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日本的工業創新軌跡及其創新中的大企業角色

研究典型的后起國家日本的工業化歷史軌跡，有可能使我們了解工業創新在后起國家的經濟發展中所處的實際地位。而且，對日本工業創新軌跡的客觀觀察與認識過程，本身也是一個對工業創新加深理解的過程。這一點對于目前致力于推進經濟轉型和產業升級的那些國家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卻也是容易被忽視的問題。

1.工業創新是推動日本成長為經濟強國的一個歷史性杠桿

（1）工業創新為落后的日本提供了一個根本性的轉機：日本近代的轉型

19世紀中期，已經進行了工業革命的歐美國家，并沒有給日本在鎖國條件下獨自消化外來知識以圖發展的機會。繼1853年的“黑船事件”之后，歐美列強先后用堅船利炮叩開了日本的大門，并試圖用對待其他亞洲國家同樣的辦法來束縛這個東方島國的發展。^[12]所幸，面臨被征服危險的日本從鄰國的遭遇中警醒，在明治維新后開啟了工業革命的征程。在亞洲，率先以工業創新為武器，開始了它的社會變革。^[13]反映在產業層面上，就是開始以建立新的企業和改造、重組原有的工場為內容的工業創新——建立近代制造業體系。盡管早期的機器工業在幕府末期就以藩營工場的形式出現了，但正是工業革命這場根本性的創新，才使得日本的工業生產組織形式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即從原本分散的小規模生產，變成了近代的機器工業生產。^[14]而且1884～1893年的9年里，日本工業企業的數量增加了近7倍。^[15]工業創新帶來的第二個變化，則是國家資本裝備的水平由弱到強。伴隨使用機器的近代化工廠的建立，制造業的年均增長速度提高，工業在GDP中所占的比重逐步上升，^[16]日本的機器設備資本存量占GDP的比重，從1890年的0.10%上升到1913年的0.25%（見表1），與同期美國的資本存量占GDP比重相比，亦從僅為美國的22%上升到美國的48%。^[17]工業創新帶給日本社會的第三個變化，是創新觀念由傳統到近代的對接。由于近代制造業在日本從幕末到明治的形成過程，是一個與漸進式創新相伴而行的過程，在那些帶有日本特點的創新活動中，^[18]人們逐步形成了對創新價值認可的觀念。工業革命是將以往那些多以區域間競爭為激勵的創新，更大程度上轉變為以民族自立為目的的創新。^[19]顯然，這種革命性的工業創新提供給日本乃至后起國家的是一種徹底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日本正是由于在外部威脅面前有效地進行了這場工業革命，尤其是在工業組織、資本積累和觀念上的上述變革準備，才擁有了實現自身經濟和社會變革的可能，進而為其日后成長為亞洲第一個工業發達國家奠定了基礎。

表1 1890～1992年部分年份日本機器設備資本存量占GDP的比重

（2）工業創新為后起的日本提供了一種無可替代的發展能力：日本近現代實現趕超

作為亞洲一個傳統的封建國家和一個資源小國，日本能夠先于這一地區其他國家迅速地崛起乃至成長為世界的工業強國，探究其發展能力從何而來是問題的關鍵。回顧日本的產業和經濟發展的歷史，至少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這種與工業創新緊密聯系的發展能力的兩個明顯來源。其一，順應世界科技革命的潮流，通過產業技術、產業組織的變革形成新的歷史時期的發展能力。在工業革命時期，日本機器工廠中使用的許多技術都是在手工工場的傳統技術基礎上發展起來的。^[20]著名的前田報告即《促進工業發展的建議》所描述的即是這種情況。^[21]但是，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伴隨以電的發現、內燃機的發明為標志興起的第二次科技革命浪潮，以及由此引發的電力、電器設備和汽車等新興工業的建立，包括材料、工藝、控制等工程技術的進步，日本不得不檢視自身在工業創新方面的差距，即其對現代科技信息認識的有限性。其技術創新更多的還是屬于憑借經驗獲得的直覺型創新，而傳統的工藝技能是難以適應現代化的電力機械和化工等產業的發展需要的。因此，為了適應產業之間的相互依賴和復雜性的增長，日本先后發生了包括產業技術和組織方式在內的變革。例如，先是通過政府的立法建立現代的科研體制，為不能靠直覺技術和直接的工藝進行改良的領域奠定創新的基礎。^[22]適應標準化產品生產的技術和企業也在深入的工業創新中不斷涌現，^[23]因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引進受阻的背景下，日本能夠成功實現重要產業部門的進口替代。此后，符合日本國情和產業發展中的自然選擇，轉包制組織形式在日本機械等產業中興起和迅速發展起來。^[24]其二，在產業轉型的歷史節點上，通過產品結構與產業結構的變革形成建設工業強國的追趕能力。20世紀70年代，是日本經濟實現高速增長后所面臨的一個重要的經濟轉型時期。面對外部的石油沖擊和西方世界普遍的經濟滯脹，以及國內高速增長所導致的嚴重環境問題，日本把這一時期工業創新的重點放在了以技術替代資源、通過結構性調整來獲取持續的經濟發展能力上面。^[25]以有針對性地加大對節省能源、防治公害的研發投資為基礎，^[26]在產業結構上，調整發展的重點，以符合日本能源結構特點的自主技術開發為先導，^[27]將以往資源能源消耗型產業轉變為節省資源能源型產業；^[28]同時深度開拓半導體、新材料等能夠占據國際競爭優勢的新產業領域，成功實現了由以重化工業為中心的增長向以知識密集型產業為中心增長的轉變。^[29]與上述變革相聯系，在產品結構上，從重視產品的數量增長轉向注重質量提升，在改造傳統產業和開發新產業過程中推進產品性能的高質量化，實現產品結構由“重、大、長、厚”向“輕、小、短、薄”轉變。正是工業創新所形成的這種發展能力，才使日本的產品能夠站在國際市場的高端，^[30]使得日本經濟得以在20世紀70年代西方普遍的滯脹中獲得穩定的增長。^[31]并且在80年代產業的進一步發展中，完成對歐美的經濟追趕，攀上當時工業經濟發展的峰巔。^[32]

2.日本工業創新能力形成的途徑與大企業角色

工業創新對后起國家經濟發展的至關重要性，使得任何一個處于這種境況的國家都不可能拒絕對它的利用，尤其是對那些面臨“中等收入陷阱”的發展中大國來說，更是如此。^[33]但是在事實上許多國家的工業創新卻并不那么盡如人意，這就是我們將其作為后起國家面對的一個重要課題加以探討的原因。日本的產業發展軌跡告訴我們，工業創新并不是經濟體與生俱來自然而然就可以做好，或是靠政府的號召就可以高效率進行的。產業發展過程中的真實需求和恰當的實現路徑的切實推進，應該是創新的關鍵。

（1）日本的工業創新能力是通過“漸進式”創新過程培養起來的

資源對一個經濟體發展的影響是巨大的，尤其是對其發展途徑選擇的影響。由于日本是個資源嚴重匱乏的國家，在37.78萬平方千米的狹窄國土上，除銅、煤和水力發電之外的其他的礦產和能源資源均需依賴進口，所以它在發展的過程中不得不揚長避短，利用優勢的人力資源把工夫花在精于制造上面。^[34]在近代制造業的形成中，日本多采用小型的勞動密集型的技術創新，即更注重生產中的技能和技藝的創新。例如在紡織業中運用多種技術創造適合不同市場的多樣化產品；在制鐵業中對鼓風機技術不斷改進和創新，以適應當時的社會經濟發展水平和勞動力特點。與此同時，在社會上較早形成了對創新價值的認可，使人們學會了將技術和知識作為財富來認識。即便是在明治維新以后開始建立機器大工業的過程中，這種“漸進式”創新形式依然是十分有效的。^[35]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科技變革中，日本把辦教育、培養技術人員和傳播科學知識，作為建立以科學為基礎的現代工業體系的創新基礎。^[36]政府和企業同時行動，使公共教育和企業教育得到有機結合。一方面，政府履行職能強制推行初等教育，創辦培養工程技術人員的工程學院和建立服務于企業的研究機構。例如，東京工業實驗室就是為私人企業提供創新支持的重要機構。另一方面，企業為了自身的發展而大力興辦職業培訓學校。例如，1910～1915年，日立制作所、日本鋼管、足尾銅礦、芝浦制作所和住友等大企業均建立了自己的培訓機構。早在19世紀90年代就已建立技術學校的三菱造船廠，也在1910年大張旗鼓地開展了公司技術培訓。這不僅使新興產業所需要的標準化知識在產業發展中得以滿足，更重要的是打下了日本技術創新能力大步向前跨進的知識基礎。在戰后追趕歐美強國的工業化過程中，日本把注重培養解決生產中問題的現場能力，作為提高質量、縮小與發達工業國家技術差距的關鍵環節。公司里通常設有崗位輪換制度，一方面，使職工了解生產流程，考察其更適合發揮特長的位子；另一方面，培養職工相互協作的意識和現場解決問題的能力。以此將工業創新的意識植根于員工的日常工作中。同時“人本主義”的企業文化，也賦予和激發出了員工的極大創造力，生產現場則成為發揮這種創造力的基礎平臺。

（2）日本的工業創新能力是在獨創和協調融合的過程中提升的

工業經濟作為一種社會形態產生的過程，就是對已有生產方式和社會形態的創新和變革過程。^[37]各部門間、企業間彼此的協調與協作是機器大工業的特點，而且這種特點原本就是一種工業精神。隨著時代的進步和變遷，協調與協作的形式可能會有很大的發展與變化，但至今我們仍未能觀察到這種發展和變化會改變協調與協作在工業創新中重要性的例子。^[38]研究能夠反映這種大工業特點的工業創新活動，對理解日本工業創新能力提升的途徑也許會有很大的幫助。

首先，大工業發展的整合性和整體性特征，決定了工業創新是各個企業和各種類型企業均得以廣泛參與的過程。也就是說，大工業的特點決定了創新不可能是某類企業或某些企業獨有的專利，它在工業鏈條的各個部分均有可能發生。例如，引自美國并將其極大地豐富和發展了的質量管理活動，之所以能在日本內外制造業領域得以有效地開展，并曾廣受外界贊譽，^[39]真正的意義可能就在于它在打造創新的產業基礎方面，普遍獲得和鞏固了創新的基層認同感。這有可能是日本制造業發展基礎較為扎實、產業發展相對平衡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其次，大工業的聯動性特點，決定了創新的發生往往呈現一種上下游波及與關聯企業間傳遞的鏈式反應，即工業中創新的發生不可能是孤立的事件。開始時可能產自某一個局部，但因產業間的相互依賴，后來的發展一定是一種連鎖式的反應過程。它突出體現在關聯部門間的創新傳遞效應上，上游或下游的企業由于創新的發生而提高了效率，必然促進或要求與其有業務往來的部門亦通過創新來適應其變化，日本纖維產業整體的演進過程就是一個明顯的案例。^[40]同時，它也體現在有零部件供應關系的企業之間。生產與供貨的同步性、制造與加工的同質性所帶來的經濟效率和競爭優勢，使得供貨企業努力通過創新來提高自身的技術水平和生產能力，以適應和跟進交易方的產品創新步伐。這種產業鏈條上的創新協調曾是日本汽車等產業的競爭利器。只有當這些創新在開放式框架下協調有序地發生時，一國的產業結構轉型和升級才有可能實現。

最后，大工業的包容性特點，催生和連接著工業創新活動的多樣性和特色性。各工業企業因其建立和發展的歷史、從事的業務內容、市場細分情況、資金和人力資本擁有狀況的不同，而在本行業的工業創新活動中處于不同的位置和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但不論是什么類型的企業，如果沒有自己的特色性經營，在日本的市場經濟條件下顯然是無法生存的。而且，即使是創新型企業，如果沒有與其他企業乃至外部的有效溝通協調，也是不可能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上持續勝出的。在日本，行業中的傳統企業和現代企業，既有各自的產品市場分工，又因其互補性而相互依存、共同發展；^[41]經營成功的大企業和中小企業，則都在創新活動中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特點，即大企業憑借巨額的研發投入，多在前沿領域擁有開拓性的創新表現，而中小企業亦在自己的經營方面獨具特色。^[42]兩者相互融合，共同構筑起日本走向制造強國的產業基礎。

（3）日本大企業在工業創新中承擔的角色

同世界其他國家相同，日本是中小企業占絕大多數的國家，^[43]且中小企業在日本經濟的創新與發展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但占比不到1%、數量僅為1萬多家的日本大企業，在日本工業創新的歷史進程中仍舊發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這種作用在兩個方面較為突出。其一，日本大企業憑借其所擁有的雄厚科研實力，^[44]以及對產業發展動向的敏銳捕捉，在日本以往的經濟轉型時期，充當了戰略新興產業發展的先鋒。例如在20世紀70年代石油沖擊后的經濟轉型中，日本的大企業選擇了以精密機器、電氣機器為代表的知識密集型產業作為發展方向。作為突出代表的安川電機，就是依靠技術實力和突破性創新，從過去一家生產馬達的傳統企業，逐步成長為位居世界四大機器人行列的現代企業。因為，70年代末，人們已經普遍地將知識密集型產業與電子技術、計算機技術、機器人、新型材料和生物工程學等技術的產業應用聯系起來。^[45]之所以采取如此的創新行動，一方面是日本的制造企業在發展上有絕不受制于人的自立傳統；另一方面是其已預見到了提升自身競爭力的新產業領域所在。20世紀80年代，在西方世界尚未徹底擺脫長期滯脹的影響之時，日本制造業已在大企業高科技產品的引領下，向發展的新高度進軍。具有戰略意義的半導體產業的趕超即是一個縮影。^[46]

其二，大企業身先示范帶動傳統產業的改造，在整體上提升了產業的競爭與發展能力。作為一個取得了巨大發展成績的經濟大國，日本在20世紀70年代石油沖擊造成的困境面前，并沒有簡單地關閉掉那些與資源消耗密切相關的重化工業——當時的支柱產業部門，而是采用了深度開拓新技術產業和積極發展優勢傳統產業雙輪驅動戰略，即在傳統產業的改造上把準問題，踏踏實實地采取適合日本特點的有效措施。例如，針對能源和資源消耗嚴重的產業部門，擴大以節省能源、防治污染為目標的研發投資，通過創新形成帶有日本產業特點的獨到的節能型、效率性技術，從而把以往那些能源和資源消耗較大的標志性產業，改造為節省能源和資源的產業。今天日本最大的鋼鐵企業新日鐵住金所使用的高爐，即建立于70年代。豐田汽車等企業通過技術改造和工藝革新，以節能環保的特點打進美國市場，形成國際品牌，也是典型的案例。針對產品生產上存在的明顯的結構性問題，把改造的重點從以往關注產品的數量增長轉向密切關注產品品質的提高，通過革新和改進工藝實現了產品特點上的明顯轉變。1918年建立的老企業松下，就是在那時開始將“高附加價值經營”作為行動方針，欲通過創新打造反映自身技術特色和令消費者滿意的“有價值的商品”的。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改造一直延續到今日，并且隨形勢的變化有了新的特點，即將上述兩種角色合二而一。例如，化工領域的大型企業三井化學公司，目前通過創新引領轉型，通過改造實現產業升級。為了應對通用化學品市場日益激烈的競爭，尤其是為扭轉受全球性危機的沖擊、銷售收入和利潤大幅下降的局面，它在兩個方向上重點進行了傳統產業的改造。方向之一是對傳統的石化產品進行必要的業務重組，通過合理降低成本和采用體現技術優勢的差別化經營，以優質產品提升其市場競爭力，實現了扭虧為盈。方向之二是以開拓性技術創新跟上世界發展潮流，努力使業務經營向高性能、高附加值產業轉型。其改革取得了明顯的成效，在努力擴大研發投入的過程中，功能樹脂、薄膜薄板、功能化學品的銷售收入和營業利潤實現了大幅增長。高附加值產品成了公司的主要利潤來源。^[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