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代民歌考釋及變文考論(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學術(shù)史文庫)
- 楊公驥
- 3254字
- 2020-12-11 19:30:48
第九篇 貧窮實可憐
貧窮實可憐,
饑寒肚露地,
戶役一概差①,
不辨(辦)棒下死②。
寧可出頭坐(走),
誰肯被鞭恥(笞)③;
何為(拋)宅走?
良由不得止(已)④。
〔考釋〕
①“戶役一概差”
“戶役”,按戶派的賦役。唐時,戶分九等,按等分派賦役名為“戶役”。
《唐會要》卷八十五:
“武德九年(625),令:天下戶,量其資產(chǎn)定為九等。……每有差科,先從高等。”
《唐律疏議》第十三:
“依令:凡差科,先富強后貧弱,先多丁后少丁。”
但實際上,定戶等第是不均平的。開元時,地主及富商大多與官府交結(jié)(考釋見本類第七篇《富饒?zhí)锷醿骸罚欢橄碌葢簦欢殤舴炊蔀橘x役的主要負擔者。
《唐會要》卷八十五:
“開元十八年十一月敕:‘天下戶,等第未平,升降須實。比來,富商大賈多與官吏往還,遞相憑囑,求居下等。’”
由此可知,唐玄宗時,戶口籍帳不實,富人定下等,而窮人卻定高等。因此,雖然詩作者已貧窮到“饑寒肚露地”的地步,但仍要擔負“戶役一概差”。
②“不辦棒下死”
“辦”為“承辦”、“承擔”。“不辦棒下死”,意為“如不能承擔戶役一概差,則免不了死于官府的大棒之下”。
“棒”即“桿棒”、“棍”,古時稱作“殳”,漢時又名“金吾”(兩端有銅箍的桿棒),原是兵器之一種。
《詩經(jīng)·伯兮》:
“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傳:“殳長丈二而無刃。”(案:古之丈二約合于今之七尺二寸。)
《說文解字》:
“殳,以杸殊人也。……建于兵車,車旅賁以先驅(qū)。”
崔豹《古今注輿服》:
“漢朝執(zhí)金吾,金吾亦棒也,以銅為之,黃金涂兩末,謂之金吾。”
《三國志》鐘會傳:
“會已作大坑、白棓數(shù)千,欲悉呼外兵入……以次棒殺。”
《周書》王羆傳:
“(王羆)鎮(zhèn)華州。(齊神武派人襲城,羆不覺,聞外有聲)便袒身露髻徒跣,持一白挺,大呼而出。”
《抱樸子》:
“昔吳遣賀將軍討山賊……乃多作勁木白棒,選異力精卒五千人……”
《新唐書》李嗣業(yè)傳:
“人及駝馬塞路,不克過。嗣業(yè)持大棒前驅(qū),擊之,人馬應手俱斃。……嗣業(yè)每持大棒沖擊,賊眾披靡,所向無敵。”
《宋史》張威傳:
“(威)臨陣戰(zhàn)酣,則精采愈奮,兩眼皆赤,時號‘張紅眼’。……每戰(zhàn)不操他兵(器),有木棒號‘紫大蟲’,圜而不刃,長不六尺,揮之掠陣,敵皆靡。”
由此可知,古之“棒”乃是兵器,并非“刑具”。但從魏晉之后,各朝統(tǒng)治階級本于“亂世用嚴刑”,往往用軍用棒拷打人民。隋初,文帝曾下詔禁止官府使用“棒罰”。唐太宗所制定的“五刑”為“笞、杖、徒、流、死”,其中并無“棒刑”。雖然如此,但自則天朝之后,貪官酷吏仍常常使用“大棒”拷打人民。
《三國志》武帝紀注:
“太祖初入尉廨,繕治四門。造五色棒,懸門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強皆棒殺之。”
《隋書》刑法志:
“軍國多事,政刑不一,決獄定罪,罕依律文,相承謂之變法從事。……文宣于是令守宰各設棒,以誅屬請之使。后都官郎中宋軌奏曰:‘昔曹操懸棒,威于亂時,今施之太平,未見其可!’”
“自前代相承,有司訊考,皆以法外,或有用大棒……之屬,楚毒備至,多所誣伏。……至是盡除苛慘之法。”
《唐律疏議》卷一:
“五刑:笞、杖、徒、流、死。”(案:笞刑,古用竹,唐時用荊條;杖刑,即漢時之鞭刑,隋唐時改用荊木。)
卷二十九
“諸決罰不如法者,笞三十;以故致死者,徒一年。即杖粗細長短不依法者,罪亦如之”。“〔疏〕議曰:……常行杖,大頭二分七厘,小頭一分七厘……杖長短粗細不依令者,笞三十;以故致死者,徒一年。”
《朝野僉載》:
“周侍御史侯思止,凡推勘,殺戮甚眾,……橫遭苦楚非命者不可勝數(shù)。”
由此可知,所謂“棒打”乃是“法外酷刑”;詩所說“棒下死”,意為“非刑拷打致死”。
據(jù)“大唐律令”,“戶役課稅之物違限不克者”,“戶主笞四十”。“笞刑”是“五刑”中最輕的刑;“笞四十”是“笞刑五等”中的第四等。
《唐律疏議》卷十三:
“輸課稅之物,違期不充者,以十分論,一分笞四十,一分加一等。〔疏〕議曰:‘輸課稅之物’謂租、調(diào)及庸,地租,雜稅之類。物有頭數(shù),輸有期限,而違不充者,以十分論,一分笞四十。假有當里之內(nèi),征百石物,十斛不充笞四十,每十斛加一等,全違期不入者徒二年。”
由此看來,“不辦”“戶役一概差”也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然而本詩卻說“戶役一概差,不辦棒下死”。
據(jù)“大唐律令”,州縣官員斷罪皆須遵循律令正文,“違者笞三十”;如“因公事捶人致死”,則從“過失殺人罪”。此外,“大唐律”明文規(guī)定,嚴禁“用棒拷打”人犯,官員違者“杖一百”;“致人死者,徒二年”。
《唐律疏議》卷二十九:
“諸斷罪,皆須具引律、令、格、式正文,違者笞三十。”
“〔疏〕議曰:‘臨統(tǒng)案驗之官,情不挾私,因公事……自以杖捶人致死’,……各依過失殺人法,各征銅一百二十斤入死家。”
“若拷過三度及杖外以他法拷掠者,杖一百……以故致死者,徒二年。〔疏〕議曰:‘及杖外以他法拷掠’,謂拷囚于法杖(笞與杖)之外,或以繩懸縛,或用棒拷打……犯者合杖一百……致死者,徒二年。”
不難看出,雖然“大唐律”中規(guī)定的條文很嚴格,文字明確并無“但書”,但當時官僚卻并未受到約束。本篇民歌反映了這點:當時官僚并不“遵循律令格式正文斷罪”,該處“笞刑”的,卻施用“非刑拷打”;該處輕刑“笞四十”的,卻用“棒拷打致死”,“擅自捶殺人命”。
由此可知,本篇民歌揭露了唐封建社會法律的偽善,可供那些稱贊“大唐律”的“法學家”參考。
③“誰肯被鞭笞”
“笞”是唐時“五刑”之一。
唐前期“稅制”是與“授田制”結(jié)合并行的。這就是“有丁即有田,有丁口即有戶籍,有戶籍即有賦役”,但到玄宗即位前后,由于土地兼并,情況大變。
《新唐書》食貨志二:
“租庸調(diào)之法,以人丁為本。自開元以后,天下戶籍久不更造,丁口轉(zhuǎn)死,田畝賣易,貧富升降不實。”
由此可知,自開元以后,富升貧降,貧苦農(nóng)民失去田地,但由于“戶籍久未更造”,因此戶籍“籍帳”上仍掛有丁名,仍須向官家交納“庸調(diào)”。
《文獻通考》卷三:
“(唐)中葉以后,法制隳弛,田畝之在人者,不能禁其買易。官授田之法盡廢,則向之所謂輸庸、調(diào)者,多無田之人矣。……按籍(戶籍計帳)而征之,令其與豪富兼并者一例出賦。”
籍帳有名而無地的農(nóng)民無法完納賦稅,于是從武則天朝之后,官府便以鞭笞酷刑“比限催科”。
《新唐書》狄仁杰傳:
“調(diào)發(fā)煩重,傷破家產(chǎn),剔屋賣田。……又官吏侵漁,州縣科役,督趣鞭笞,情危事迫。”
《全唐文》卷二百六十八:
“自數(shù)年已來,公私俱竭,戶口減耗,……猛吏淫威奮其毒,暴征急政破其資。……或起為奸盜,或競為流亡。
《舊唐書》食貨志上:
“楊崇禮(開元中)為太府卿,清嚴善勾剝,分寸錙銖,躬親不厭。轉(zhuǎn)輸納欠,折沽漬損,必令征送。天下州縣征財帛,四時不止。”
本篇所寫的便是一個貧窮農(nóng)民,他沒有生產(chǎn)資料(田地),但戶籍計帳上卻有名,因此不得不負擔“戶役一概差”。他無力應付,便要“被鞭笞”,甚至“棒下死”。于是,“寧可出頭走”,他不得不“拋宅”逃亡。所謂“拋宅走”,也正說明他已無田地,只有“宅”可拋了。
不論貧富和有無田地,只根據(jù)戶籍計帳上的丁額征派賦役,是開元、天寶時的暴政之一。杜甫《詠懷五百字》中所說的“鞭撻有夫家,聚斂貢城闕”,也正是指沒有田產(chǎn)只掛丁名(有夫家)的貧窮人而言。
天寶之后,唐朝廷不得不改變稅法,廢除以“戶籍”、以“人丁”為本的租庸調(diào)稅法,改行田畝所得稅(兩稅制):“人無(不論)丁中(壯丁、中男),以貧富為差。”
④“何為拋宅走,良由不得已”
武后朝后期,人民已經(jīng)不斷逃亡。到玄宗即位之后,逃亡日益嚴重,“禁逃亡”和“招逃戶”成為當時官府的主要工作,并將這一工作作為官員考課的主要項目。
《全唐文》卷三百七十二:
“開元后,賦役繁重,豪猾兼并,……人逃役者,多浮寄于閭里。縣收其名,謂之客戶,雜于居人間,十一二矣(十分之一、二):蓋漢魏以來浮戶流人之類也。(天寶時)……客戶倍于往時。”
據(jù)史載,開元十二年前后,全國戶數(shù)為七百零六萬九千五百六十五戶,其中逃戶有八十余萬戶。這說明,當時近八分之一的人在逃亡。從當時人柳芳的記述中看來,開元十二年以來,逃亡不是減少,而是逐漸增加。
本詩所反映的正是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