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許辭送瑛瑛回家。

那書生先前去攤子上尋過她們母女一回，沒找見人，問了街坊也無果，急得要去報官。

眼下看到瑛瑛回來，手里拿著竹條編的小馬，笑眼瞇瞇的，心才安定幾分。

他拱手同許辭見了禮，將人請到家中，“我家清貧，只有不堪入口的陳年舊茶，非是故意怠慢客人，還望莫要介懷。”

瑛瑛坐不住，在院子里玩耍，拖著小馬跑來跑去，一臉稚氣。

許辭喝了茶，茶水寡淡酸澀，連帶著她出口的話語也苦澀起來，“燕娘的來歷先生可知曉？”

書生神情萎靡，似有預感，他的指腹在茶碗邊沿摩挲，“我娘子未說過，可能確實有些來頭吧，她……出事了嗎？”

許辭把白瓷小罐子輕輕推向書生，“里面是燕娘的骨灰，她是自盡而亡的。其中原委我也不甚清楚，你若想追究，我可以為你指路。但那人并非善男信女，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書生愣了好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觸摸那罐子。

“前些日子，她說夢見了自己的死相，又神神叨叨地說什么叛主，夫人的，我只當她睡糊涂了，在胡言亂語，便沒放心上。”

誰知，轉眼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書生的母親為了拉扯養大他，經常黑燈瞎火地去山上挖草藥來販賣，更深露重，稍有不慎就摔得頭破血流，積下一身病痛。

書生爭氣，考上了功名，旁人都說母子二人可算是苦盡甘來了。但書生回程的路上，遇見了被紈绔糾纏的燕娘，他舍身相救，救丟了烏紗帽。

母親大怒，不許燕娘進門，兩人只能避居山野，天地做媒，倒是過了一段快活日子。

好景不長，燕娘重傷歸來，別說在山林打獵，連自保都做不到。剛巧書生母親聽聞燕娘有孕，托人帶了口信來叫他們回去，一心盼著孫兒出生。

燕娘鬼門關口走了一遭才生下瑛瑛，可婆母看了眼棉布裹著的丫頭，渾然不顧燕娘身下涌出的血，要趕她走。

寒冬臘月，瑛瑛孱弱得連哭叫都像小貓似的，書生只會磕頭跪求母親，滿屋混亂中燕娘嘴角笑意嘲諷，只覺荒謬。

她終于看清自己的良人是何等軟弱。

或許從一開始，她就該干脆地殺了那幾個浪蕩公子哥，而不是任由自己一步錯，步步錯，走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一家人遷至江陵后，燕娘身子每況愈下，撐不了幾年。如果合離，憑她一個人養不大瑛瑛。

她只能努力攢錢。

她要給她的瑛瑛攢一份體面的嫁妝。

“是我對不住她，我懦弱無能，護不了她，而今她送了命，我也不能代她問上一句。”

書生望著女兒落淚，“燕娘最割舍不下的就是瑛瑛，待她成家，我就去殉燕娘。”

許辭無言，悄然放下一袋明珠離開。

日頭有些大，許辭撐一柄竹骨傘遮陽，巷中有少女婉轉叫賣杏花，她挑了兩朵簪在鬢邊，順道問了去渺渺樓的路。

俞北一行人早就在渺渺樓外選好了位子。

楊柳依依，春風拂面，青紗帳圍出一塊草地，弟子們席地而坐，聽空空道人講經。

置身萬丈紅塵里，修巍然不動道心。

衛昭也難得靜心聆聽，待許辭走至身旁才抬眼，“送回去了？”

有其他人在場，許辭不好說什么，略點點頭，挨著他坐下，望著花船行過時漾起的水波入定。

落日余暉將盡，漸漸有絲竹弦樂聲響起。

水面上已搭好了巨大的圓臺，渺渺樓的姑娘們身著羅裙，依次點燃樓中蓮花燈盞。

“聽說選上妙娘子可得千金！”

“渺渺樓不是風月寶地嗎，出了名的銷金窟，從來只見雪花銀送進去，怎么還要拿出來送人？”

“嗐，雖說是滿城女子都可參選，但樓里的姑娘盡是國色天香，妙娘子的名號又怎么可能花落別家？不過是借此造勢，讓渺渺樓聲名遠揚罷了。”

一時間議論之聲不絕。

賣巧果和米酒的人也多起來，俞北買了盒精巧的果子，給大家分了。衛昭愛吃甜膩膩的東西，吃了兩個巧果還意猶未盡，又使喚許辭去不遠處為他買一盞白豆蔻熟水來漱口。

許辭裝作沒聽見，小口啜飲著竹筒里的米酒，倒是越十九自告奮勇，在人堆里擠得滿頭大汗，端了熟水回來。

衛昭嘆道：“小十九真是個實誠孩子啊。”

許辭心底冷笑，實誠孩子差點被你凍成實心的冰坨孩子。

漫天的花瓣飄下，一只花船靠近圓臺，四名男子合抱了供桌抬上去，隨后香風襲來，侍女攙扶一位嬌柔小娘子踩著階梯走上去。

燈火輝煌，侍女有條不紊地布置好新鮮瓜果和茶酒。

小娘子羽衣翩翩，點了清香，虔誠地對月祭拜。月色溶溶，清輝滿地，她仿若下一刻就要乘風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