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琴看看他們,接著道:“老爺回來以后,換了衣服,吃完晚飯就去西院了。”
鄧艮冬道:“寶山在西院看賬面。”
魯恩掃一眼鄧融道:“你在鎮(zhèn)上,和鄧先生有了爭執(zhí),鄧先生命你和他一起去看賬面,你因著對他不滿,沒有去,鄧先生很生氣吧。”
鄧融默默無言。
鄧艮冬道:“我不知道他們在鎮(zhèn)上……”
魯恩點頭道:“從田里上來,你沒和他們?nèi)ユ?zhèn)上,你找你兒子鄧紹倫去了,你們還要照管何家,何海那天安葬,鄧紹倫在為桂園做什么事?”
鄧艮冬謙虛地說:“紹倫自幼在桂園長大,也曾送他讀過幾年書,無奈他不長進(jìn),讀書不成,長大后寶山讓他管外面的事情,如今也有十幾年了,這孩子做事還認(rèn)真,寶山很滿意。”
這父子兩個,一個主內(nèi),一個主外,可以說是桂園的骨肋之臣。能夠取得恁么精明的鄧家印的信任,跟隨鄧家印時間長是一個原因,另外他們的忠誠也是鄧家印認(rèn)可的。
“看賬是你和鄧紹倫陪鄧先生?”
“是啊。”
“鄧紹倫怎么沒來?”
“他在外面,叫小棋去叫他。”
魯恩道:“先不必,說說看賬的事,鄧先生說了什么?”
“總之時局艱難,生意田地的收入都不如往年,寶山也沒說什么?”
“自始至終,你都在陪著鄧先生?”
鄧艮冬謙恭地道:“是。”
“你兒子鄧紹倫呢?”
“他也在。”
“你們中間沒有離開過?”
鄧艮冬遲疑道:“少爺不肯來,寶山很不高興,我讓紹倫去叫他,他還是不肯來。”
“看到什么時間?”
“十一點多,快十二點,紹倫新買了一塊懷表,隨身帶著,年輕人瞌睡多,寶山一直不說話,紹倫悄悄和我說‘十一點半了’。”
“然后呢?”
“紹倫說過不長時間,寶山就把賬冊合了起來,說回來睡覺,我看看墻上掛的鐘表,還有一刻鐘十二點,送寶山出西院,看他往正院走,回來和紹倫說了幾句話,打發(fā)他回家去。”
“鄧先生沒有帶什么回正院?”
魯恩這句話問得莫名其妙,所有人都看著他。鄧艮冬更是詫異,搖著頭道:“沒有。”
魯恩的眼睛看著王朝琴,道:“太太,當(dāng)晚鄧先生回正院沒有?”
王朝琴道:“回來了,我知道他在西院沒有回來,也不敢睡著,躺在床上,怕他回要我服侍,聽見他在外面走動,我問了聲‘老爺回來了’?老爺在外面應(yīng)了一聲,我說我就起來,老爺和我說不必了,問我是誰當(dāng)值?我說是周嫂,老爺說叫周嫂到他房里,我喊周嫂,周嫂就到老爺房里去了。”
魯恩道:“周嫂呢?”
其實桂園的傭人們聽說上海來的偵探在查老爺失蹤的事,早聚到了院內(nèi),聽見喊周嫂,一個穿玉色大衫、黑褲子,盤著頭的中年婦女忙道:“在這里。”
周嫂一臉惶惑地走進(jìn)屋內(nèi),看著王朝琴,王朝琴溫和地說:“先生問你什么,你就說什么,不要害怕。”
得到主人肯定,周嫂鼓足勇氣,看著魯恩。魯恩道:“鄧先生失蹤那天晚上,他和你說了什么?”
“他讓我送壺茶到他房里。”
“當(dāng)時是在外面的房間還是臥室?”
“在臥室,老爺站在床旁,我把茶壺放到了窗前的幾上。”
“然后你就走了。”
“是啊,往后我端了洗腳水進(jìn)門,喊老爺洗腳,老爺說不用了,我就端著盆出來了。”
“你進(jìn)臥室的時間,鄧先生床上的被褥,是抻開的還是卷著的?”
周嫂怔住了,道:“我沒往床上看。”想了想道:“應(yīng)該沒有抻開。”
“你看清楚了。”
周嫂睜大眼睛道:“屋里燈暗,我沒看見,老爺站在床前,看著床上,被褥要是抻開了,他看著床做什么?”
周嫂稚氣的回答引人發(fā)笑,但沒人笑出來,就連小孩子鄧霽,也不動不鬧,乖乖地聽大人們說話。
魯恩端起茶喝,給腦子思考的時間,放下茶碗道:“老爺叫你的時候是幾點,你看時間沒有?”
“我端洗腳水站門口,等老爺吩咐,老爺一會子才說不用,我看那掛鐘,十二點半了。”
魯恩道:“第二天你收拾鄧先生房間的時候,被褥是抻開的還是卷著的。”
“抻開的。”
“床上睡過人了嗎?”
周嫂猶豫道:“沒睡過,不過老爺一向干凈整潔,不會把床鋪弄得亂糟糟。”
魯恩低頭沉思,道:“茶壺里的茶呢?鄧先生喝了多少。”
周嫂高聲道:“沒有,茶壺里還是滿滿一壺,老爺沒有喝。”
“哦,那面盆里的水、毛巾,鄧先生用過沒有?”
“水干干凈凈,毛巾也疊得很整齊,不象用過,我還是把水換了。”
“以后便沒有人再看見鄧先生了?”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俱帶著疑問。王朝琴道:“早飯時間到了,我去問老爺早飯去餐室還是送到他房里,不見老爺,以為他在園里,小棋說他一早就起來到了上房門旁,沒見老爺出去,老爺在園里走動,小棋常跟著。”
“那時是幾點?”
“快七點,早飯七點準(zhǔn)時開飯。”
魯恩看向周嫂:“你來收拾鄧先生房間,是幾點?”
“六點,老爺起床早,我們隨時得伺候。”
魯恩灰色的眼睛轉(zhuǎn)動,道:“就是說鄧先生從西院回來以后,和王太太說了話,讓周嫂送茶到他房里,沒有洗腳,房間里除了鄧先生棉被是抻開的,一切如常,鄧先生仍穿著昨天的衣服和鞋子,回到房間以后,并沒有停留多長時間,就這么,不見了。”
眾人又是互相看,魯恩道:“這樣的天氣,鄧先生應(yīng)該是天天換衣服。”
王朝琴勉強(qiáng)道:“是我疏忽了,原來晚上是我服侍老爺換衣漱洗,后來有一陣子霽兒生病,我整夜守在霽兒身旁,老爺就讓周嫂她們幾個服侍了。”
王朝琴的自責(zé)讓魯恩看出,這位年輕太太對于年長她三十歲的丈夫,感情并不深,能夠不在服侍丈夫,對她是一種解脫。
一個身形肥胖,腰里系著圍裙,五十多歲的男子忽然來到門口,朝鄧艮冬看,鄧艮冬朝他擺擺手。魯恩看見道:“我們先吃飯吧。”他掏出懷表,道:“一點多了。”
因著前頭一團(tuán)迷霧,吃飯時大家都心情沉重,不說一句話。魯恩很快吃完了飯,對鄧艮冬道:“我們?nèi)ノ髟嚎纯础!?
西院是個小巧的院落,掩映在樹蔭里,還沒走到西院門前,就聞見濃郁的桂花香味兒,魯恩站住,聞著桂花香味兒,心想桂園真名不虛傳。鄧艮冬看魯恩嗅鼻子,道:“西院里種的有桂樹,還是大伯勝文在世時種下的。”
“鄧管家比鄧先生年長一輩。”
鄧艮冬道:“我們是偏遠(yuǎn)本家,家里過不下去,來投靠艮尚哥,艮尚哥那時也艱難,二話沒說,收留了我,如今五十多年過去,當(dāng)時的寶山,還是個小孩子,誰想得到,桂園在他手里,重又翻了個天地,正院、東院都加蓋房屋,重新鋪陳,西院還是老樣子。”
這個西跨院,果然是獨立于正院的一個古樸的老院落,雖然門窗重新經(jīng)過油漆、屋頂墻壁重新修粉刷,西院的古老還是顯露了出來。
站在大門前,魯恩看著從正院進(jìn)過來的路,道:“你把鄧先生送到了這里。”
鄧艮冬點頭嘆息:“我看著他往正院走,早知道這樣,就送他回去了。”
從正院大門走到這里,正好走了七分鐘,這一段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道路兩旁是花圃、假山和雜樹,并無特別隱僻之處。魯恩站在大門口,又嗅了嗅鼻子。
推開大門進(jìn)來,小小的院落里幾棵桂樹正開花,散發(fā)著桂香。魯恩還是忍不住道:“這是什么味道?”
鄧艮冬尷尬地道:“房子老了,潮,蟑螂、蟲子亂跑,我燒了點艾草。”
鄧艮冬說燒了一點,其實并非一點,在院子里、他住的房間里、賬房門前,都有燒過艾草的痕跡。他房間的門開著,門口對床擺著個小香爐,爐里點著的香還沒有燃完。
賬房是一個大房間,門前放著幾盆旺盛的發(fā)財樹,進(jìn)門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白紙、宣紙,筆筒里有毛筆,也有現(xiàn)代自來水筆,賬冊一摞摞豎在玻璃柜子里,上面標(biāo)注著年月日,魯恩看到,里面的賬冊簿子,最早標(biāo)注是在三十年前。鄧家原本家底不薄,但富不過三代,鄧家印重又發(fā)跡,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
賬房的墻上,掛著一個小冊子,上面記著幾月幾日什么事,其中有一張寫著,八月十五前,給某某人送禮,魯恩看最后一行寫著“清秋姑娘”幾個字,問道:“這個清秋姑娘,是何許人?”
鄧艮冬臉上沒有一點兒聲色,道:“是鎮(zhèn)上戲班子里的姑娘。”
“鄧先生很給這位清秋姑娘捧場啊。”
鄧艮冬尷尬道:“寶山生意做大了,總有點應(yīng)酬,寶山說清秋姑娘見過世面,能幫著他,意思要娶她為妻,不過一時迷惑,那戲班子里演戲的,給人喊著做妻做妾,不能進(jìn)桂園的門,琴姑娘從十六歲就跟了寶山,又生了恁么漂亮的一個小少爺,總要扶正,寶山一向好心,對外人慷慨,不會為了一個外邊女子,丟開朝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