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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沈光祿弓下腰,把手里一根燃著的樹枝塞進枯枝堆。枯枝發出咝咝的響聲,火光蔓延開來,一道道小火舌搖晃著,掙扎著,有幾道匯在一起,猛地躥了上來,把他的橢圓臉照得通紅。

戰士們呼地聚攏來,圍住火堆,脫下衣服來烤,空氣里頓時充滿一股汗酸味。這些衣服都是汗透了又浸濕,浸濕了又加上汗,分不清水多還是汗多。火頭嘶叫著往上直躥,照亮了身邊的竹林。這個小村莊不滿十戶人家,要住兩個營,大多數人只好露營。坪場上、村道上,到處燃起一堆堆野火。人們的說笑聲在夜空中飛得老遠,跟火光扭在一起。

沈光祿一邊烤衣服,一邊活潑地說:“一下水,我拼命趕到頭前,老趕不上。連長的水性原先沒露過,我不清楚。班長的水性我可知道,不如我。我使勁地劃啊,劃啊,怎么劃也攆不上,好像龍王爺推著他似的。”

戰士們哈哈大笑起來。

全班最年輕的戰士夏午陽了眼睛:“給你一說,班長成了神仙了。”

“不是神仙,也是仙人。”

這話又引起一陣哄笑。

“你們笑什么?當心烤煳衣服。”剛開了排務會回來的王海走近火堆說,同時脫去上衣。

“聽沈光祿擺龍門陣。”夏午陽說。他下班扛槍雖不久,革命的歷史可不短,在師部和團部當了兩年多通信員,不知不覺地學了些師、團首長常用的詞兒。

沈光祿一見班長回來,不言語了。他見火焰減弱了一些,便披上烤干的衣服,離開火堆。

王海烤罷上衣,從上邊口袋里掏出個本子,放在火焰上面翻動。夏午陽馬上嚷起來:“啊喲!班長的百寶錦囊也打濕了。”

夏午陽的稱呼也有道理。原來王海這個本子跟他的沖鋒槍一樣,時刻不離身。上邊記著支部的決議,連排干部的指示,同志們的發言,抄下來的歌子,注了音的生字……總之應有盡有,叫它工作手冊或是學習手冊都囊括不了它的內容。

等到沈光祿捧了一大捧柴火回來,王海已經烤干本子,用半截鉛筆頭在上面寫著什么。沈光祿往火堆上扔了一些柴火,火焰又躥了起來。

沈光祿在班長身邊坐下,用尊敬的眼光望著班長。他一出解放營就補充到這個班上,一開頭對班長感到害怕,但很快由害怕轉為尊敬,處處把班長作為榜樣,在學習文化方面也不例外。

夏午陽也在斜對面注視班長,見班長寫寫停停,停停寫寫,便轉到班長身邊,好奇地問:“班長,你寫什么?”

“快板。”

夏午陽一聽,張口就嚷:“快來聽班長念快板。”

沈光祿瞅了夏午陽一眼說:“班長還沒寫完呀。”

“你怎么知道,你是班長肚子里的蛔蟲?”

“別像家雀似的盡吵,讓班長好好想想嘛。”

“你不愛聽別聽好啦。快念,班長!”

別的人跟著七嘴八舌嚷起來,催著班長快念。

王海舉起拿鉛筆的手搖了幾搖說:“別吵,別吵,我寫不下去了。”

“先把寫好的念給我們聽聽。”夏午陽堅持說。他最愛聽快板,如同他愛講話一樣。只有聽快板的時候,他的嘴才能堵上。

“就先念這么四句。”王海捏響著拇指和食指,朗聲地念起來:

哪怕雨淋太陽曬,哪怕山高路途難;不追上狐貍不罷休,不解放江南心不甘。

夏午陽第一個鼓掌,鼓得最響。迨他往班長的本子上一瞅,止住掌聲大嚷:“本子上還有,班長沒念完呢。”

王海急忙說:“這四句不好,意思重啦。”

“重了不要緊。”夏午陽馬上接口。

“一班長!”不遠處有人叫喊,“你們班有病號沒有?”

“真掃興!他又來啦。”夏午陽賭氣地說,把掉在腳邊的半截枯枝踢進火里。

王海合上本子,站起來說:“衛生員!我們班沒有病號。”

衛生員鞏華走近火堆,他的長相厚道,背脊稍稍有點彎,一見他的模樣,容易叫人聯想起駱駝。他的小而黑的眼睛往人臉上一掃,慢聲細氣地說:“我來檢查檢查。”

“對你說沒有病號,檢查什么?”夏午陽說。

“沒有病號,也要檢查一下。”鞏華把紅十字皮挎包往胸前一挪,穩穩實實地在火堆旁邊坐下來。瞧他的姿勢,想趕也趕不走他。

“沒病還檢查,真新鮮。”夏午陽嘟嘟囔囔地說。

鞏華只當沒有聽見,堅決地對王海說:“一班長!從你開始。”

“好好,服從命令!”

鞏華是二連的老衛生員,平時不愛說話,靦靦腆腆,調皮的戰士背地叫他“大姑娘”。可是工作挺認真,每逢長途行軍,宿營后總要到班上走一走。他知道老戰士們的脾性:常常有病不說,有傷不治,因此嚴格得很。他果然沒有落空,他捧著王海的小腿,往腳底心上一望,立刻說:“裂了一道口子。別動!”

“什么口子?”王海不大相信。

“口子就是口子。伸直!”

夏午陽湊過來一瞧,舌頭一伸說:“好深!準是水底下石頭尖子扎的。”

鞏華打開紅十字皮包,取出藥品。他的皮包里的東西總是放得整整齊齊,不用看也能隨手摸到。他給王海上藥包扎的時候,沈光祿往火堆上扔下幾根枯枝,好讓鞏華看得更清楚些。

鞏華包扎完了,對夏午陽說:“輪到你啦。”

夏午陽拔腳就走,正好跟連長撞了個滿懷。

“慌慌張張干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夏午陽含含糊糊地回答,待一發現站在連長身后的人,立刻興高采烈地喊:“白毛女來啦!白毛女來啦!”

戰士們呼地一下圍攏來。

連長身后轉出個身穿軍裝的女同志,臉黑黝黝的,細眼睛,翹鼻子,綁腿打得挺緊,草鞋頭上有對大紅絨球。

“這邊坐!”王海把客人引到火堆旁邊,拍了拍自己的背包。

“何佩蓉同志,你們談吧。”李騰蛟一轉眼看見鞏華,猜到剛才是怎么回事,板起臉孔轉向夏午陽說:“你想逃避衛生員的檢查可不成,我也得受他管哪。”

何佩蓉沒有坐下,走到竹林跟前,往一棵粗毛竹上一靠說:“等鞏同志檢查完了再談。”

鞏華原本對何佩蓉的到來感到不快,他知道:她一來,大伙準會圍著她不放,自己的工作更難開展。此刻見連長撐腰,何佩蓉知趣,情緒高漲起來,向何佩蓉補打了一個招呼。

有連長在,夏午陽老實了,無可奈何地在鞏華對面坐下,聽從衛生員擺布。臉上的表情,很像一個孩子剛吃了苦藥。

李騰蛟把王海叫到一旁,叮嚀了一句:“一會兒你送她上連部。”轉身走了。

鞏華細磨細琢地一一檢查完了,背起藥包,走向另一個火堆。

大伙重新圍著火堆坐下,眼睛盯著何佩蓉,王海先開口說:“何同志,給我們帶什么節目來了?”

“什么也沒有帶。”何佩蓉說,“我是專門來看看你們兩好連。”

“不成兩好連了。”夏午陽沖口說,“我們班也不成兩好班了。”

“怎么?”

“病號不少。我們班的‘班政委’也得了瘧疾,留在后面,沒有跟上隊。”夏午陽說,“可衛生員還嫌掉隊的人少,老來找岔子。”

“不要胡說八道。”王海嚴厲地說。

“不說就不說。”夏午陽抱住膝蓋,不吭聲了。

不過他只靜默了一會兒,當何佩蓉問起王海近來編了些什么快板,他又搶著說:“班長剛寫了首快板詩。”隨即坐正身子,咳嗽了一聲,把王海念過的四句快板詩一字不錯地念了出來,還把末尾一句著重地重復一遍,頭一側問:“怎么樣?”

“不錯!不錯!”何佩蓉說,跟著念了一遍,問:“對不對?”

“對對!”夏午陽拍著手掌說。

何佩蓉笑了笑說:“王班長,說實話,我是搜集節目來的。”

沈光祿的眼光差不多一直沒有離開何佩蓉,一時在心里說:“她瘦了,黑了。”一時又在心里否定:“不,黑是黑了些,可并不瘦。”一時思想飛得遠遠的,回憶起過去的日子;一時又被何佩蓉的聲音引到眼前,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找了一個空子,沈光祿終于親熱地問:“何同志,這次行軍怎么老看不到你?”

“我跟三營行動。”

“啊,在最前面!路上那些標語準是你寫的!”

“你認得我的筆跡?”

“每個字都寫得方方正正,我原猜著多半是你。身體怎么樣,何同志?”

“路走得,飯也吃得。”

沈光祿的眼光又停在何佩蓉的臉上,心里嘀咕著:“不,不對。她還是瘦了一些。”

要問沈光祿為什么這樣關心何佩蓉,當中有這么一段故事:

沈光祿補充到一班后不久,師宣傳隊給一團演出《白毛女》,二、三團全體解放來的戰士也去了。一團特別優待他們,讓他們坐在前面。沈光祿看到楊白勞服毒自殺,喜兒被搶走的時候,忍不住放聲大哭。原來他家的遭遇差不多:他十一歲那年,家里因還不起租子,他的大姐姐給地主搶走了。他爹一口氣緩不過來,死了。他姐姐在地主家受不過氣,第二年也上吊自盡……當時看《白毛女》哭的人很多,不過他的聲音特別大。他一邊哭,一邊向同來的人訴說,說了幾句說不下去了。這會兒,他身后不遠,有個人猛地從機槍后面站起來,擠到他的身邊問:“同志,你是不是沈光祿?”他抬頭一看,跳起來一把抱住那人,喊了聲“哥哥”,哭得更傷心了。他的哥哥沈光福當場也灑了幾滴歡喜淚。他哥哥是在沈光祿十五歲那年被反動派抓壯丁抓走的,兄弟倆已經有六年沒見面啦。當晚沈光祿沒有回團,跟哥哥談了一夜。第二天來了幾個宣傳隊員找他倆談話,當中也有何佩蓉。不久師宣傳隊到三團演出,節目中多了個《兄弟會面》的演唱,演唱人正是演白毛女的何佩蓉。唱到他家的生離死散,沈光祿又哭了一場。從此以后,他對何佩蓉一直懷著感激的心情。一見何佩蓉,就想到過去的遭遇,想到他的姐姐。

沈光祿原想跟何佩蓉多聊聊,可是開飯的哨子響了。王海插進來說:“在這里吃飯!”沈光祿也連聲挽留:“吃起走!吃起走!”

何佩蓉的皮帶上掛個蒙了白布套子的茶缸子,綁腿布里插雙筷子,上衣口袋里插把小匙子,她原打算哪里開飯就在哪里吃,便點頭答應了。

沈光祿連忙跳起身來,搶著去打飯打菜。

菜是好菜,數量不少,一大臉盆竹筍煮香菌。王海夾了塊竹筍嘗了嘗,抱歉地說:“還是沒有鹽。何同志,將就吃些吧。”

“我在三營也老吃這個,沒有鹽更鮮。”何佩蓉不在意地說,拔出筷子,夾了塊竹筍送進嘴里。

出發時帶來的鹽吃完了,這兩天盡吃淡竹筍。竹筍和香菌是這一帶的特產,差不多遍地都是。王海原以為這頓飯大概有鹽,想不到下了大山一樣困難。

何佩蓉大口地扒著飯,吃菜不用讓,吃法完全是戰士式的,喝湯時不用那把小匙子,端起菜盆往茶缸子里倒。一邊吃一邊聊,有時爽朗地忘情大笑。王海很滿意這個客人,包括她的裝束:她的頭發完全塞在軍帽里面,帽子戴得端端正正,并不歪在腦后。

何佩蓉對王海也很滿意,問到行軍的感想,王海沖口說:“反正要打仗就得走路,不走路怎么能打上仗!”問到腳破了怎么不覺痛,他隨隨便便地說:“我也不知道。”好像一切都應該這樣,沒有什么好奇怪的。

何佩蓉去連部時,堅決不讓王海送,說了聲“這里又沒有老虎”,一個人走掉了。王海還是在后面跟著她,等她進了連部才回來。走到半途,突然響起嘹亮的號聲。一聽是緊急集合號,他連忙跑起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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