該法律不是法律,國家義務遵循道德是必須的,但不能僅僅靠道德,道德是多元性的,個人道德自由的可選擇性決定了不是所有的道德都可以納入國家法律的控制范疇,“任何法律都不能窮盡道德責任,因為道德不可能是協定的”。[17]因此道德不能成為社會控制的主宰,“國家在所有的責任者中扮演著一種獨特的角色,原因在于國家不僅有義務尊重人權,而且除此之外還肩負著一種任務,……必要時以強制手段保障這種權利”[18],還需道德的法律化來實現。符合法治國家的國家法律義務是一國國內法規定的以國家道德義務為基礎的國家義務。因此,在合乎國家道德義務內容這一層面下,可以認為法律是最基本的道德,其反映并維系著道德義務,道德義務是國家法律義務的價值基礎,這亦是非法治國家與法治國家的根本區別;國家行為需要道德,國家的道德是“國家應當的行為”的價值基礎,對應公民權利的國家義務,不僅是一種道德義務,為了充分保障公民權利,國家義務應該成為一種明確的法律義務,以法定的方式確定。
法律作為一種體現國家權力的工具,它的設立是國家意志的體現,“制定法律是最高權力的權利;可是,進一步說,這又是它的義務”。[19]國家法律義務是國家規范自身行為,強調國家約束自身公權力的法律完善義務。法律中明確規定國家所負擔的義務,既符合法治精神和憲法原則,又是對權利本位基礎之上的控權思想的肯定。國家法律義務的目的是圈定國家權力界限,從形式上看,其限制了公權力行為的隨意性,為國家權力行使提供行為模式,既包括法律已經確定的國家應當按照法律規定的義務的行為模式,也包括國家在法律所設定的條件下,所規定和設置的國家自身如何行為的行為模式,從國家公權力運行的目的和結果的角度對公權力的行使進行有效的約束。法律上明確國家義務的最終目的是以直接限定公權力行使和國家行為指向的方式確保公權力正位運行,國家對人民權利的宣告,必須以對應的義務作保證?!叭绻稍谀撤N情況或某種條件下,或者某種身份的人享有某種權利時,其對應的義務應當是:(1)不處于上述規定的情況或條件下的人,或者不具有所要求身份的人不得享有上述權利;(2)作為社會管理機關的國家有義務阻止其他人對享有權利者的權利侵犯;(3)國家有義務約束自己的行為,不得侵犯權利主體享有的權利;(4)國家有義務為權利的實現提供必要的條件。如果沒有上述對應的義務負擔,權利的宣告就等于泡沫。”[20]只有以法定的方式限制國家公權力的運行,明確公民各項權利分別對應的上述義務,國家正當性才得以存在。
一個國家不能沒有憲法,憲法是國家自身正當性的“身份證”,“正當性是一種‘回溯性’的概念,它是從‘發生的進路’出發追問政治權力的來源和譜系,這種來源可以是歷史性、經驗性的——比如統治者本人的血緣譜系,也可以是規范性的——比如政治權力所由以產生的‘限制性條件’,像法律明文規定的選舉程序或者規則等等;而作為‘前瞻性’概念的證成性,關注的是政治權力的效用和達成的目的,也即從‘目的的進路’去論證政治權力的存在合理性,比如它自身所擁有的某些素質和特性,包括制度上的正義、經濟建設上的成就、能夠給被統治者提供什么樣的利益與好處等等去評價政治權力”。[21]有部分國家的成立是以契約的方式通過憲法確定下來的,對于以契約的方式成立的國家,國家憲法的正當性體現為憲法制定權的正當性,即國家權力成立正當性基礎與政府是否具有合法性,這兩者決定著憲法正當性的基礎;也有部分國家的成立與正當性沒有必然的聯系,其是人類行動的結果,而不是設計的結果,但所有國家的憲法都需要共同面對憲法的證成性問題,具有憲法證成性的國家才能保證履行國家義務,才繼續保持國家的正當性。
憲法被稱為國家的根本法,“憲法在本質上是一部保護公民權利不受政府權力——尤其是立法權力——侵犯的法”。[22]一個憲法權利可以派生出一個法律權利群,國家按照憲法的精神,落實和實現與公民權利對應的國家義務,是憲法的證成性要求。如果把憲法看作一種總的價值體系的話,國民合意是這種價值體系的正當性基礎;同時,憲法本身是基于保障公民權利的目的與理念而存在的,即憲法上規定的內容要正確地反映該國公民的權利需要,不管是以憲法典為載體的成文憲法抑或是散見在法律當中具有憲法精神的不成文憲法,都要考慮國家自身的歷史傳統、現實要求與權力平衡的狀況,這些因素是憲法證成性的內在基礎,反映公民與歷史經驗的要求。
違背基本價值的憲法當然不會履行國家義務,若憲法有正當性之始,無證成性之后,國家也就沒有履行義務的必要了,憲法的證成性要求國家法律義務的履行,以法定的方式規定權利是現代國家構建政治文明和國際社會實現正義的基石。憲法掌控著部門法的價值取向,部門法的立法過程就是憲法證成性實現的過程,“國家法律價值不僅要考慮國內法意義上的法治、人權保障、主權監約等傳統價值觀中蘊含的現代性因素,而且也包括人與自然和諧、種族平等、國際和諧、和平、發展、文化多元、關注人類的未來等新的超越國內法意義上的現代性因素。這些因素關系今日之人類和未來之人類的生存權、發展權、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權利以及各國必須履行的義務。各國憲法應在對傳統文化進行重新整合的基礎上,并與環境法、國際法、宗教法(在有些國家存在)等法律部門進行有效的對接和高度的綜合方能很好地體現這些現代性因素”。[23]
1.國家立法機關的義務
國家是法律的制定者,國家在要求公民、社會組織遵守法律的同時,自身也當然有遵守法律的義務,這些包括了國家的立法機關、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不僅要消極地不違反法律的禁止性規定,還包括要積極行使法律規范中的命令性規范。立法是國家義務法定化的第一步,之前論證了國家義務是憲法的證成性要求,說明國家立法的精神不能脫離憲法,憲法對立法形成約束是毋庸置疑的,在“為了保護社會而行動的有組織的國家中,雖然只能有一個最高權力即立法權,其余一切權力都是而且必須屬于從屬地位”,但是立法權也“只是為了某種目的而行使的一種受委托的權力”[24]。人民委托立法權力的目的是保護自己的權利。因此,“立法權固然是國家權力體系中最重要的權力之一或最高權力,卻不是也不可能是沒有范圍、沒有限制的”。“作為社會成員委托權而存在的立法權,對人民的生命和財產無論如何不應當是絕對的、專斷的權力?!?a id="w025">[25]國家機關在立法的過程當中,應當首先不對公民權利作出侵害,進而進行立法保護,因為那些權利是在立法之前就已經存在的。因此,國家立法的行為包括消極的行為和積極的行為,這與公民的“消極權利”和“積極權利”[26]是相對應的,國家立法機關的義務在更為具體的意義上可大致分為兩個層面。第一,國家立法的消極義務應遵循憲法正當性的精神。憲法規范所確認的公民基本權利,視為憲法的基本價值目標和實現憲法基本價值目標的手段,是國家義務的憲法證成性基本內涵所在,是保障公正、保障社會秩序的基礎,憲法被視作法律普遍原則之上約束著國家立法機關具體立法活動的法母。因此,立法機關有義務也必須充分接受這些基本權利的約束,不享有和不得行使凌駕于這些基本權利之上的權力,不得隨意制定侵犯公民權利的法律,不得制定克減和恣意限制公民各項權利的條款和內容,對權利的不干涉不侵犯,不僅是國家在道德上尊重權利,也是其以不作為的方式保障公民權利。另外,國家立法的消極行為還包括以“不得”為字眼的禁止條款方式對權利進行保護,例如《美國憲法》第1條修正案就以相當決絕的文字,明文規定了“不得立法侵犯”言論自由等自由權利,甚至賦予其優越的地位,從表面上看是讓義務主體以消極的方式對言論自由權利進行保護,但是言論自由亦有可能對他人的權利造成侵害,其結果是美國維持議會“不得立法侵犯”的原則。第二,主要是由法院通過一系列的司法判例,確立了“不受保護的言論”這一法律概念,把確實需要限制的言論歸類并加以限制。簡言之,任何權利和自由都是有界限的,對基本權利的限制本身也有限制,“限制自由的理由來自自由原則本身……自由的優先性意味著自由只有為自由本身才能被限制”。[27]此所謂“限制之限制”。[28]
因此,國家立法的消極性對權利的宣示和保護存在不可避免的瑕疵,國家還需要以積極的方式對“侵害”和“合理限制”給出相對明確的標準。
積極義務。如前所述,憲法上的基本權利是高度抽象的,憲法“權利體系所具有的母體性與派生性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構成了規定基本權利的憲法與規定普通權利的普通法律之間的區別,確立了普通法律體系之間的不同位階關系”。[29]國家應以積極的方式制定法律,具體化憲法中的公民基本權利,通過法律規范的具體條文將各項基本權利明確化具體化,以充分保障公民基本權利的實現,履行國家立法義務?!傲⒎嗍且环N制定對人們普遍適用的法律的權力?!?a id="w030">[30]對于憲法中沒有規定保障措施或規定的保障措施不完善的基本權利,更需要國家機關以積極立法的形式進行制度化保障。國家“除卻立法之外,所有國家活動都不具有直接產生和變動法的特征,立法作為產生和變動法的活動,它是一項系統工程,包括制定法、認可法、修改法、補充法和廢止法等一系列活動”。[31]保證所有個人充分發展其物質、智力和精神活動而制定必要的法律,組織必要的公用事業。國家有制定“良法”的義務,體現“良法之治”;否則,國家因違反立法義務而承擔責任,通過違憲審查等途徑承擔因制定“惡法”產生的責任。
2.國家行政機關守法義務
有學者認為:“行政主體義務雖為國家通過法律為其確定的義務,但行政主體的義務本身并不能等同于國家義務,也就是說行政主體的義務不是國家義務,而僅僅是行政主體自己的義務。”[32]這說法有不妥之處,國家需要政府作為代表,政府的行為代表著國家的行為,行政機關是行政主體之一,韋德指出:“實際上,整個行政法學可以視為憲法學的一個分支,因為它直接來源于法治下的憲法原理、議會主權和司法獨立。”[33]這一論述揭示了憲法對行政法的基礎性、指導性作用。國家行政機關的行政守法行為是依據憲法作出的,可以看作憲法的證成性要求的極為關鍵的環節。
3.國家司法機關守法義務
正如《世界人權宣言》序言所言,“為使人類不至迫不得已鋌而走險對專制的反叛,人權有必要得到法治的保障”。這句話觸動心扉,引人深思。它揭示出,如果一個國家人權無保障,這個國家則永無寧日;人權要靠法治而非法制來保障,也就是說人權需要法律化。進言之,人權如果不能受到法治的保障,人權的實現則永遠是主觀價值的烏托邦。確認國家權力為保障人權和公民權而存在,不僅是國家權力的道義基礎,更是憲法規定的法定義務。此前,我國憲法更多關注的是如何保障國家權力的運行,國家至上的觀念使人權和公民權利被置于較為次要的地位。[34]人權入憲后,人權至上是憲法的最高原則。這是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憲法和法定義務。中國政府為了落實這些法定義務,2009年4月制定和發布了《國家人權行動計劃(2009—2010年)》,這個計劃在既尊重人權普遍性原則的同時,又從基本國情出發,切實把保障人民的生存權、發展權放在保障人權的首要位置,在推動經濟社會又好又快發展的基礎上,依法保證全體社會成員平等參與、平等發展的權利。著力解決好人民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利益問題,促進社會公平正義,努力使全體人民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住有所居;堅持以保證人民當家作主為根本,從各個層次、各個領域擴大公民有序政治參與,健全民主制度,豐富民主形式,拓寬民主渠道,依法實行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著力保障人民的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監督權。[35]這表明中國政府在尊重和保障人權的憲法原則下,使國家權力的設立、配置和運行,有利于所有人的人權得到保障和實現。
4.國家的國際義務
國家在國際中的義務有兩種,一種是國際公法的義務,另一種是國際人權法的義務。
(1)國際公法義務
國際公法中的國家義務是國家作為主權主體之間的國家義務。隨著世界各國經濟與社會聯系的普遍化與密切融合,國家承擔的不僅是一國國內的義務,還包括一國的國際義務,“一旦取得獨立國家的資格,一個國家就負有與其國際地位相聯系的義務。這就要求對任何不法行為作出賠償。從而,一個國家可能違背只影響別的國家的義務,也可能違背影響整個國際社會的義務。在一國實施針對另一國的不法行為時,其對國際法的違背行為引發就其損害進行賠償的要求。否則,國家就沒有根據國際法的平等主權”。[36]《聯合國憲章》、《維也納條約法公約》、《國際法原則宣言》及《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等都重申了這樣一個原則“違背國際義務就必然引起國際責任”,國家的行為與其地位以及形象息息相關,特別是在人權保障已經成為國際社會關心的事項,人權成為具有普遍約束力的規則,國家的國際義務內容越來越豐富的背景下。
當一國違背它應承擔的國際義務時,即引起國際責任。一國是否違背了國際義務,并不依賴于國內法的規定,國際法委員會2001年通過的《國家對國際不法行為的責任條款草案》[37](以下簡稱《國家責任條款》)所界定的“國家責任”是指國家的國際不法行為所引起的法律后果。而當中的國家義務就是不為國際不法行為;據此展開國家需要遵守的各類國際法和條約,符合國際義務的要求,一國的行為與國際義務需要言行一致,無論一國的行為是部分地還是全部地不符合某項國際義務對它的要求,均構成違背國際義務。
國際義務對國家的要求,要么是明確界定的必為性義務,要么是義務的限度即最低標準,國家可在標準之上自由行事。雖然國家的組織和國家機關的功能通常不受國際法制約,每個國家有自身的主權可自行決定政府的組織方式和政府所應該發揮的功能,但是代表國家的政府行使公權力的行為是絕對歸因于國家的,國家機關超越其職權行事的行為也可依國際法歸因于國家,而不論依其國內法確定的該機關地位如何,即使國內法不承認某些機關亦不例外。不過雖然可以在抽象的意義上談違背國際義務問題,但就每個具體案件或爭議而言,它們都是通過比較國家實際作出的行為和國際義務所要求的行為來確定是否違背國際義務的。
《聯合國憲章》在序言中強調有必要尊重“由條約與國際法其他淵源而起之義務”。[38]《國家責任條款》第12條:“一國的行為如不符合國際義務對它的要求,即為違背國際義務,而不論該義務的起源或性質為何?!?a id="w039">[39]《國家責任條款》第12條使用與淵源(sources)具有不同含義的“起源”一詞,說明一國國家義務的起源與淵源不同,淵源是指除國際條約、國際習慣外,國際司法機構的判例、著名國際法學家的學說、政府間國際組織的決議和重要的國際文件構成國際義務的淵源。而起源的含義比淵源更廣,是指國際義務的所有可能的來源,包括國際法的習慣規則、條約和國際法律秩序內適用的一般原則以及國家單方面的行為,國際法院或者國際法庭做出的裁決,或國際組織主管有關問題的機構所做出的決定。起源的含義避免了一國如違背某些義務而不給該國帶來的責任。
條約特別是多邊條約能有助于形成習慣國際法即一般國際法;同時,習慣國際法可幫助條約的解釋,違背《聯合國憲章》的義務和違背其他條約義務,對一般國際法的強制規范規定的義務的輕微的違背和最嚴重的違背所產生的法律后果,都會有所不同?!秶邑熑螚l款》當中違背雙邊條約義務和違背對一些國家或整個國際社會所負的義務、違背義務的嚴重性不同和所違背義務是否屬于一般國際法強制性規范的義務,對責任國甚至對其他國家,都可能有不同的法律后果。如《國家責任條款》第42(a)條[40]論述的是雙邊義務,違反對另一個國家個別地承擔的義務,只能由處于雙邊關系另一端的國家來援引。第48.1.(a)條[41]所論述的是集體義務,該集團的所有國家可以對違背行為援引責任,不是作為受害國,而是為了該集團的集體利益。第48.1.(b)條[42]論述的是對整個國際社會的義務,該義務對所有國家具有約束力,所有國家都可以對違背義務的行為援引責任。
按照《國家責任條款》第12條中“不論該義務的起源和性質為何”,國際司法判例反復重申,對國家可能承擔國際義務的性質沒有先驗限制的原則。一國違反義務的行為并不只是受同一類型性質的義務約束,例如,在對石油平臺案件的管轄權問題上,美國方面聲稱一項友好、通商和航海條約原則上不可能被涉及使用武力的行為所違背,但聯合國國際法院認為:“1955 年的條約對締約各方規定了涉及一系列事項的多種義務。締約一方有違這些義務的任何行動均屬非法,不論行為所采取的方式為何。以使用武力的方式侵犯另一締約方根據條約享有的權利,同通過行政決定或以任何其他手段實施的侵犯行為一樣不合法。因此,涉及使用武力的事項本身并不被排除在 1955 年條約的范圍以外。因此,必須駁回美國就這個問題提出的論點?!?a id="w043">[43]法律由于先天的滯后性,關于一國制定法規是否違背義務的問題,不可能制定適用于所有情況的一般規則。因此,條約的制定存在兩種可能:條約在要求締約國制定統一法時,一國可能通過與某些義務不相容的法規,而僅是這樣的行為就會給制定法規的國家帶來國際責任;而在另一種情況下,制定法規本身可能不等于違背義務,特別是如果有關國家能夠以不違反有關國際義務的方式施行該法規。如果是這樣,是否違背義務將取決于是否和如何施行該法規。[44]
(2)國際人權法義務
國際人權法是國際公法的分支,在國際人權法中國家義務并不是對其他國家的義務,而是主權國對其治下保障與促進人權的義務。人權是一個世界性的話語,對于人權的國際保護是對人類史的深痛反思,所以國際人權法規定的國家義務最多也最深入,最能體現世界各國在人權保護方面的決心與信心。國家在國際層面上的人權實現與保障主要是由國際人權條約確立的。《聯合國憲章》和《世界人權宣言》初步確立了宏觀上的國家承擔人權保障的國際義務。《聯合國憲章》奠定了當代人權法發展的法律基礎;《世界人權宣言》是人類爭取人權和自由的里程碑,它以國際條約的形式承認人的尊嚴和權利是世界自由、正義的基礎;《維也納宣言和行動綱領》中也規定了保護和促進人權及基本自由是各國政府的首要義務。
國際人權法中的國家義務的基本原則,包括《聯合國憲章》要求的各會員國承允采取共同及個別行動與聯合國合作、維護主權平等、不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力、和平解決國際爭端、不干涉內政等項原則;《世界人權宣言》中規定的司法上的以人為本、人權保障原則,第2條規定的平等保護的原則;《關于個人、群體和社會機構在促進和保護普遍公認的人權和基本自由方面的權利和義務宣言》第2條明確的平等保護原則。
國際條約只規定國家承擔人權保障的基本原則,是不足以實現和保障人權的。所以一些國際條約還規定了具體的可供執行的條款,條款規定了國家承擔人權保障的立法、行政和其他步驟,來促進和保障人權,例如《關于個人、群體和社會機構在促進和保護普遍公認的人權和基本自由方面的權利和義務宣言》規定,“每個國家負有首要責任和義務保護、促進和實現一切人權和基本自由,除其他外,應采取可能必要的步驟,在社會、經濟、政治以及其他領域創造一切必要條件,建立必要的法律保障,以確保在其管轄下的所有人能單獨地和與他人一起在實際享受所有這些權利與自由”?!皣H社會所有成員必須共同地、分別地履行其促進和鼓勵尊重所有人的人權和基本自由的莊嚴義務,重申根據《憲章》達成國際合作以履行這一義務?!薄豆駲嗬驼螜嗬麌H公約》將“人權”觀念具體化為53條可執行的、具有強制力的法律規范,樹立了現代國家人權義務的“國際標準”。《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2條規定了每一締約國承擔達到公約所承認的權利的充分實現,并且國家承認人權、實現人權的責任。《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第16條也規定了國家的促進和保障人權的積極義務,即締約國有義務采取一切適當的措施,消除在有關婚姻和家庭關系的一切事物上的對婦女的歧視?!栋l展權利宣言》規定國家的主要義務是“創造有利于各國人民和個人發展的條件”,宣言在第3條至第8條具體規定了各國保障發展權的主要義務。《各國人民享有和平權利宣言》宣告,“維護各國人民享有和平的權利和促進實現這種權利是每個國家的根本義務”,各國有責任消除戰爭,尤其是核戰爭威脅,放棄在國際關系中使用武力,以及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度祟惌h境宣言》規定了國家的義務是為保護環境而采取一切可能的步驟,并加強國際合作。國際條約除了規定了國家或者說締約國的人權保障原則外,還規定了國家有為人權受到侵害時提供救濟的義務,例如《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2條中規定的“本公約每一締約國承擔任何一個被侵害了本公約所承認的權利或自由的人,能得到有效的補救,盡管此中侵害是以官方資格行事的人所為”。因此,國家是國際人權法中最主要的權利和義務主體。
從上述分析得出,從權利實體角度來講,國家義務對應的是人權中的道德義務,這主要從人權是道德權利層面來考量的;從人權法規范層面來說,人權法對應國家義務,對應的是國家法定義務和國際人權義務。[45]國家既然是人造之物,則應為人服務,人的權利要求發展到今天,不僅僅是對生存權利的要求,而且包括了一切符合人類道德的需要,國家“應當的行為”就是滿足公民基本權利、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物質需要和精神需要。同時,政府代表國家行使公權力,政府根據國家憲法,通過立法、行政、司法履行國家義務,這些義務表現為外在硬性的法律義務與內在性的道德義務的統一。僅就內在性的道德義務而言,其本身就可以表現為外在性和內在性的統一,對于外在性的道德義務,如果承擔不當就會輕則受到公眾輿論的譴責,重則可能轉化為政府的法律責任從而引發對國家政府特別是對公權力的制約,如立法監督、司法監督及行政監督、社會監督甚至國際監督等一系列的外在約束機制。甚至有學者預言:“國際社會將從主權國家高高在上的等級制度轉向多種行為體并存的非等級制度,甚至演變為‘全球市民社會’;國際法亦將適應這一結構性變化,從以國家為中心轉向以人為中心,最終發展為‘世界法’、‘人類法’。”[46]世界是多元的,人是多樣的,當今人權之意,涵蓋了人類共同的道德,盡管單一國家利益觀造成國家間的對抗和沖突,但是各國也認識到對人的尊重是人類得以存在和發展的前提條件,保護和促進人權是國家義務在實然法中的體現,對于人權的救濟則是國家義務當中應然的道德和實然的法律之下的實有的救助和福利;一國的能力是有限的,國家在切實履行一國的國內義務和國際義務的同時,加強國際合作,共同發展,互相促進,才能保障人權的最終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