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十月的陽光
- 周潔夫
- 3243字
- 2019-09-10 09:59:10
“好消息:下山了!”從這條振奮人心的標語開始,“加油,加油,再加油”一類抽象的標語看不見了,代替的是:“山腳只有十五里!”“再走十里到平地!”懸崖絕壁悄悄退走,叢樹竹林逐漸增多,蟬聲組成單調的樂曲,伴送著下山的隊伍。戰士們精神煥發,加快了步子。火龍也預感到艱難的路程快要結束,不時快樂地長嘶一聲。
丁力勝剛看到“剩下三里了!”的標語,隊伍又停止了。在他背后哼著四川小調的孫永年,也在半當中住了口。
焦急的等待又一次開始,等了好久還沒有移動的跡象。丁力勝把斗笠往腦后一推,往前面擠去。戰士們默默地給他讓路,用希望的眼光送他過去。
丁力勝繞過山彎,隱約聽見嘭嘭的聲音。再往下,見炮兵營的炮手們有的使勁拉住馱炮的牲口,有的橫躺在牲口前面,不讓牲口移動。他好不容易地擠過一匹匹騾馬,走到山腳下,眼前橫著一條寬闊的河流。黃濁的水浪奔騰吼叫,湍急地涌向前去。炮兵營長吳山站在葉逢春身邊,指揮炮兵渡河。
河里,十幾個人簇擁著一門大炮的炮身。二百來斤重的炮筒子縛在兩根粗樹枝上面,四個人扛炮,兩個人扶炮,剩下十個人,拉的拉,推的推,有的牽著抬炮人的手,吆喝著,一步一步地走向中流。另外一大群人簇擁著更重的炮架,緊跟在后。一個馭手只穿件短褲衩,想拉一匹牲口下河。那匹馬昂起頭,四蹄撐住地面,使勁往后退。另一個馭手舉起樹條子,在馬屁股上打了幾下,它才無可奈何地縱身下水。剛下去,立刻驚惶地轉過身子,用后蹄踢起水浪,蹦上岸來。
“試過深淺沒有?”丁力勝大聲地問。
“試過了。上下游深,這里最深不過肩膀。”炮兵營長吳山回答。
“步兵連徒涉過去的時候還順利。”葉逢春接著說。
葉逢春和吳山都是大高個子,兩個人站在一起,很像哼哈二將。
丁力勝用手遮住眉毛,向上游凝望。遠處,濁流滾滾的河面上騰起一團煙霧,有塊河面是陰暗的,上空正有一片烏云浮過。他擔心上游下雨,厲聲地說:“趕緊過!叫步兵幫忙!”
“葉團長已經派了個連隊幫助扛彈藥箱。”
跟吳山的答話同時,葉逢春向河對岸高喊:“李連長!把全連帶過來!”
河對岸,一個高個子跑到河邊邊上,雙手遮在耳后,上身俯向河面。葉逢春一手圍住嘴巴,又叫喊了一遍。那個高個子轉身喊了句什么,縱身下河。他的背后擁來一大串人,跟著他跳進河里,手拉手地徒涉過來。丁力勝認出打頭的那個高個子是二連連長李騰蛟。
李騰蛟一上岸,葉逢春馬上命令他幫助后面的炮兵連渡河。
“跟我來!”李騰蛟向后一擺手,濕淋淋的戰士們緊跟著他,一條線地擠上山坡。
扛著炮身炮架的人群到了中流,洶涌的水流嘩叫著沖過來,漫過他們的肩膀,想把他們推往下游。人們繼續挪動腳步,每一步像打一根樁,頑強地移向對岸。在他們后面,馭手們扛著馬鞍,拿著樹枝,走在牲口的下方,不讓它們泅往下游。扛著炮彈箱的戰士也先后下河,手拉住手,連串地徒涉過去。河里的人不時發出短促的吆喝聲,使出全身力量跟激流搏斗。岸上的人并不比他們輕松,盡管太陽西墜,陽光射來不那么燙人了,人們仍舊不斷地淌汗。丁力勝還不時望一望霧蒙蒙的上游,生怕涌來更大的山洪,如同指揮作戰時唯恐敵人派來援兵。
眼看著第一門炮運上對岸,第二門炮越過中流,岸上的人都喘了口氣。吳山抹去臉上的汗,壓低聲音對身邊的葉逢春說:“炮兵到了南方,好比龍困沙灘,有力無處使,憋悶透啦。”
葉逢春也壓低聲音回答:“不是山,就是水。打起仗來,哪有東北大平原痛快。”
“能打上個仗倒好啰。”吳山嘆口氣說。
“是啊,路走不完,仗打不上,真氣人!”
葉逢春即使低聲說話,嗓門也很大,站在不遠處的丁力勝完全聽清楚了他的話。
丁力勝了解這兩個指揮員的心情。南下以后,自己的部隊沒有打過像樣的仗,葉逢春領導的團還不曾跟敵人見過面。你前進,敵人退縮;你進一百里,敵人退一百里。難怪老百姓把白崇禧叫作“白狐貍”,他確實刁滑,盡量集中兵力,躲避我們的大部隊,不肯輕易作戰;撤退時實行堅壁清野,徹底破壞交通,遲滯我們的行動,增加我們的困難。我們的部隊卻遇到了一系列新問題:水土不服,不善于山地戰,交通運輸不方便,炮兵施展不開……應該解決這些問題!怎么解決?他沉思起來。每當他進入沉思,對眼前的事物常常視而不見。當他聽見葉逢春的喊叫“抓住!抓住!”才發覺有匹黑馬向下游漂去,一個馭手揮著手高喊緊追。
“下游不是比這一帶深嗎?”丁力勝問,同時眼看著那個馭手漂了起來,雙手向空中亂抓,“快叫會浮水的下去!”
那個馭手的頭突然沉進水里,一只手向上伸了伸,立刻也不見了。河里幾個拿樹枝的馭手急忙向他沖去。
“不會浮水的別過去!”丁力勝喊。
那幾個馭手清醒過來,遲疑地站下了。
丁力勝解下斗笠,奔向河邊,吳山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就在這會兒,有三個人放下炮彈箱子,跳進河里,飛快地向前泅去。丁力勝認出打頭的是李騰蛟,第二個是師的戰斗英雄王海,最后一個不認識。
李騰蛟游到馭手沉沒的地方,那個馭手在前面不遠處冒了下頭,又給水浪淹沒了。李騰蛟猛劃了十幾下,頭往下一扎,不見了蹤影。等他再一次在河面上出現,一只手托起馭手的頭部。王海連忙游過去幫忙。岸上揚起一陣歡呼。
“繼續渡河!”吳山在歡呼聲中高喊,粗壯的胳膊向下一揮。
被意外事件阻撓的巨大機器重新運轉,停在河里的人們向前進,扛著炮彈箱的戰士一個個踩進水里。
丁力勝仍然注視著下游,他不認識的那個戰士光著頭,像鯰魚似的刺破水浪,飛快前進,逐漸接近那匹黑馬。在相反的方向,李騰蛟和王海扶持著馭手泅了過來。
到了水淺處,李騰蛟把馭手交給王海招呼,又撲進深水去追趕黑馬。
丁力勝一腳踩進水里,向王海走去。葉逢春一把沒抓住師長,跟著下水,飛跑了幾步,才拉住師長的手。
“怎么樣?”丁力勝向王海高喊。
“不要緊。”王海抱著馭手喊著回答,“喝多了水,壓一壓就好了。”
丁力勝等王海走近身邊,帶著夸獎的神情說:“想不到你這個東北人倒會游水。”
“在遼河邊上長大的嘛。”王海不好意思地回答了一句。
他把馭手放在河岸上,施行了一會兒人工呼吸。那個馭手吐出了好多水,慢慢地睜開眼睛,手掌往地上一撐,坐起來嚷:“馬呢?”
惹事的黑馬已經被趕上對岸,丁力勝不認識的那個戰士個子矮小,動作靈活,蹦蹦跳跳地跟在馬后。
這一邊,李騰蛟搖落了頭發上的水,大踏步走上岸來。
“你倒像個水鬼。”丁力勝說。
“從小在海河里撈過木頭。”李騰蛟說,露出雪白的牙齒。
“那個矮個子是誰?”
“一班戰士沈光祿。”
“啊,是兄弟團的那個沈光祿吧?”
“就是就是。”葉逢春在一旁搶著回答。
“這么說,都是你們連上的啰。”丁力勝望著滿身滴水的李騰蛟說:“快把衣服脫下來!”
“一會兒就干了。”李騰蛟說,伸出泡白的大手掌,往濕淋淋的臉上捋了一把,向炮彈箱走去。
王海從馭手身邊跳起來,跟著連長,一陣風地走開。
那個馭手支撐著站起身子,搖搖晃晃地向河邊走去。丁力勝拉住他的胳膊說:“快休息休息!喝點燒酒。喂,你們誰帶著燒酒?”
吳山早解下身邊的水壺遞了過去。他喜愛喝酒,不過從來不喝醉。他的皮膚紅潤,據他自己說就是喝酒的功效。
這時候,沈光祿又像鯰魚般地游過來,水面上只露出半個頭,周圍沒濺起一點水花,轉眼間游過了河中心。他游得實在漂亮,會游泳的丁力勝一眼就看得出來。
“你怎么樣?”丁力勝問吳山。
“什么?”吳山不解地反問。
“這個。”丁力勝伸出一只手劃了兩劃。
“不行。”吳山坦率地承認。
“你們炮兵得好好學一學游泳。過河的機會有的是。”丁力勝說,捎帶瞟了葉逢春一眼,“不要光埋怨環境,要想辦法適應環境。你討厭它沒有用,它照樣跟你作對。等你學會了跋山涉水,本事超過了敵人,它就會轉過來給你服務。”
葉逢春知道這段話也是對自己說的,低下頭去。在吳山的心上,這段話卻引起一陣感觸,他喃喃地說:“我們的敵人太多,還有老天爺。剛才暴雨過后,有匹牲口蹄子一滑,帶著四箱炮彈一起粉身碎骨了。”
看來,此刻老天爺又來作對:最后一道陽光在河面上消失,悄悄地移上山壁。黃昏快要來到,至少有一半部隊要摸黑渡河了。丁力勝咬了咬腫脹的嘴唇,吩咐吳山說:“你先過去,叫他們快走!這邊由我招呼。”
吳山剛下水,丁力勝又吩咐葉逢春說:“你派一部分部隊去砍伐樹木,在河兩岸燒它幾堆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