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二胡
求胡
父親有一把二胡,據說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在鄉村戲班子跑龍套時,從老藝人手上半買半求來的。
那時故鄉的小鎮幾乎都有一兩個戲班子,主要是演出花鼓戲與皮影戲。皮影戲臺是一張展開的大白麻布做的幕景,幕后就是內臺。內臺的光源是幾盞懸吊在臺柱上的馬燈或汽燈(后來有了電就用電燈)。表演者大都是有點唱腔功底且擅長說書的老者。有的白發蒼蒼,有的頭頂光光。一臺戲的表演者大抵需兩三個。表演者們通過控制人物脖頸處的一根主桿兒和兩根耍桿,來驅動人物做出各式各樣的較高難度的動作。表演者通常或立或坐,邊擺弄二尺二寸左右的“門神譜”類大皮影人,邊說唱故事。我看過的有《穆桂英掛帥》《樊梨花出征》等。
配臺的有站著打快板的;有敲鑼打鼓的;有坐著吹嗩吶吹笛子與簫的。最具技術含量的要數蹺著二郎腿拉京胡或二胡的藝人。這些藝人與表演皮影的老者構成了皮影戲的臺柱子。故鄉的皮影戲大多在晚上演出,逢年過節或是農閑季節是演出的旺季。而坐在臺前的忠實觀眾大都是十里八鄉的村民,以及一群湊熱鬧的孩子們。
一臺皮影戲根據劇情需要,少不了要配吆后臺的人。父親便擔任著敲鑼兼吆喝的角兒。也就是戲唱到高潮處,使勁配和聲的那種。
在戲班子里,最金貴的除了皮影,就是弦類的樂器。一把二胡據說要花費百元以上,那時一般家庭根本買不起。以父親那樣的角色能求到的二胡自然是要退役的。那是把紅木做的二胡,到手時,據說琴桿、琴筒與琴皮已近破損,父親用新蛇皮蒙了琴筒,更換了琴枕。一番精心維修后,琴筒里居然也能流出像模像樣的樂曲來。
懸胡
曲子絕不會是父親拉的,父親或許根本不會拉二胡,因為姐姐們從未見父親拉過。但父親卻把二胡當寶,擔心在陰雨天受潮,特地在閣樓的土墻上釘上一張紙板,打上木樁,將二胡懸掛在上面。等閑下來,父親便取下來把玩,擦拭。
父親擦拭二胡時十分地小心,一塊白色的棉布,涂上一兩滴菜油,從琴頭到琴桿到馬尾到琴枕到琴托,前后要擦好幾遍,然后再給琴弦抹上一層松香。做完這些功課后,父親會坐在竹椅上,也翹上二郎腿,一手執琴,一手執馬尾,抬頭擺手模仿藝人們拉二胡的動作,一些戲曲的唱腔便在父親腦海里蕩漾,不知不覺哼出一些片段來。
“一弓推卻喜樂事,二弦磨平春秋痕。”
父親是個聰明人,雖只上過幾個月的私塾,卻練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在村里家里也是愛主事的人。家族里出紛爭,都會找父親出面評評理或拿拿主意。我一直不能明白,父親既然在戲班里混跡過,而且對二胡有著深厚的興趣;既然擁有了一把二胡,為什么就沒有學會拉二胡呢?
父親那把二胡的來歷曾聽母親提及,并說父親有過四件寶,除了二胡,還有一桿竹笛與簫,以及一本《林海雪原》。據說那本書是1957年10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初版,后來被父親藏進上了鎖的書柜里。而竹笛與簫便沒那么幸運,只是隨意掛在墻上,孩子們可以取下來玩。但二胡斷然是不能碰的。只有父親把玩時,家里的孩子們才有機會圍在父親周圍觀摩。有次哥哥因為好奇取下來把玩,結果挨了父親的打。從此再無人敢碰父親的二胡。
春陰
而父親把玩二胡較多的頻次出現在陰雨天,尤其是春季。那時油菜收上了岸,地里的早稻先后落了種。秧苗青青,槐花飄香。正是“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的農閑時節。戲班的演出多了起來,父親據說進了花鼓戲班,還是跑龍套,演丑角。就是在換劇幕時跳將出來扮鬼臉,唱上幾句搞怪的臺詞,活躍氣氛的那種。
有戲唱,父親便有了喝小酒的去處,往往幾盅燒酒下肚,滿面的紅光,自然情緒便好起來。父親情緒好的時候,也會從領到的微薄的報酬中拿出點零花錢,分給家里正在上學的孩子們。
我那時還小,沒有上學,沒資格領零花錢,但能領到點糖果或餅干之類的零嘴。于是家里的姐姐們都盼著春陰。
春陰的時節,菜桌上還算是豐盛的,田里、河里捉來的魚蝦,連臘肉也偶或能上桌。母親做好飯菜,碰上家里來了外客,便與姐姐們回避到廚房里吃。我與哥哥是男丁偶或能在桌上客串一下小主人。依稀記得那時來的外客中有花鼓戲班里的老藝人白師傅。白師傅光臨時,伙食是最好的,也是父親最為得意的時刻。
白師傅是戲班里拉胡琴的首席樂師。他擅拉音高的京胡,二胡也十分拿手。據說他的父親在民國時期曾是縣劇團的班主,他本事自然是祖傳。可白師傅也因此在“文革”時受到了牽連,下放到了農村。
第一次在家里聽白師傅拉的二胡,便著了迷。那個重要時刻,父親會顯擺似地取下掛在墻上的二胡,請白師傅校音,順便拉上幾曲。
白師傅喜歡拉的二胡曲較多。有描繪豐收后喜悅場景的《喜送公糧》;有描繪草原上奔騰嘶鳴的駿馬,旋律粗獷奔放的《賽馬》;有模仿各種鳥叫聲的《空山鳥語》等。我與哥哥很愛聽,可姐姐們更喜歡白師傅拉的《二泉映月》。那曲調纏綿情深,如泣如訴。父親則最稱道戲曲《秦香蓮》。白師傅臺下一般不拉戲曲,只有酒至微熏有人央求時,才會拉上一段。
白師傅與父親都好酒。古人講酒有酒德——“飲不至醉,半酣即停;醉不至狂,微醺即醒。”而白師傅與父親在喝酒這件事上是有區別的。父親年輕不得志,喝酒則是為了忘卻現時的煩惱;白師傅已過知天命的年紀,喝酒則是為了尋找丟失的記憶。因此父親越喝越糊涂,白師傅卻越喝越清醒。
白師傅拉曲時,微閉著眼,隨著節奏抖腕擺頭;父親則追著節奏,哼著臺詞,搖頭晃腦,拿腔拿調。
父親讓我給白師傅敬酒時,我順便請教了白師傅拉二胡的技巧。白師傅微微一笑,說了一通口訣,我一個字都沒聽明白。后來長大些從哥哥那里了解到,白師傅當時講的大意分為兩部分。
一是指法的規則——“指尖觸弦手型圓,揉抹滑打壓墊顫,長短頓抖跳拋連”;二是拉弦的秘訣——“運弓有序布局妙,雙手協作同步調,心到聲到手要到,抑揚頓挫有技巧;發音悅耳聲不躁,韻味出來品自高”。
白師傅在故鄉可謂是有修養的人,一生與世無爭,分田到戶沒幾年便無疾而終。作為一位民間藝人,他一身的樂技,卻沒有傳人。離去時,僅一把二胡相伴。父親憑吊回來,曾感嘆了好長時間。
落日
許是白師傅的故去給了父親一些啟發,又或許是村里通電后娛樂節目開始豐富起來,戲班子的活路便漸漸少了。閑下來的父親居然慷慨地將二胡取了下來,借給了村里一位渴望學琴的年輕人,我們管他叫“安”。
安上過鎮上的中學,像父親一樣習得一手好書法。安家里只有他與他的奶奶。安十分聰慧,學什么會什么。這讓父親一臉的得色。
記憶中,夏天經過故鄉的時間相當的長。落日西垂,殘陽如血。村民們結束一天的勞作,吃過飯,便早早搬了竹床到庭院里納涼。
安坐在庭院的小木椅上,低低的,一低頭,拉響二胡。安只拉不唱,拉的全是當時的流行歌曲——《達坂城的姑娘》《月亮代表我的心》《路邊的野花不要采》《甜蜜蜜》等。這些充滿甜蜜感傷的旋律從安的二胡里流淌出來時,村里有群像安一樣到了適婚年齡的男青年們便聚攏過來,跟著曲子扯起嗓子唱。女青年們便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走開,遠遠地背轉身坐了,耳朵卻沒落下一支曲子。父親也因此面露不悅之色,只是不好意思收回二胡。
我最愛聽安拉的那首《橄欖樹》,安總是習慣地將《橄欖樹》作為每日演奏的結束曲。這首散發著濃郁泥土氣息的懷鄉曲與二胡特有的渾厚音色一結合,便有了一番獨特的意味。尤其是聽到“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這段轉調曲時,安對顫音與長短音恰到好處的把握,總讓人胸中充滿無限的憂傷。以至于許多年過去,我一聽到這首歌,便會憶及父親的二胡,憶及安,憶及那個特殊的年代,許多像安一樣的青年心靈深處囤積的那種孤獨,以及對壓抑已久的情愛的渴望。
秋蝕
那個秋天來時,安的奶奶去世,安因此也生了一場病。父親借故收回了那把二胡。父親沒有把二胡掛在墻上,而是鎖進了大柜子里。于是村落里再也沒有聽到二胡或悲或喜的曲子。
安病好后,便在那個秋末結了婚。對象是遠村的一位未上過學的大齡女青年。后來戲班子解散,父親也歸了田。我再也沒有見到父親的那把二胡,聽母親說那把二胡離奇地遺失了。就好像二胡從來沒有來過我們家,也從來沒有在村里出現過。
2016年4月5日于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