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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田園交響曲(4)

“可是,爸爸,”他仍以令我火冒三丈的平靜口氣說道,“請相信,我像您本人一樣尊重熱特律德。若以為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那就大錯特錯了,我指的不僅僅是我的行為,還包括我的意圖和心中的秘密。我愛熱特律德,也敬重她,跟您這么說吧,我愛她和敬重她的程度是一樣的。我同您的想法一樣,擾亂她的心靈,欺負她單純無知,欺負她雙目失明,是卑鄙可恥的。”接著他又申辯,說他想要成為她的支柱、朋友和丈夫,還說他在打定主意娶她之前,本不應該對我談這事兒,而且這種決定他要先跟我談,連熱特律德本人還不知道呢。

“這就是我要向您坦白的事兒,”他又補充說,“請相信,我再也沒有什么要向您懺悔的了。”

聽了這番話,我目瞪口呆,一邊聽一邊感到太陽穴突突直跳。我事先只想如何責備,不料他卻一條一條打消了我憤慨的理由;我覺得心里慌亂極了,等他陳述完了,我再也沒有什么話可講了。

“先睡覺吧,”我沉默好半天,終于說道。我站起身,把手搭在他肩上:“關于這一切,明天我再告訴你我的想法。”

“至少您應當告訴我,您不再生我的氣了。”

“夜里我要好好想一想。”

次日,我又見到雅克的時候,就好像是初次見面,突然覺得兒子不再是小孩子,而長成小伙子了。只要我還把他當作小孩子,我就會覺得我發現的這種情愛是可怕的。我一夜都在說服自己,要相信這是極其自然而正常的。既然如此,我的不滿情緒又為何越發強烈呢?這事兒稍后一點兒我才弄清楚。眼下,我必須同雅克談談,讓他知道我的決定。一種跟良知一樣可靠的本能提醒我,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這樁婚事。

我將雅克拉到花園的最里端。到了那兒,我劈頭就問他:“你向熱特律德表白了嗎?”

“沒有,”他答道,“也許她已經感覺到我的愛了,不過,我一點兒也沒有向她吐露。”

“那好!你要答應我,先不對她講這事兒。”

“爸爸,我答應聽您的話,可是,能不能告訴我是什么理由呢?”

我頗犯躊躇,不知我首先想到的,是不是最重要而應先講的理由。老實說,在這事兒上,正是良知而不是理智在指導我的行為。

“熱特律德還太小,”我終于說道,“你也知道,她跟一般孩子不同,唉!她的發育要晚得多,那么單純輕信,乍一聽到表白愛情的話,肯定很容易就動心了。正因為如此,千萬不要對她講。征服一個不能自衛的人,這就太卑劣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你說你的感情無可指責,我卻要告訴你,你的感情早熟就是有罪。熱特律德還不懂得謹慎,我們應當替她多想想才對。這事要憑良心。”

雅克就有這一點長處,只需講一句“我要你憑良心去做”,就能勸住他;在他小時候,我常用這句話勸止。然而,我端詳著,心里不禁暗想:他這么高的身材,又挺拔又靈活,漂亮的前額沒有皺紋,眼神十分坦誠,還有幾分稚氣的臉上似乎突然蒙上嚴肅的陰影,頭上沒戴帽子,而淺灰色的長發在雙鬢微微拳曲,半遮住耳朵,他這副模樣,熱特律德若是能看得見,能不贊賞嗎?

“我對你還有一點要求,”我說著就從我們坐的長椅上站起來,“你說過打算后天就動身,我求你不要推遲。你要離家整整一個月,我求你一天也不要縮短旅程。就這樣說定啦。”

“好吧,爸爸,我聽您的話。”

看得出來,他臉色變得煞白,連嘴唇也沒了血色。不過我確信,他這么快就順從,心中的愛就不會太強烈,因而我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輕松。再者,他這么聽話,也令我感動。

“你還是我從前喜愛的孩子。”我口氣溫和地說,同時把他拉過來,親了親他的額頭。他微微往后退了退,我也并不在意。

三月十日

房子太小,我們住在一起稍嫌擁擠,二樓雖有我一間專用和待客的小屋,但有時我做事也覺得不便,尤其想跟家里哪個人單獨說話的時候,氣氛總難免顯得莊嚴肅穆了,只因這小屋像個會客室,孩子們戲稱“圣地”,是不準隨便進入的。且說那天上午,雅克去納沙泰爾買旅游鞋;天氣晴朗,午飯后,孩子們和熱特律德一道出去了,她和他們也說不準誰引導誰。(我要在這里高興地指出,夏洛特格外關心照顧她。)這樣一來,到了照例要在堂屋喝下午茶的時候,很自然就只剩下我和阿梅莉了。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早就想同她談談了。平時難得有機會同她單獨在一起,我反而感到有點兒拘束了,事情重大,要對她講時不免心慌,就好像要吐露自己的心跡,而不是談雅克的戀情。在開口之前我還感到,兩個相愛并在一起生活的人竟會如此陌生,彼此間隔了一道墻;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相互講的話就宛如探測錘,凄然地叩擊這道隔墻,警示我們墻壁有多堅固,如不當心,隔墻還要增厚……

“雅克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同我談了,”我見她倒茶,便開口說道,而我的聲音有點兒顫抖,恰同昨晚雅克的堅定聲音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對我說愛上了熱特律德。”

“他跟你談了就好。”她瞧也不瞧我就這么應了一句,繼續干她的家務活兒,就好像我說了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或者等于什么也沒有說。

“他對我說他要娶她,他決定……”

“早就能看出來。”阿梅莉咕噥一句,還微微聳了聳肩。

“這么說,你早就覺察出來啦?”我有點不耐煩地問道。

“早就看出苗頭來了,只不過這種事兒,你們男人粗心罷了。”

要分辯也無濟于事,況且,她的巧妙回答也許有幾分道理,我只好指出:“既然如此,你應當提醒我一下呀。”

她嘴角抽動,微微一笑,這種神情往往伴隨并維護她的保留態度。她偏著頭搖了搖,說道:“唔!你粗心的事兒,都得由我來提醒!”

這話里有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干脆不理睬:“不管怎么說,我本想聽聽你的看法。”

她嘆了口氣,又說道:“你也知道,親愛的,我始終就不同意把這孩子收留在咱們家里。”

我見她又重提舊事,強忍著才沒有發火。

“現在不是收留不收留熱特律德的事。”我剛說一句,阿梅莉就又打斷說道:“我始終認為,她來不會有好事兒。”

我特別想和解,就趕緊抓住這個話頭:

“這么說,你認為這種婚姻不是什么好事兒了。好哇!我就是想聽你這句話,好在我們想到一處了。”我還告訴她,雅克倒是乖乖聽了我給他講的道理,因此她無須擔心,我已經說服雅克明天動身,要旅行整整一個月。

“我跟你一樣,”最后我又說道,“旅行回來,不想讓他再見到熱特律德;我考慮過了,最好把熱特律德托付給路易絲小姐,我還可以去那里看她,這事兒我也不隱諱,我對她承擔了名副其實的義務。不久前我探了探口風,路易絲小姐愿意幫我們忙,當她的新房東。這樣,你也就可以擺脫你瞧著別扭的一個人。路易絲就照看熱特律德,這樣安排她很高興,而且已經興致勃勃給她上音樂課了。”

阿梅莉似乎執意保持沉默,我只好又說道:“我想,這事兒也應當告訴一下路易絲小姐,免得雅克背著我們去找熱特律德,你看呢?”

我這樣詢問,是要從阿梅莉的嘴里擠出一句話來;然而,阿梅莉就是緊閉雙唇,仿佛發誓一聲不吭。我實在受不了她這種緘默,再也無話可說,但還是繼續說道:“再者說,雅克這趟旅行回來,也許戀愛病就治好了。他這種年齡的人,能摸得透心思嗎?”

“哼!就是年齡再大些,心思也不是總能摸得透的。”她終于怪里怪氣地說道。

她這種神秘兮兮的警示語氣令我惱火;我生性直率,最不習慣秘而不宣的態度,于是朝她轉過身去,要她把話說明白。

“沒什么,朋友,”她憂傷地說道,“我不過在想,剛才你還希望有人提醒你沒有留意的事兒。”

“那又怎么樣?”

“怎么樣?我心想,也不是那么容易提醒的。”

我說過,我討厭這樣神秘兮兮的,原則上也不愿聽藏頭露尾的話。

“你真想讓我聽明白,就該把話說得再清楚些。”我又說道,但馬上就后悔這話有點粗暴,因為一時間,我看見她的嘴唇在顫抖。她扭過頭去,站起身,遲疑地在屋里走了幾步,腳步似乎有點踉蹌。

“阿梅莉,你倒是說呀,”我提高嗓門兒,“現在事情已經挽回了,你何必還自尋煩惱呢?”

我感到她受不了我的目光,就索性轉過身去,臂肘撐著桌子,手抱住頭說道:“剛才我說話太粗魯了,對不起。”

這時,我聽見她走過來,繼而感到她的手指輕輕放到我的額頭上,只聽她含淚溫柔地說了一句:“我可憐的朋友!”

她隨即離開房間。

阿梅莉的話,當時我還覺得神秘難解,不久以后就完全明白了。我原本原樣敘述起初的理解,那天我只理解了一點:熱特律德該離開我家了。

三月十二日

我給自己規定這個義務:每天在熱特律德身上花一點兒時間,根據忙閑的程度而定,幾小時或片刻時間不等。同阿梅莉談話之后的第二天,我碰巧有工夫,好天氣又邀人出游,我就帶熱特律德穿過樹林,一直走到汝拉山脈的山口。每逢天晴氣朗,站在這山口,目光透過枝葉的屏障,越過廣闊的原野,就可以望見薄霧籠罩的阿爾卑斯山雪峰的美景。我們走到常歇腳的地點時,太陽已經在我們左側開始下山了。我們腳下坡地牧場長滿密實的矮草,奶牛在稍遠處吃草:在我們山區,牛脖子上都吊著鈴鐺。

“鈴鐺描繪出這里的風景。”熱特律德聽著鈴聲說道。

像每次散步那樣,她要我描述我們停留的地點。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對她說,“這是樹林邊緣,能望見阿爾卑斯山。”

“今天望得清楚嗎?”

“壯美的山色一覽無余。”

“您對我說過,山色每天都有點兒變化。”

“今天的山色,就像夏天正午的干渴吧。天黑之前,山色就融入暮色中了。”

“我希望您告訴我,我們面前這大片牧場上,有沒有百合花?”

“沒有,熱特律德,這么高的地方不長百合花,頂多只有罕見的品種。”

“沒有人們所說的田野百合花吧?”

“沒有田野百合花。”

“在納沙泰爾一帶的田野,也沒有嗎?”

“也沒有田野百合花。”

“那么主為什么對我們說‘瞧瞧田野百合花’呢?”

“主既然說了,他那時代當然就有了;后來人類耕作,這種百合花就絕跡了。”

“還記得您常對我說,塵世最大的需求是信任和友愛。您認為人多一點信賴的話,還能重新看到田野百合花嗎?我向您保證,我聽這句話時,就看見了田野百合花。我來給您描繪一下,好嗎?——看上去就像火焰鐘,像天藍色的大鐘,充溢著愛的芳香,在晚風中搖曳。為什么您對我說,我們前邊沒有呢?我聞到啦!我看見牧場上開滿了田野百合花。”

“這種花并不比你看到的更美麗,我的熱特律德。”

“您說,也不比我看到的美。”

“跟你看到的一樣美麗。”

“我要老實地告訴您,就連所羅門罩在他整個的光輪中,也不如這樣一朵花的穿戴。”她引用基督的話。而我聽著她那優美的聲音,就仿佛頭一回聽見這句話。“在他整個的光輪中”,她若有所思地重復道,繼而沉默片刻,于是我接上說:

“我對你說過,熱特律德,只用眼睛去看的人是看不見的。”這時,我聽見從內心深處升起這句禱文:“上帝啊,我要感謝您,您向聰明人掩飾的,卻揭示給卑賤者!”

“您若是了解,”她興高采烈地高聲說,“您若是能了解,這一切我多么容易就能想象出來。喏!要我向您描述景致嗎?……我們身后、頭頂和周圍,全是高聳的冷杉,散發樹脂的香味,樹干是石榴紅色的,平伸的深暗長枝在風中搖曳,發出陣陣哀鳴。我們腳下就像斜面桌上攤開的一本書,山坡現出在一大片花花綠綠的牧場,忽而在云影下變得藍幽幽的,忽而由陽光輝映得金燦燦的,書上醒目的文字便是花朵,有龍膽花、銀蓮花、毛茛花,還有所羅門的美麗百合花,那些奶牛用鈴聲拼讀這些文字,既然您說人的眼睛看不見,那就由天使來看這部書吧。在這部書下方,我看見一條熱氣騰騰的奶液大河,遮住一道神秘的深淵,那是一條特別寬闊的河流,沒有彼岸,一直到我們遠遠眺望的美麗耀眼的阿爾卑斯山。雅克要去那里。告訴我:他明天真的動身嗎?”

“他要明天動身。是他告訴你的嗎?”

“他沒有告訴我,但是我一想就明白了。他要走很久嗎?”

“一個月……熱特律德,我是想問你……他去教堂找你,你為什么沒有告訴我呢?”

“他去找過我兩次。哦!我什么也不想瞞您!不過,我怕讓您難過。”

“你不告訴我才讓我難過呢。”

她的手尋找我的手。

“他走了我會傷心的。”

“告訴我,熱特律德……他對你說過愛你嗎?”

“他沒有對我說過,可是,這事兒不說我也能感覺出來。他不如您這么愛我。”

“那么,熱特律德,眼看他走了,你傷心嗎?”

“我想他還是走了好。我不能答復他呀。”

“您明明知道,我愛的是您,牧師……咦!您干嗎把手抽回去?假如您沒有結婚,我就不會對您這樣講了。其實,誰也不會娶一個雙目失明的姑娘。因此,我們為什么不能相愛呢?您說,牧師,您認為這種愛是作惡嗎?”

“愛里面從來沒有惡。”

“我感到心中只有善。我不愿意讓雅克痛苦。我也不愿意給任何人造成痛苦……我只想給人幸福。”

“雅克打算向你求婚。”

“他走之前,您能讓我同他談談嗎?我想讓他明白,他應當放棄對我的愛。牧師,您理解,誰我也不能嫁,對不對?您讓我同他談談,好嗎?”

“今天晚上就談吧。”

“不,明天,就在他臨走的時候……”

夕陽落入燦爛的晚霞中。空氣溫和。我們站起身,說著話又沿著幽暗的小徑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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