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田園交響曲(3)
- 田園交響曲(諾貝爾文學獎作品)
- (法)紀德
- 4936字
- 2019-08-08 10:42:12
不過,我還是盡量向她解釋:“白色,就是所有音調交融的最高極限;同樣道理,黑色則是最低極限。”這種解釋,別說是她,連我自己也不滿意,同時我也注意到,無論木管樂器、銅管樂器還是提琴,從最低音到最高音,都能分辨出來。有多少回,我就像這樣被問住,只好搜索枯腸,不知打什么比喻才能說清楚。
“這么說吧!”我終于對她說,“你就把白色想象成完全純潔的東西,根本沒有顏色了,只有光;反之,黑色,就像顏色積聚,直到一片模糊……”
我在此重提對話的片段不過是個例證,說明我經常碰到這類難題。熱特律德這一點很好,從不不懂裝懂,不像一般人那樣,腦子里裝滿了不確切或錯誤的材料,以后一開口就出錯。一個概念只要沒弄明白,她就坐臥不安。
就我上面所講的情況,光和熱這兩個概念,起初在她的頭腦里緊密相連,這就增加了難度,后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開。
通過對她的教育,我不斷有所體驗:視覺世界和聽覺世界相去多遠,拿一個同另一個打比方,無論怎樣都有欠缺。
二月二十九日
我只顧打比方,還只字未提納沙泰爾音樂會,熱特律德產生了極大的樂趣。那天的節目恰巧是《田園交響曲》。我說“恰巧”,這不難理解,因為我希望讓她聽,沒有比這更理想的作品了。我們離開音樂廳之后,好長時間熱特律德還心醉神迷。
“你們所看到的,真的那么美嗎?”她終于問道。
“真的那么美呀,親愛的。”
“真像《溪畔景色》那樣?”
我沒有立刻回答,心想這種難以描摹的和諧音樂,表現的并不是現實世界,而是可能沒有邪惡和罪孽的理想世界。我還一直未敢向熱特律德談起邪惡、罪孽和死亡。
“眼睛能看見東西的人,并不懂得自己的幸福。”我終于說道。
“我眼睛倒是一點兒也看不見,”她立刻高聲說,“但是我嘗到了聽得見的幸福。”
我們朝前走,她緊緊偎依著我,像孩子一樣拽著我的胳膊。
“牧師,您能感覺到我有多么幸福嗎?不,不,我這么說并不是要討您喜歡。您瞧瞧我:不是能從臉上看出來嗎?我呢,一聽聲音就能聽出來。您還記得吧,有一天,阿姨(她這樣稱呼我太太)責備您什么事也不肯幫她做,過后我問您,您回答說沒有哭,我馬上嚷起來:‘牧師,您說謊!’唔!我從您的聲音立即就聽出來,您沒有對我講真話;我不用摸您的臉就知道您流過淚。”接著,她又高聲重復:“是的,我用不著摸您的臉。”這話說得我臉紅了,因為我們還在城里,行人紛紛回頭瞧我們。然而,她還是照舊說下去:“喏,不應當存心騙我。一是欺騙盲人就太卑鄙了……二是這也騙不了人,”她笑著補充道。“告訴我,牧師,您還算幸福吧,對不對?”
我拉起她的手,放到我嘴唇上,仿佛避免向她承認,要讓她發覺出我的一部分幸福來自她,隨即又答道:
“不錯,熱特律德,我還算幸福。我怎么能說不幸呢?”
“可是,有時候您怎么哭呢?”
“有時候我哭過。”
“從我說的那次以后,再沒有哭過?”
“沒有,再也沒有哭過。”
“您那是不想哭了嗎?”
“對,熱特律德。”
“您再說說……那次以后,您還有過想說謊的情況嗎?”
“沒有,親愛的孩子。”
“您能向我保證,永遠也不會騙我嗎?”
“我向你保證。”
“那好!您這就告訴我:我長得美嗎?”
問得突如其來,我一下就愣住了,況且,直到這天為止,我根本就不想留意熱特律德無可否認的美貌;再說,我也認為毫無必要把這情況告訴她本人。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關系呢?”我隨即反問一句。
“這是我一件心事,”她回答,“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您怎么說的?……我在交響曲中是不是太不和諧?牧師,除了您,這事兒我能問誰呢?”
“牧師無須考慮人的相貌美不美。”我還極力辯駁。
“為什么?”
“因為,對牧師來說,靈魂美就夠了。”
“您這是讓我相信我長得丑啦。”她說著,撒嬌地噘了噘嘴。
見此情景,我憋不住了,便高聲說道:“熱特律德,您明明知道自己長得很美。”
她不再說了,神態變得十分莊重,一直到家還保持這種表情。
我們剛進屋,阿梅莉話里話外就讓我明白,她不贊成我這樣消磨一天時間。本可以事前跟我講,可是她一言不發,放我和熱特律德走了,先聽之任之,但保留事后責備的權利。就是責備也不明言,而是用沉默表達出來。她既已知道我帶熱特律德去聽音樂會了,見我們回來就問一問我們聽了什么,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哪怕略表關懷,讓這孩子感到別人關注她玩得開心不開心,不是讓她更加高興嗎?況且,阿梅莉并不是真的沉默,而是有意只講些無關痛癢的事。等晚上孩子們都睡下了,我就把她拉開,口氣嚴厲地問她:“我帶熱特律德去聽音樂會,你生氣啦?”
“你對家里哪個人,也不會像對她這樣!”
看來,她心里總懷著同樣的怨恨,始終不理解歡迎回頭的浪子,而不款待在家的孩子的寓意。還令我難受的是,她根本不考慮熱特律德是個有殘疾的孩子,除了受點照顧,還能期望什么呢。平時我很忙,碰巧那天空閑,而阿梅莉明明知道我們孩子不是要做功課,就是有事脫不開身,她本人對音樂毫無興趣,音樂縱然送上門來,她有多少時間,也想不到去聽聽,因此,她的責備尤為顯得不公道。
阿梅莉居然當著熱特律德的面講這種話,就更令我傷心了;當時她雖然被我拉開了,但她故意提高嗓門兒,讓熱特律德聽見。我感到傷心,更感到氣憤。過了一會兒,等阿梅莉走了,我就近前,拉起熱特律德的小手,貼到我的臉上:“你摸摸!這回我沒有流淚。”
“沒有,這回輪到我了。”她勉強一笑,說道。她朝我抬起那張清秀的臉,我猛然看見她淚流滿面。
三月八日
我所能做的阿梅莉唯一喜歡的事,就是不干她不喜歡的事情。這種完全消極的愛情表示,是她唯一能接受的。她也不可能意識到,她把我的生活限制到何等狹窄的圈子里。噢!但愿她要我干一件難辦的事;哪怕為她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然而,她似乎討厭一切打破習慣的行為,因此在她看來,生活的進步,無非是雷同的一天天加到過去上。她不希望,甚至不接受我再有新的品德,也不接受已有的品德進而完善。她即便不表示反對,也是懷著不安的心情,注視靈魂力圖從基督教教義中,看出馴化本能這一點之外的東西。
有件事我得承認,阿梅莉讓我一到納沙泰爾,就去縫紉用品商店結一下賬,并給她帶回一盒線,我卻忘得一干二凈。事后,我對自己比她的氣還大,尤其我臨走時還保證絕錯不了,深知“小事辦不好,大事也不可靠”的說法,就擔心她從我的疏忽中得出這種結論來。毫無疑問,在這點上我該受責備,也寧愿她責備我幾句。要知道,臆想的怨恨,往往超過明確的指責:噢!我們若能只看實際的痛苦,絕不傾聽我們思想中幽靈和魔鬼的聲音,那么生活該有多美好,苦難也容易忍受了……我信筆寫來,這簡直成了一場布道的主題了(《馬太福音》第十二章二十九節“無須惴惴不安”)。而我在這里要記述的,是熱特律德智力和思想的發展過程。我回到正題上來。
這一發展過程,我本想一步一步記述,而且開頭已經講得很細了;怎奈我沒有時間,不能詳詳細細地記錄每個階段,現在回想也極難準確地將這過程貫穿起來。我順著思路,先講了熱特律德的想法,以及我同她的談話,這些情況都近得多,有人若是看了,無疑會奇怪時間不長,她竟表達得如此準確,說理如此頭頭是道。不過,她的進步也的確快得驚人:我經常贊嘆她頭腦敏捷,能領會我接近她的思路,而且什么也不放過,不斷吸收消化各種知識。我這個學生往往想到前頭,超越我的思想,著實令我驚訝,每次談話下來,往往令我刮目相看。
不過幾個月的工夫,她的智力真不像沉睡了那么多年。她的智慧已經為大多數少女所不及,只因正常少女總為外界分心,主要精力消耗在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此外,我認為她的實際年齡,比我們當初估計的要大。她似乎要把雙目失明這一不利因素變為有利因素;于是,我產生一個疑問:在許多方面,她的殘疾是不是會成為一個長處。我不免拿她同夏洛特相比,在我輔導學習的時候,只要飛過一只小蒼蠅,夏洛特也要分神,我就要想:“她的眼睛若是也看不見,聽我講解肯定會專心多啦!”
不消說,熱特律德非常渴望閱讀,但是我要盡量伴隨她的思想,寧愿她少讀,至少我不在時少讀一些,也主要讓她讀讀《圣經》——這在新教徒看來有點反常。這一方面我要說明一下,不過在談及這個重大問題之前,我想先說一件與音樂有關的小事,據我回想,這事發生在納沙泰爾那場音樂會之后不久。
不錯,那場音樂會,我想是在雅克回家度暑假的三周前。在那段時間,我不止一次帶熱特律德去我們小教堂,讓她坐在小風琴前。這架風琴平時由路易絲彈奏,現在熱特律德就住在這位老小姐家中。當時,路易絲還沒有開始給她上音樂課。我雖喜愛音樂,但是懂得不多,同她并排坐到鍵盤前的時候,也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教她什么。
“不,讓我自己來吧,”她剛摸幾下琴鍵,就對我說道,“我愿意自己試一試。”
我最好離開她,覺得同她單獨關在小教堂里畢竟不妥,一來要敬重這個圣地,二來也怕惹起非議——盡管平常我根本不理睬那些流言蜚語,但這又牽連到她,而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事了。我每次巡視要到那里,就帶她去,把她一個人丟在教堂里,往往幾個小時之后,到了傍晚再去接她,只見她還在聚精會神地學琴,耐心地發現和聲,面對一個和聲久久沉浸在喜悅中。
距今半年多之前,在八月初的一天,我去慰問一位可憐的寡婦,不巧她不在家,我只好返回教堂去接熱特律德。她沒有料到我回去那么早,而我不勝詫異,發現雅克在她身邊。他們倆誰也沒有聽見我進去的聲音,因為我的腳步很輕,又被琴聲所掩蓋。我生來不愿窺探別人,但事關熱特律德的事,我無不放在心上,因此,我悄悄地登上臺階,一直走到講壇,那是觀察的極好位置。老實說,我躲在那里好大工夫,也沒有聽見他們哪個講一句不敢當我面講的話。然而,雅克緊挨著她,好幾次手把手教她按鍵。她先對我說不用指導,現在卻接受雅克的指導,這事兒怪不怪呢?我心里有多驚訝,有多難過,都不敢向自己承認,我正要上前干預,忽見雅克掏出懷表。
“現在,我該走了,”他說道,“爸爸快回來了。”
這時,我看見熱特律德任由他拉起手來吻了吻;等雅克走了有一會兒工夫,我才悄無聲息地走下臺階,打開教堂的門,故意讓她聽見聲響,好以為我剛進來。
“哎,熱特律德!想回去了嗎?琴練得好嗎?”
“哦,好極了,”她聲調極其自然地回答,“今天我真的有進步。”
我傷心透了,不過,我們誰也沒有提到我剛才講的場面。
我想盡快同雅克單獨談談。一般吃完晚飯,我妻子、熱特律德和孩子們早早就撤了,我和雅克留下來,看書要看到很晚。我等待著這一時刻。可是,在同雅克談話之前,我心中十分難過,思緒異常紛亂,不知這話從何談起,抑或沒有勇氣觸及。倒是雅克突然打破了沉默,說他決定每逢放假都回家來過。然而就在前幾天,他還對我和妻子說要去阿爾卑斯地區旅行,我們都一口答應了;我也知道他選定的旅伴,我的朋友T先生正等著他呢;因此,我明顯感到,他突然改變主意同我白天撞見的場面不無關系。我先是心頭火起,但是轉念一想,我若是發作出來,只怕我兒子永遠不會對我講真話了,也怕自己只圖一吐為快,事后又該后悔,于是,我極力控制住自己,口氣盡量自然地說道:“我原以為T還指望與你同行呢。”
“哦!”他又說道,“也不是非我不成,再說,他也不難找個人替我。我在家休息挺好,不亞于去奧伯蘭山區;真的,我認為在家里能更好地利用時間,總比到山里亂跑強。”
“看來,你在家里找到營生干啦?”我又問道。
他聽出我話里帶刺,但還不知其中緣故,他注視著我,滿不在乎地又說道:
“您知道,我一直喜歡的是書,而不是登山杖。”
“不錯,我的朋友,”我反過來盯著他說道,“可是,你不認為教琴比看書更有吸引力嗎?”
想必他覺出自己臉紅了,便把手放在前額,仿佛要避開燈光。但是,他馬上又鎮定下來,說話的聲調那么堅定,也不是我所希望的:“不要過分指責我,爸爸。我無意向您隱瞞什么,我正要向您承認,卻讓您占先了。”
他說話一板一眼,就好像在念書本,每句話都那么平靜,仿佛與己無關。他裝出這種異常冷靜的態度終于把我激怒了。他看出我要搶話,就抬起手,似乎向我表明:別打斷我,讓我先把話講完,然后您再講。我卻不管那一套,抓住他的胳臂搖晃著,氣沖沖地嚷道:
“就是不能坐視你擾亂熱特律德的純潔心靈!哼!我寧愿再也見不到你。用不著你來表白。你是欺負人家有殘疾,欺負人家單純無知,欺負人家老實;萬萬沒有料到,你卑鄙無恥到了這種地步!居然像沒事兒人似的來跟我說話,真是可惡透頂!……你聽清楚了:我是熱特律德的保護人,一天也不能容忍你再同她說話,再碰她,再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