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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不可言傳的都是生命的贊美辭——關于大解詩歌的三言兩語

“鳥群在風里散開 仿佛信使

領受了不可言傳的話語……”

大解近來的詩歌處于一種瘋狂的狀態。仿佛著魔一樣,他置身于一種詩歌和語言的癲狂之中。靈感如同無處不在的神祇,駕控著他生命的激情和語言的方向。這種情形猶如1940年代初期寫作《十四行集》時期的馮至,生命中某個至關重要的閥門被突然打開,詩歌則處在一種自然涌動、如有神助的狀態——不是書寫,而是如同空山流泉、出岫白云,一路奔涌。對照馮至的詩句,可以看出這種奇妙的相似性——

……

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險——

便結束了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這是《十四行集》的第一首中的句子,假如不是對生命和存在的領悟達到了一種神妙之境,是難以有這般詩句的。之所以達到了此等境界,在我看來是因為“活到了份兒上”。當年馮至在德國研修存在哲學和里爾克、荷爾德林的詩歌之后,居然一下擱筆十數年。為什么在學養和心得日深之時,卻刻意壓制寫作的沖動,或干脆陷于失語?我以為是期待一種頓悟和穿透的契機。因為那些日漸深邃的認識,需要在一個返回內心、細細咀嚼的過程中得以賦形。它需要一種合適的氛圍、特殊的生命境遇以及恰當的語言風格與形制來表現。在獲得這一切之前,馮至是沉默的,而一旦他找到了這合適的載力,詩意便得以噴涌而出。

大解也找到了一種獨屬于他的形式,而且我以為他和馮至相比,還有了另一種寬廣和松弛,他與世界的和解、和諧甚或迷戀和狂喜的狀態,比起馮至那些略顯蒼涼和曠遠的生命贊美來,還更有幾分在場的真實,以及恬靜與和諧的美妙情態。這不僅是因為他有著敏感而又足夠強韌的神經,有了中年的練達與空明的體悟之心,更因為他找到了一種更為寬釋和多義性的生命認知方式,找到了一種更為自由和松散的語言與節奏,方才獲得了這樣豐沛與具體、質樸而又靈動的意趣橫生的表現方式。

……我轉身看到黃昏正在翻越山脊 向西緩緩迫近

一邊是激情在燃燒 一邊是灰燼在下沉

我夾在中間 不覺幾十年過去

神啊 你能否告訴我什么是人生?

這是大解《浮云》中的句子。我以為其中確有神啟的東西,有對于生命的熱愛與敬畏,對活著的陶醉與癡迷,有對世界的眷戀與嘆息,有對一切事物的欣賞與寬宥,一句話,有對一切人世生命的贊美。仿佛孟浩然的“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或張若虛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它是對“此在”與“永恒”的互相比對與觀照,并以它們的和解與共生來完成對生命的理解與歌贊。

顯然,此種境界與觀念首先是來自中國傳統的自然觀與生命意識,來自佛家的因緣輪轉與道家的出世情懷,但仔細體味,又似乎并不完全是“中國式”的。其中還可以讀出來自異域的萬物有靈論、泛神主義哲學,還可以讀到荷爾德林式的宗教情感……因此歸根結底,我以為這是一種至為樸素的存在追思與生命體驗。比如——

此刻白晝將熄 太陽的光

正從塵世退回到天空

我知道這不斷重現的景象意味著

生存之奧秘 讓人領略造物之神奇

并深深地感恩……

這首《眺望》中,我們可以讀出兩個世界之間所泛起的生命之漪與存在之光,這種神秘的情愫中,可謂同時閃現出了張若虛式的洞徹和荷爾德林式的癡迷。

這是至為奇特的!大解在東西方的哲學中間,找到了觀照生命世界的一個獨門秘訣。我想這是他能夠在平靜又平常的事態與境遇中捕獲豐沛詩意的原因。至于它是如何獲得這體味與認知的隱秘激情和動力的,我以為,還是源于對生命本質與意義的拷問和求思。正如但丁在他《神曲》的開始時便已展開的一個原始性命題,“正當我們人生的中途,在一座幽暗的森林中迷失了道路……”,是中年的困惑激發了生命中本有的窮究與執迷,那些畏懼而悲傷的疑問。

然而關鍵的是,大解找到了解決的通途——那同樣是來自生命內部的一種坦然與承受。解決生命中的困惑,有人靠的是宗教,有人靠的是哲學,有人靠的是沉湎俗世的萬丈紅塵,有人則靠的是生命本身的徹悟與自明。在大解這里,我以為他是找到了一種人與世界的合一性,找到了一種順從自然和天道、融合存在與生命的關系,一句話,主體世界與客體世界之間的互相接受與欣悅。它們的和諧共生煥發出了神秘的詩意。

在春天 超越前人只需要半斤力氣

引領來者則需要速度和激情

我顧不上回答人們的問候 快步走著

幾乎要飛起來 若不是我及時伸出一只胳膊

把自己攔住 我將沖到自己的前面

啊——“沖到自己的前面”!《在春天》中跳出了這樣的句子。這種神來之筆在大解的詩中幾乎隨處可見。它是如此輕盈、輕巧,但絕不是輕浮和輕淺,它顯現出的是天真和智性,是樸素的、還原童趣和返回原始的智性。他并不著眼于春天的花草和景物,而只消把生命中難以壓抑的興奮與悸動描繪出來,春天便已躍然紙上。

諧趣與戲劇性是大解的詩歌中值得一談的重要元素,其表現之一是類似童趣的情景或細節。但是大解的童趣絕不給人以輕浮的“撒嬌”感,不是“拒絕長大”的“精神童年”的病態征兆,而是一種智者的意趣,是“生命減法”的智慧或“返老還童”的體味。從詩意上說,對應的是他“減載”的思想與主題——減載不是去思想化,而是使那些緊張和莊嚴的命題實現一種轉化,變得更樸素、更生活化、更具體和更現場。更本質地說,是人生的有限性與世界的無限性之間的一種對話。這種莊嚴的命題在大解的詩歌中,實現了不經意中的閃現與童心式的傳達。比如《在曠野》中的句子:

最使我心慌的是

一股旋風也在追我 這個家伙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我用手指著它

厲聲喝道:呔!不要再追我!

它就站住了 隨后化解在空氣中……

這是多么美妙的、駕輕就熟的“化解”,在深層的詩意中,大解的主題絕不是輕巧的游戲,相反我們能夠暗暗地體味出那里面的沉重和廣遠、深邃和惆悵,但這些東西被壓制、收縮,被刻意淡化,變成了“潛文本”意義上的東西。它們在存在的黑暗中聚集涌動,伺機醞釀發散,在語言的縫隙中時而流瀉和溢出,反而能夠對我們的神經和靈魂有一種更深刻的觸動。也許這也是一種藝術的辯證法吧。

還有戲劇性因素,這使得大解的詩中充滿了粘合性和張力,有時具有突然逆轉或升華的機智與意趣。如《夢回唐朝》中,寫到與李白之間的對飲的幻覺,雖然筆間刻意地用了若干戲謔的對話:“我拱手讓道:‘謫仙兄請’,‘解兄請’/待米酒喝到一斗,他將舉杯邀明月/我去尋找第三人”,但這種“懷古”式的描摹,仍然有可能落入俗套——“那時寶石在天上閃爍,而墨跡落在宣紙上/絕句漸漸定型,我醉了,有長風和流水作證/我醉了以后,拔劍而起,直指蒼穹……”,這些句子綿延下去,勢必將詩意帶入到一般化的吟詠和憑吊之中,不料這首詩最后一段的陡轉“挽救”了它,使它充滿了解構性和戲謔的意味——

而現在 說起這些已經晚了

李白已去千年 我乃一介小后生

豈敢與太白同飲

我只好重新設計這樣一個結尾:

李白醉酒而去 錯把我當成了汪倫

這個戲劇性的偷換和轉折,使詩意從習慣與平庸中得以跳脫,獲得了升華。

把小草按在地上 算不上什么本事

秋風所彰顯的不是力氣 而是凄涼

還有《秋風辭》這樣的詩篇。我讀到它時,不禁猛然想到,大解是否正在創立一種“新的抒情詩歌的形式”?因為它明顯地具有“譜系學”的意義,從漢武帝的《秋風辭》到杜甫的《秋興八首》,從李煜的《相見歡》到歐陽修的《秋聲賦》,從戴望舒的《秋》《秋天的夢》到穆旦的《秋》和杜運燮的《秋》……關于秋的主題在中國的詩歌中可謂是一個長長的譜系。但在這個譜系中,大解展現的是一個千古未見的寫法。在新詩誕生以來,也從未有過這樣以輕代重、以簡勝繁、以逸待勞、以白話代雅語的書寫,某種程度上,說它推動或豐富了漢語新詩的書寫形式、重振并改造了新詩的抒情方式也并不為過——

……我知道這是對我的威脅 其警示意義是

如果你不服氣 就摧毀你的意志

然后吹涼你的身體 讓你在離家的路上

無限悲傷……

這明顯是地道的、百分百的“口語”,但它卻并不因此而令人感到淺白和粗鄙。它同樣可以把中國人古老的秋意、關于秋的悲涼主題次第展開,但是這展開卻又與先前不同,它的輕巧而頑皮的語言,同時又化解了這些傳統中優雅的“悲傷”和莫名的“凄涼”,使之走出了精致的樓閣,落到俗世的地上。

抒情風格的變化,導致語義發生了質的改變。

“顯然這是一次錯誤的對抗/我無意與秋風交手,我的手用于抓取沙子/最后剩下的/手心里的時光,其余都漏掉了/就憑這一點,我不是秋天的對手//請你松開那些小草,我認輸了/趁著夕陽還在山頂上閃光/請你給我一條出路/讓我把一生的苦水喝下去/然后撒淚而去,消失在遠方……”大解對傳統抒情方式的背叛,并非是暴力式的戲謔和顛覆,而是一種“溫柔的改造或替換”。手法并不復雜,是一種略帶戲劇意味的擬人式的對話。可恰恰是因為不見痕跡,它才更具有改造性的力量:

這樣可以嗎 秋風啊 看在上天的份上

饒恕那些弱小的生靈吧 如果你非要

顯示毀滅的力量 就沖我來

把我按倒在地 再用塵土把我埋葬

也許我只能用“新抒情”這樣的抽象的、語焉不詳的說法,來給大解的詩歌風格和寫法一個命名。它不能形象和生動地標明大解詩歌的美學與形式風格,不能完全涵蓋他的特點與追求,但毫無疑問,大解堅持而且光大了當代詩歌中的抒情因素,并由于他的改造使之更具有口語的樸素和思想的彈性,更具有戲劇性的魅力,以及處理細小經驗與個人現實的載力。

螞蟻鉆到了石頭下面

石頭卻釋放出內部的陰影

我加快了腳步 感到風從地下浮起……

我要再度說到語言。大解的這些詩,從語言的綿延和派生的角度看,幾乎達到了“流水”的狀態,自然、安靜、完全不事雕琢,但卻能夠達到持續、洶涌、連綿不絕的豐沛境地。這是頗為令人驚訝的,他究竟是如何使語言達到了這般爐火純青、點石成金、信手拈來皆有神奇的地步,達到了隨物賦形、變化無窮的境地,確實令人贊嘆和迷惑。

這是通靈的、隨機的和從容的、幾乎怎么寫都出彩和出神的語言。

……我停住腳步 向烏鴉打聽路途

它啊的一聲就飛走了 啊是什么意思?

烏鴉是黑暗的同盟 它不可能說出實情

《山口》中這類句子,可以說是在“減載”中獲得了隱喻性,在單純中獲得了豐富的寓言意味,在敘述、描寫和對話的表意功能中又具備了很強的抒情性。其語義是多重和交雜的,它們輕易地實現了對于單質性的傳統抒情話語的超越,充滿了彈性、厚度、歧義與自我顛覆性。甚至,它們還同時獲得了現代抒情詩語言中特有的形而上學性——

我決定試一試運氣 闖過去

直接穿過這個夜晚

只要心里的燈還在

我就能從星星那里借到火種

很自然地就使具象的語言變成了抽象的語言。大解詩歌中的這種寓意性與敘述性的奇妙轉化,可以說構成了當代詩歌語言中的一種新現象,在網絡語言日益沖擊文學語言的時代,也許大解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挽救”詩歌語言的方式:賦予它更多彈性和詼諧、解構與顛覆的因素,使之更加向生活化的口語敞開,并且在淺顯中設法保留其形象性與寓意性……正是一個現實而又智慧的選擇。

2011年8月16日夜于北京西山八大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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