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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危險的斜面

1

相隔十年,西島電機株式會社調查科科長秋場文作與野關利江在歌舞伎劇院大廳里重逢了。

當時,秋場文作正在招待公司的老客戶。除了他,公司還派來了營銷部部長、技術部部長和宣傳部部長等人。不,可以說,作為調查科科長的他是排在最末位的角色。

“今天晚上會長也來了呢。”消息靈通的宣傳部部長第一時間帶來了最新消息,“和情婦一起。”

在哪兒呢?開幕后,部長們爭先恐后地往前面的觀眾席上張望。在最前排正中央位置上的,正是西島卓平那特征鮮明、一半杵在后衣領里的禿頭。

西島卓平是西島金屬工業、西島電機、西島化學工業等幾個株式會社的會長。他的背駝得厲害。

坐在他旁邊的女人烏發濃密,身穿深紫色和服,后領折向后方,露出雪白的脖頸,看得出她身材高挑,會長的禿頭似乎也就是剛剛能達到女人的肩部。女人不時地轉向旁邊,像對著孩子一樣跟會長說話。

“是麻布那個啦。”營銷部部長道。

秋場文作知道會長西島卓平有四個情人,安排在麻布的鳥居坂住的是其中之一。據說,那女人原本是赤坂酒館的一個女服務員,經常光顧那家酒店的西島卓平對她十分中意,一直安排她來服務,最后兩人便發展為情人關系。

但是,秋場文作卻沒有見過“麻布”。他不過是一介科長,沒有機會接觸號稱大獨裁者的西島會長的私生活。豈止接觸不到,估計會長都不知道有秋場文作這么個調查科科長。偶爾有個什么大型會議,公司也只是為了湊人數而給他個位子而已。

會長的到場,當然跟當晚的客人接待沒有什么關系。在商界威名顯赫、在新聞界也以精明強干而成為傳奇的西島卓平,不可能出席旗下公司招待各地經銷商的活動。這只不過是碰巧撞上了他私下里來看劇而已。

部長們秘密地展開了一場是否有必要過去打個招呼的討論,最終因為對方是“微服出行”,大隊人馬出現不太合適,便只派營銷部部長作為代表在幕間休息時去打個招呼。

“會長心情很好啊,讓我給各位帶個好。”營銷部部長微微紅著臉報告道。

部長們收到了會長大人的關懷,這細小的感動化作一定程度的興奮,在大家心中引起了共鳴。

“麻布那位很親切呢。”營銷部部長對會長的情婦做出了評價。

“是的,她是四個當中最好的一個,曾經也是勞苦之人。”

“容貌能排第二吧。”宣傳部部長道。

“但是是最年輕的。”技術部部長開口道。

“大約有多少歲呢?”

“二十八九歲吧,頂多三十歲,正是女人如狼似虎的年紀。”

說到這里,部長們腦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了年過七旬的會長那干瘦駝背的身軀,他們不約而同且別有意味地竊笑起來。

秋場文作沒有插嘴,唇角漾著微笑,聽著他們的話。他并不了解所謂的“麻布”情婦,沒有相關知識是無法插話的原因之一,但主要還是因為介懷科長這個身份,不好意思在部長群中出風頭。這出于他的自卑。他比任何人都更拘泥于部長和科長這種身份差異,這種拘泥同時也體現了他對部長職位的強烈憧憬。

營銷部部長跟調查科科長低聲耳語,命他去確認一下演出結束后,要帶客人去的宴會安排得怎樣了。秋場文作離開座位去打電話。電話機在走廊的一角。

事情很快就辦妥了。因為舞臺上的表演沒有什么意思,秋場文作打算抽支煙,便向大廳里走去。門的后面傳出了人形凈琉璃的聲音。

大廳里有三個客人。兩個中年男人正緊靠在一起坐在長椅上,低頭商量著什么。秋場文作一進來,兩人同時抬起頭,眼神犀利地瞅了他一眼,接著又彎下腰,小聲聊了起來。

另外一個是女人。她手持一個紅色果汁杯,坐在沙發上。她腳下猩紅色的地毯和那杯子的顏色并不相稱,但是她那深紫色的衣服卻十分華麗,與杯子相映成趣。

秋場文作吃了一驚。他對那和服的顏色印象深刻,那高聳的濃密黑發更讓他確信了這一點。她是坐在禿頭駝背旁邊的那個女人,是會長的“麻布”。

慌亂的秋場文作想轉身離開,不敢和她坐在一處。雖說她只是會長的情人,可畢竟跟會長高不可攀的權威掛鉤。秋場文作是一個對支配著自己地位與生活的權威深懷恐懼的男人。

女人抬頭看了看他,表情卻發生了變化。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半張著,身體僵在半空,杯子幾乎要掉落下來,有幾滴果汁恰好飛濺出來,濡濕了地毯。

“吉野先生……”會長的情婦叫道。

吉野是秋場文作的舊姓。

“是利江小姐嗎?”

秋場文作啞然失聲,眼睛直盯著十年前有過幾次交往的女人,一時間愣住了。她的眼睛和嘴唇的特征幫他挖掘出了十年前的記憶,由此導入,各種追憶很快蔓延開去。當時,這個女人還是新宿附近一個酒吧的女服務員。年輕的她總是穿著很快就會起皺的廉價連衣裙。秋場文作相信,自己是第一個脫下它的男人。

那粗陋的連衣裙與如今他眼前這個若隱若現地露著雪白脖頸的女人的深紫色華麗裝束形成對比,其中的聯系,他無法說清。更無法說清的是秋場文作和野關利江在那段交往之后的斷聯,以及十年斷聯之后的重逢。這十年來,秋場文作不曾記起野關利江一次。

同時,這十年的斷聯也讓野關利江成了西島卓平的情婦,讓秋場文作成了西島卓平所經營的公司的一個科長。在十年的斷聯之中,兩人完成了這般變化,形成了具有諷刺性的鮮明對比。

“吉野先生一點沒變啊,當然,比以前更有風度了。”

昔日的女人用懷戀的眼神仰視著他。

“你也……”秋場文作說到這里,咽了一口唾沫,“不,您現在又漂亮又闊氣啊,簡直認不出來了。”

野關利江羞赧地輕輕低下頭,那副嬌態中也表現出了堂堂氣派。秋場文作感到相形見絀。

“我剛才看見您了呢。”他稍稍抬起頭,對昔日的女人用起了敬語。

“是嗎?”野關利江仰起頭,又一次睜大了眼睛。

“您在觀眾席上是和我們會長坐在一起的吧?”

他這是特意費心不讓女人主動說出自己的身份來,同時,又用“我們會長”一詞,說明他現在和她所處的位置。不,他把重點放在了這上面。野關利江聽了之后,表情果然有些驚訝。

“我現在是西島電機的調查科科長。”秋場文作急忙補充道。

他不禁點頭行禮,不是向昔日的女人,而是對會長的情婦自然而然地行禮。

“哦。”

“請多多關照。”

他又一次認真地鞠了一躬。這個女人肩上仿佛有權威之焰在熊熊燃燒。

“討厭啦!您這么說話……”女人若無其事的神情中帶著一點煩躁,有些慌張地制止了昔日的男人,“真沒想到,您會在會長的公司里。”

女人稱呼中的“會長”,聽起來有一種特別的味道。雖是同一個詞語,秋場文作說出來帶著虔敬,她說出來則是帶有狎昵的愛稱。秋場文作也因這個稱呼而感覺到了兩人身份地位的懸殊。

“有機會想好好跟您聊聊啊。”野關利江面紅耳赤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心神不寧地說道。

“剛才我是說自己不舒服才抽身出來的,會長肯定會馬上找我的。”

“您請便,您請便。”秋場文作慌忙說道。

他的腰躬得厲害,讓人有駝背會長就在眼前的錯覺。

野關利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從腰帶中抽出一個小筆記本,用鉛筆匆匆在上面寫了點兒什么,并撕下了那張紙。

“再見。”野關利江小聲說著,迅速將那張紙片塞進秋場文作的手里,然后加快腳步走到了走廊那邊。

只剩下秋場文作一個人的時候,他攤開了掌中的紙片。

“(48)32……”

她寫下的是一串潦草的數字。“48”是赤坂地區的區號。野關利江寫的是自己位于麻布的公寓的電話。

秋場文作有一種突然收到了她家鑰匙的感覺。

2

秋場文作和野關利江之間的秘密交往便這樣開始了,持續了將近一年。兩人關系的十年斷層迅速重新黏合,緊密得連一絲間隙都沒有。它以奪回十年空白的氣勢,在一片寂靜中熾熱地發展著。

這種所謂的寂靜,當然是不為人知的意思。實際上,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兩人的關系。秋場文作是那種非常小心謹慎的人。自從成為一個古板官吏家庭的上門女婿、在妻子住院的一個月里嘗到了偷腥的滋味之后,他便深得保守秘密的要領。上門女婿這種身份也確實使他更加克制隱忍。

但是,和野關利江交往的秘密十分重大,非同尋常。她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女人了,而是他公司老板的情人。西島卓平可不是一般的老板,他是如今商界的明星,是擁有多家公司的獨裁者。那旺盛的事業欲更是讓他不斷地拓展事業的疆界。

西島卓平的傳奇逸事經常被媒體報道,這是由于他年過七十的高齡與他事業上的旺盛精力不相稱而引起的。這些故事大都是在這種不平衡的荒誕中產生的。據說他每天起得很早,上午就在自己家里召集旗下多家公司的干部召開企劃會議,中午午休一個小時,下午再去各個公司和工廠視察,晚上會見政治家和企業家,深夜還在情婦的寓所中流連。

但是,這些讓人津津樂道的趣聞僅限于外界,西島卓平對他所管轄的西島金屬、西島電機、西島化學工業等各公司的高管和職員來說,是神一般的存在。當然,那不是因為他的人格魅力,而是因其傲視天下的絕對威嚴。在他面前,各公司的社長簡直就像仆人一樣,被他毫無尊嚴地喝來罵去。一聽到會長要來,公司里的氣氛立刻宛如結冰般緊張起來。

因此,秋場文作和野關利江的秘密關系存在著遠非一般情況可以比擬的重大危險。野關利江既不是他過去的情人,也不是一般的有夫之婦,而是會長這個絕對權力者的所有物。這樣偷腥的他,就像一只從獅子嘴里偷食的老鼠,一旦被發現就會斷送性命。三十七歲的他,好歹算是擁有與年齡相符的收入和生活,可萬一東窗事發,他就會失去一切,落魄街頭。

秋場文作之所以冒著這么大的風險與野關利江交往,并非是對她肉體的執著。如果是為了肉體,他認識另一個更有趣的女人,而且與那個女人也并沒有斷絕關系,只靠她便足以飽食。十年前所悉知的野關利江的身體,對他來說,早已經失去新鮮感和魅力。

秋場文作是個想出人頭地的男人。普通職員、科長、部長、高管的順序,仿佛人生的斜面一般,不斷地在他的意識中投射下陰影。他在那個斜面中處于什么位置,什么人在自己之上,什么人在自己之下,誰已經一只腳踏到了高一些的地方,這些念頭無時無刻不像昆蟲的觸角一樣,在他心里靈敏地伸縮著。

就眼前的可能性來說,秋場文作想盡快升為部長。升了部長,總算是個干部了。科長不過是普通職員長了層毛而已。

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能夠參加會長宅邸每天早上的企劃會議。他認為自己具備這個實力,如果讓他做,他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他對自己的頭腦和行動力都很有自信。他只不過是被安放到了會長看不到的地方,沒有機會得到認可而已。首先,他需要一個讓會長知道他的存在的機會。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獲得參加會長府上著名的企劃會議的資格。他千方百計地想盡快成為部長。

對秋場文作來說,和野關利江交往的意義在于讓他快速接近實現夢想的機會,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意義。也就是說,他要讓利江吹個枕邊風,把秋場文作這個名字吹進會長的耳朵里,讓會長認識他。

當然,這里面也隱藏著很大的風險,比如說,會長也許會因此懷疑自己的情婦和秋場文作的關系。野關利江太過強調秋場文作的名字不好,說得少了讓會長印象太淺也不好,對此程度的把握很微妙。

“沒關系的!”野關利江在和秋場文作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將手臂伸到男人的腦袋下面說道,“這方面我也有數啦。我跟他說,你是我死去的哥哥的朋友。咱們從小就認識,上次偶然在街上碰到了,我聽說你在西島電機上班很驚訝。今后我也會瞅準時機經常聊聊以前小時候的事啦。”

“注意不要說得太多,會被猜疑的。”秋場文作溫柔地撫摸著女人的臉頰,提醒她道。

“不用擔心,我不會總是說的。要說那些話,是需要看場合的。”

“什么場合下說呢?”

“某種場合啦!”野關利江將臉貼到男人的胸膛上竊笑道。

“啊,是嗎?”

秋場文作領會了。關于西島卓平的秘密情事,他已經從野關利江那里聽說了。據說,會長并沒有傳聞中高估的那般體力,他也只是個年過七旬的普通老人而已。西島卓平采用了一種不給自己年邁的身體增加負擔的方式,執著地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老人吸吮著青草一樣的氣味,將時間花在用手觸摸那魚肉一般柔軟的部位,給自己注入活力恢復劑。

“那樣要持續很長時間,很讓人受不了呢。不過,在那之后,他的心情倒是好極了。”

所謂的某種場合,肯定是指這樣的時候。秋場文作聯想到了封建時代在閨房討老爺歡心的小妾。這種事情并不只限于那些引起家庭紛亂的小說中。他相信自己能夠利用野關利江實現夢想。西島卓平的獨裁地位、其事業和私生活之間的關系,已經具備了被寫成小說的條件。

秋場文作自與野關利江這個從前的情人重逢以來,忽然覺得人世間變得有趣了,以前那些覺得人生無聊的想法,一下子飛得無影無蹤。他內心希望滿滿,野心勃勃。實現夢想仿佛近在咫尺,他似乎正在一步步向目標靠近。這個手段無須任何特別的辛苦和勞作,只要注意避人耳目地和野關利江見見面就可以了。滿足她的欲望,維系住她的愛情,把這當成工具加以利用就足夠了。雖說她的新鮮度和魅力值有所減退,但是抱著她的片刻歡愉還是有的,而且不必花費一分錢。會長的情婦是有錢人。

這等好事哪里去找?正因為不能跟別人說,秋場文作在心里偷笑。

野關利江性欲旺盛。秋場文作心想:“這也難怪,七十歲的會長只是從她那里攝取,并不能給予她什么。不,也許給予了一點,但那并非正常的給予,很稀薄。也許對她來說,清心寡欲的狀態無疑更好。給予她一點,反而更增加了她的饑餓感。”

“在和我這樣之前,你是不是還背著會長有其他男人?”一次,當疲勞來臨之際,秋場文作拍拍野關利江的腳踝問道。

女人將臉貼在男人的臉頰上,天真地搖了搖頭。

“沒有。”她的氣息吹過他的臉頰,“只有你。”

野關利江成為會長的情婦已經三年了。三年間殘酷的不滿,現在正欲通過秋場文作來填充。

“真能忍耐啊。”

“沒有辦法呢。”野關利江嘆了口氣。

“但是,今后有你了,就沒關系了。”她的雙手纏到了男人的脖頸上。

“但是,我們的關系是要絕對保密的啊。讓會長知道了,你就無家可歸、流落街頭了。”秋場文作故作輕松地叮囑道。

每次約會,他一定會說一兩次給她聽,不斷地勸誡她。

“沒關系。要是那樣的話,我就被他攆走好了。我再找一個小酒吧上班,養你一個人還是沒問題的。”

“開什么玩笑,我怎么能跟這樣的女人共赴刑場呢!”秋場文作在心里咆哮。因為她是西島卓平的情婦才有點利用價值,失去這點價值的話,她還有什么呢?

“喂!那可不行啊!咱們還是像現在這種狀態,保守著秘密比較好啊。這一點一定要嚴守約定。而且,我還想在公司里升職呢。老爺子那邊就拜托你了啊。”秋場文作咬著女人的耳朵要求道。

3

秘密被嚴守著,沒出半點兒紕漏。

野關利江的家在麻布的高地上。這是一座三年前新建的溫馨的和式建筑,建筑面積二十二坪[1],小巧玲瓏。院子很寬敞,有它的五倍大,被像天鵝絨一樣的草坪覆蓋著,還有假山和樹木。這是一座闊氣的中檔住宅。野關利江和兩個女傭住在這里。秋場文作曾經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附近經過,暗中觀察過這里。即使知道西島卓平不在,他也絕不會拜訪這個家。另外,他雖然知道“(48)32……”這個電話號碼,但是也只打過一次,之后再沒有往那個電話里傳送過自己的聲音,所以女傭也不知道他的存在。

兩人的幽會總是在周二和周五下午六點。野關利江只要在九點之前從賓館趕回家就行。西島卓平來野關利江這里一般是一周一次,而且是在晚上十點以后。熱衷于事業且十分忙碌的他從不外出休養。兩人周二和周五幽會的秘密被嚴格地保守著。整整一年,秋場文作只給野關利江打過一次電話,那次也湊巧是她本人接的電話。

野關利江也被禁止往公司里打電話找秋場文作。兩人約好:如果雙方有一方當天發生變故,對方就在賓館里等上一個小時再回去,不出現就是不方便的信號。約會的地點總選在偏僻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而且他們總是輪流使用固定的三家店。

憑著這樣的謹慎和警惕,他們成功地做到了一年下來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的關系。野關利江雖然對這種迂回的約會方式表示不滿,可秋場文作總是不斷地勸誡她。他深信這樣才能不漏破綻。

要說成功,還有一件大事取得了成功。秋場文作升任了西島電機株式會社調查部的部長。他順利地爬上了一個自己想要的位置。

秋場文作第一次獲準參加會長宅邸每天早晨的企劃會議,就被那仿佛御前會議般嚴肅的場面震驚了。禿頭且駝背的西島卓平對坐在末位上的新任部長的來臨不屑一顧。端坐大廳正中間寬大桌子前的會長,一個人談著計劃,列著數字,斥責分列左右的各公司高管們。他高談闊論、頤指氣使時,光禿禿的腦袋也變得通紅,眼睛里發出像野獸一樣的光亮。那不是會議,而是去聆聽會長怒號。總經理們和高管們都已經喪失了抵抗能力。

秋場文作一想到這個雷厲風行的會長在往喉嚨中吞咽野關利江的青草味,瞬間產生了一種自己與會長并駕齊驅的錯覺。會長完全不知道秋場文作的事。他對事業了如指掌,而對自己情婦的行蹤卻一無所知。他閃著亮光的眼睛沒有凝視過秋場文作一次。

接到部長的上任通知,秋場文作第一次頭磕到榻榻米上,向野關利江道謝。作為帶給她愉悅的報酬,他收到了不勝惶恐的高額回報,得到了極大的好處。

“太好啦!”聽了秋場文作的報告和道謝,野關利江抱緊了他,“老爺子果然記得啊,雖然他什么都沒有跟我說。”

這句話里多少帶著些自豪,其中也包含著她與西島卓平生活的回音。秋場文作卻絲毫沒有感到嫉妒。野關利江只是一個工具,對工具動感情是愚蠢的,應該更好地對其加以利用才對。他又給自己樹立了下一個目標。在西島的事業當中,電機公司是支流,感覺上是分公司。不管怎么說,其主力還是金屬產業。他必須要進入主力產業,才有希望出人頭地。他的目標是從西島電機調到金屬工業。因為他已經搞明白了:即使出席了曾經那般期盼的會長府上的會議,一介分公司的部長也并不受待見。

但是,一直這么小心謹慎地嚴守的秘密,卻在秋場文作未曾預料的地方出現了破綻。那不是來自外在環境,而是來自內部的崩裂。秋場文作把野關利江當成工具,可野關利江卻把秋場文作當成了戀人,這個誤會產生了問題。

兩人的關系發展了一年左右,野關利江對他的態度變得積極起來。她凝視他的眼神與從前不一樣了,瞳孔里充滿了眷戀的光,而且越來越強烈。

“繼續這樣的生活,我要受不了了。”她纏著秋場文作說道,“喂,我想從會長那里逃出來,想跟著你啊。”

野關利江流著眼淚,胸口和雙手顫抖著,那是想完全占有秋場文作的女人的欲望。她雖然得到了物質豐足的生活,但是必須投入一個七旬老人的懷抱,供其肆意玩弄。與那遍布皺紋的手指和來回摩挲的丑陋嘴唇不同,秋場文作的動作更具有成熟男人的技巧和從容。野關利江當初也許心存僥幸,想等西島卓平死。西島死后,她可以得到一筆豐厚的補償。毫無疑問,她算定了那筆錢的額度,打算以此為資本做點生意,這才忍辱負重,甘愿受西島卓平玩弄。

但是,西島卓平似乎沒那么容易死,等他枯竭死去,還不知要等多少年。到那個時候,麻布的房子和土地產權都會成為她的。她大概也會得到一筆能維持多年生活的資金,但她的肉體也將老去。對秋場文作的沉溺是她在自己老去、被拋棄之前,撲向愛情、試圖連接起青春與欲望的斷層的表現。

“不要胡來啊!”

秋場文作覺得自己十分狼狽。

被他當成工具的女人亢奮地向他逼近。這是一場危機。

“你現在提出這樣的要求,我也沒法滿足啊。再稍微等等時機。”他把雙手放在她的肩上撫慰道。

“等等是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這個嘛,再等一年吧。”

“我才不要!”

女人本能地看透了秋場文作的話不可靠。

“我不能再等了。”

女人那雙眼睛如同澆了油一般閃閃發光。

這樣的爭吵在之后每次的幽會中都會發生,而且越來越激烈。秋場文作的撫慰、敷衍和威嚇,都漸漸失去了效果。女人變成了不通情理的瘋子。

秋場文作很生氣,他為了出人頭地而利用的工具竟提出了任性的要求,難道是因為他給野關利江帶來了太多的愉悅了嗎?可那并不是愛情,而是性愛。正因為是性愛,女人欣喜于秋場文作的精血,身體越來越潤澤。她從男人的身上得到一種接近疲憊的滿足感,從西島卓平那里什么都得不到,那不過是枯弱的身軀在悲哀地彷徨而已。

秋場文作怒火中燒時,兩人還是在商量的,可當他感覺到危機迫近時,便懷著一種跪地求饒的心情乞求野關利江了。女人沖動起來,企圖阻止她的男人便也沖動起來。如今,野關利江已經成了讓他跌落的工具。她破壞了他的計劃,為了自私的愛情,欲使他陷落深淵。女人即使離開西島卓平也依然有活路,但是對秋場文作來說,失去工作就意味著葬送人生。他如果在這個年紀失了業,是絕對沒有機會再爬起來的。如今,他也算是成功人士了。如果野關利江還是像以前那樣的工具的話,他本打算利用她更上一層樓的。可事與愿違,既然她已化作危險的工具,他就只能拼命維護好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了。

一個星期五的黃昏,野關利江躺在那里,拉起秋場文作的手,放到自己赤裸的腹部,對他說道:

“明白嗎?”

她的唇邊浮起一個惡作劇般的謎之微笑。

女人的腹部有著宛如爬蟲腹部一般瘆人的彈力和柔軟。

“這里啦!”

女人說著,將男人的手按到一個地方。他能感覺到有咕嚕咕嚕的滾動似的觸感從柔軟的皮膚下面涌起。那里雖然沒有什么特別的變化,可女人的舉止卻別有深意。秋場文作的臉色變了。

“三月初懷上的!”野關利江夸耀般地說道。

“下個月我就向會長告假。不管你說什么,我都要把孩子生下來。”

這個女人絕對做得出那種事。女人眼中閃著磷火般的光亮,窺視著男人的反應。

在秋場文作的腦海里,各種不可收拾的局面洶涌而來。被偷食的獅子的怒吼、失業、老婆的狂亂、貧窮、夾著小包袱執拗地緊貼著他不放的野關利江、蕭條日暮中的凄風慘景……地獄般的空想無窮無盡。

即使是現在,這件事的破綻也是隨時可能出現的。女人想打破他費盡心機嚴守的秘密,已經往他公司打了三次電話了。

“讓會長和其他人知道不就行了嗎?那樣反而會讓他們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更好呢。”

女人憑借那無知的本能,想要沖入毀滅之中。也許她因此得到一種快感,想把猶豫不決的軟弱男人一起拽進去吧。

男人總是站在陡峭的斜面上,要么豎起爪子繼續往上爬,要么跌落下去。他們始終處在一個不安定的位置上,社會各階層的大多數男人都是這樣。

秋場文作原想利用野關利江繼續向上攀登,可是一旦希望落空,那么為了防止跌落,就必須要從身上甩掉這個麻煩。他開始琢磨采用什么方法。

幸虧還沒有人注意到他和野關利江的關系,秘密的絲線還岌岌可危地維系著一切。

4

二月中旬,秋場文作讓野關利江離家出走。野關利江在西島卓平來的晚上,提出母親生病了,想回山形老家。得到同意后,她收到了慰問金、旅費和零花錢。

秋場文作利用為了愛情而甘心破釜沉舟的女人心理,以毒攻毒。

“我已經租好公寓了,你先在那里忍耐一下。過一陣子,我肯定會跟老婆分手,和你在一起的。這沒什么,因為我是入贅女婿,所以很容易出門的。”秋場文作裝作自暴自棄的樣子跟野關利江說道。

“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對外界隱瞞我和你的關系。我要是失業了,既無法養你,也無法養活我自己。會長和你之間的關系要以自然而然的方式來解除。倘若現在被他知道了我們的事,我馬上就會被解雇。我們繼續保密吧。”

“臨時吃喝用度的錢,我這里是有的。”

野關利江給他看了看銀行的存折,那是將西島卓平給的補貼儲蓄起來的錢。若是正常分手的話,她應該能從西島卓平那里得到所住的房屋和分手費;如果是死別的話,她也許能通過他的遺囑分到更多好處。女人犧牲了這一切,“裸奔”了出來,就是因為想跟秋場文作結合。她滿腔熱情,不顧后果,等到真切地感到后悔,應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秋場文作利用她的這種心理,拋出了誘惑的陷阱。

秋場文作在一個偏僻的公寓里租了一個房間,把野關利江安置在那里。這是在對著員工名冊,就西島電機、西島金屬和西島化學這三家公司是否有住在附近的員工進行了一番調查研究之后做出的決定。

出走的日子有點兒寒冷,做好過冬準備的野關利江穿了一件深紫色的海豹皮外套,一身駝絲錦套裝,把皮箱里塞了一些隨身物品就出門了。一個喜歡紫色的女人,就連尼龍的貼身內衣也都是夢幻般的淡紫色。

秋場文作和野關利江約定,每天晚上都去她那里,并和她一起在那個新房子里度過了第一個晚上。

雖然秋場文作明白懷孕是野關利江的謊言,但是這對他來說已經不是問題了……

西島卓平是在野關利江出走兩周后才得知她失蹤了的。過了原定的五六天時間后,他也沒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他讓人去她山形的老家打聽,了解到她母親生病并非實情,她也沒有回娘家。

野關利江是主動離家出走的,還是因為他人加害而失蹤的呢?西島卓平一時間似乎有些迷茫。他調查了一下她帶走的東西,發現只有身邊的日常用品,銀行存折不見了,但是他去銀行查詢發現,錢沒有被取走。她離家出走的日子是在二月十五日。

“這事難道還有犯罪的氣息嗎?”接到西島卓平指示的秘書找到警視廳的負責人,秘密地打探道。

“誰知道呢?”搜查科的主任歪著腦袋不置可否,“總之,請先寫一個離家出走的尋人啟事發出去吧。另外,我也會調查一下看看的。”

“會長說,如果利江小姐因為什么特別的理由,比如利江小姐有一個秘密情人并和他私奔了,這樣就太丟人了,這一點讓他十分擔憂。但是他也說了,萬一是被什么人騙出去,或者其結果成了性質惡劣的犯罪的犧牲者的話,還是早點兒跟警方報告比較好。”

聽秘書這么說,負責此事的主任說:“對,這種事還是早一點告知警方比較好。”搜查一科一方面全國發布尋人啟事,一方面讓秘書陪同主任去野關利江在麻布的家里調查。

家里沒有留下任何可以成為線索的文字,不見了的只有冬天的外套和幾件換洗的衣服。她帶走的東西也都是冬天使用的物品。二月十五日往后,再過一個多月就該換春裝了,可春天的衣服卻好端端地收在衣柜里。當然,她本人離家時說過是要回山形老家待五六天的,如果接受這個說法的話,現在的情形也是很自然的。如果她本人打算離家出走的話,應該再稍微準備一點兒春天的衣物。

警方在銀行柜臺上一查,她的存款大約有二百七十萬日元。這個銀行存折在野關利江手上,但是里面的錢卻沒有被提出來。

可以推斷出她的失蹤并非是以金錢為目的的犯罪,只能考慮她是因情感關系而失蹤。主任就這一點對兩個女傭進行了深入盤查。

“有任何情況都要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夫人大概不會再回這個家了,所以不必介意她。任何事情都不要隱瞞,通通都說出來。”

主任說完這些話,開始尋問她們:

“太太外出頻繁嗎?”

“是的,相對來說比較多,一周大概有三天會出門。”

“那確實屬于比較多的呢。那么,是因為什么事外出呢?”

“多半是去銀座,吃飯和買東西,有時候是去看電影。太太好像挺喜歡看電影的。”

“哦,原來如此。那么,她回來得很晚嗎?”

“不,一般九點前就回來了,因為老爺通常十點左右來。”

野關利江是趕在西島卓平來之前回來的,這一點引起了主任的興趣。

“有沒有陌生男人給太太打過電話呢?”

兩個女傭對視了一眼,沉默了一會兒。因為主任說過,必須要把所有情況都坦誠交代,所以年長的女傭答道:

“是的,有過。”

“為什么事打來的呢?”

“我們一接電話,對方就說,請讓太太接電話。”

“有幾個男人打來過?”

“總是同一個人的聲音,只有一個人。”

“從聲音能猜出那人的年齡嗎?大約多少歲?”

“這個嘛,我想大約有二十五六歲吧。”

“是個年輕人,對吧?”主任問道。

“太太接了那個人的電話后,都說了些什么呢?”

“我們一般都會客氣地離電話那邊遠一點兒。”

“你們那樣做除了因為禮貌之外,還因為太太不喜歡被人聽到嗎?”

“是的,我想太太是有這種想法的。”

“也就是說,電話里面談的是怕別人知道的事,對嗎?”

兩個女傭并沒有否認這一點。

“那人叫什么名字呢?”

“他自稱大田。”

主任把這個名字記在筆記本上。

“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往這里打電話的呢?”

“這個嘛,大概從兩年前吧。”

“是嗎?從兩年前就開始了?”

“是的,我想應該是這樣。”

“太太說話時是什么樣子的呢?你們應該聽到過點兒什么吧?”

“是的,一開始的時候,太太很親切地跟他說話,可是后來好像漸漸不耐煩了。我們告訴她是大田先生打來的電話,她有時候會讓我們說她不在家,不接電話。然后那人就問她去哪里了。那人一個勁兒地想問出太太的去向,讓人十分為難。”

“太太有沒有給那個叫大田的人打過電話呢?”

“這個倒沒有過。”

“我再問一遍,你確定那聲音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人的聲音,對吧?”

兩個女傭異口同聲地說:“是的。”

主任仔細地將這些信息寫到了筆記本上。

5

野關利江離家出走一周后,沼田仁一往麻布的野關利江家里打電話,確認從她那里收到的明信片上所寫的情況是否屬實。

“我是大田,麻煩叫夫人接電話。”

沼田仁一側耳傾聽著(48)32……的信號音,等那聲音停下來,一個有些耳熟的女傭的聲音響起,送來了一向的語氣和說辭:

“對不起,夫人不在。”

雖然措辭客氣,但是女傭的聲音有些尖銳。從半年前開始,就連女傭對他的態度也變得冷淡起來。

“她去哪里了呢?”

“去山形那邊了。”

“大約什么時候回來呢?”

對方沒有回答,掛斷了電話。沼田仁一雖然很生氣,但是覺得對方所說的無疑是事實,這次她并沒有假裝不在。

他從電話那邊回到座位上,喝了一口已經涼透的咖啡。微暗的燈光中,流淌出了唱片的聲音。正在播放的是阿爾弗雷德·豪斯的探戈舞曲《碧空》,野關利江曾經坐在這個狹窄的桌子對面,和他聽著同樣的音樂。

沼田仁一從口袋里取出了野關利江寄來的明信片,因為反復取出來閱讀,那張明信片已經變得皺巴巴的了。郵戳日期寫的是二月十五日。

“因為有事,我離開了麻布的家,去往別的地方生活了。我跟家里說的是要回山形的娘家,但是并不是真的回那里去。請放棄吧,不要再找我了。祈禱您能有幸福的婚姻。”

這是野關利江發來的最后的信息,沒有一句懷戀舊愛的話。

“野關利江藏到哪里去了呢?”沼田仁一將胳膊肘撐在桌子上,往頭上攏著長發想著。這是一個眼睛明亮、鼻梁挺拔、臉色白皙、嘴唇紅潤的男人。他現年二十六歲,但因為長相俊秀,看起來更顯年輕。

沼田仁一的直覺告訴他:野關利江確實有了新的情人,這個想法在不斷地加深。恐怕那人也和自己一樣,是她瞞著西島卓平那老頭的吧。不一樣的是,她對沼田仁一也守口如瓶。他感覺她這次決意離家出走,也是要和那個情人在一起。

他認為,那個情人應該比他大很多,恐怕年齡也在野關利江之上,三十五六歲或者再大一點。他的推測是有根據的。毫無疑問,那個男人身材魁梧,具有中年人的厚實和沉穩。

有一個名字始終無法離開沼田仁一的耳畔,那是野關利江抱著沼田仁一的身體、陶醉在其中時不小心叫出來的一個名字。

“YOSINO!”[2]

她皺著眉頭、吐出一口氣的同時,喊出了一個名字。然后,她像嚇了一跳似的警惕地睜開眼睛,凝視著眼前的沼田仁一。

沼田仁一的耳朵沒有聽漏這一句。他松開雙手,追問那個人是誰。

“哎呀,是我農村妹妹的名字啦!叫YOSINO。真奇怪,怎么會在這樣的時候叫出來那樣的名字呢?”

她做出一副自己也感覺不可思議的神情。

“很長時間沒見面了,一直掛念她現在怎么樣了,所以無意喊出來了吧。”

然后,她又覺得很可笑似的笑出了聲。YOSINO也許是個女人的名字,但是也可能是“吉野”這樣一個男人的姓。難道有人會在床上和男人相擁的時候喊出妹妹的名字嗎?沼田仁一不相信,他相信那是一個叫“吉野”的男人的姓。

“傻瓜。”

從那之后,野關利江對沼田仁一的每一次追問都付之一笑。

“我怎么會跟那樣的男人交往呢?”

“但是,除了我,夫人確實又有了其他情人呀,我是知道的。”

“哎呀,為什么呢?”

“不,我知道的。夫人對我越來越冷淡了。”

沼田仁一因這位比自己年長的別人的情婦而感到了一種無限的嫉妒,哭了起來。他搖著躺在身旁的靜止的身體,將腦袋抵在她的胸前撒嬌。

“沒有那樣的人啦!”野關利江總是這么安慰他,“只有你啦。但是,你老是這么把我叫出來,可是很討厭的。我不喜歡你這么黏人。希望你能讓感情更從容一些啊。”

野關利江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年輕的沼田仁一。

這時的野關利江確實是在拿他和秋場文作進行比較。眼前這個青年是比秋場文作要早一年出現的情人。年輕的沼田仁一是某公司的事務員,喜歡音樂。他經常來昏暗的咖啡店,用那修長的手指托著下顎,閉著眼睛,入迷地傾聽著唱片。他雖然身形纖細,但是身體深處卻沉淀著蒼白的熱情。秋場文作是中途出現的,自從他出現,野關利江就對兩個男人進行比較。沼田仁一確實太年輕,就像他那修長且瘦弱的身體一樣,不太可靠,難以依傍。

野關利江第一次見到沼田仁一是在一個秋天的夜晚。那時,她除了老爺西島卓平以外,沒有其他男人。西島卓平已經完全衰老,雖然還能稱為男人,但是不能滿足女人。他只是一個留給女人不滿和饑餓感,便坐上高檔汽車絕塵而去的男人。

為了排遣寂寞,野關利江那天晚上去了赤坂,進了一家咖啡館喝咖啡。那里年輕人很多,音樂響起,青春洋溢。野關利江在那里品味著自由,沉浸在那氛圍當中。那是麻布孤獨的家里所沒有的。

沼田仁一坐在那里的一張椅子上,一邊閉目沉思,一邊抱著胳膊靠在椅背上。野關利江和他聊了起來,聽他講解正在播放的曲子。他朝氣蓬勃、充滿藝術氣息。而且,他就像他喜歡的拉赫瑪尼諾夫的那些鋼琴協奏曲一樣熱情而甜美。

野關利江愛上了這個比自己年輕五歲的青年。他的青春活力與七十歲的西島卓平的衰弱枯竭放在一起,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具有年輕人特有的一往無前的熱情,給野關利江注入了年輕的活力。

野關利江的確愛過沼田仁一,但那不是平等的愛。愛是愛,他卻沒有從她那里得到平等的愛的實感。也就是說,野關利江的愛是仁惠的。

沼田仁一什么都感覺到了。他展示出了年少者對于年長女性的體貼。他給她脫掉外套,轉到她背后,幫她拉開拉鏈,幫她脫下緊貼在腿上的絲襪,他在殷勤地照顧著她。對野關利江來說,那份熱情確實既新鮮又有魅力。這在她過去的男人身上未曾體會過。她之前遇到過的男人都是向她尋求單向奉獻的。

沼田仁一為這種奉獻的舉止感到興奮。他不曾知道年長的女性如此威嚴、成熟、豐饒。野關利江讓他大開眼界,他從她那里學到了放肆,懂得了歡喜。這是從比他年輕的女孩那里絕對無法得到的。

而且他還得到了金錢方面的享受。野關利江把所有費用都支付了,回去的時候還會拿出他的錢包,給他放上點兒錢。他和年輕女孩約會的時候,只能他來付賬。

沼田仁一被野關利江奪去了年輕的靈魂。他的熱情無限沸騰,也沒有抑制和躊躇,一天不見她,他都想馬上打個電話,原本一周兩次的約會被他強行要求改為三次。那種沒有任何空間的執著讓野關利江漸漸感到窒息,感到單調,可沼田仁一卻一無所知。

秋場文作中途出現了,野關利江第一次從他那里得到了她所追求的東西。中年的他有一種悠然不迫的從容,有一種熾熱的綿密。

野關利江漸漸地拋棄了沼田仁一,將自己融入秋場文作的充實當中。比如,周二和周五絕對是用于和秋場文作約會的,不再顧及沼田仁一。

6

野關利江對秋場文作熱情高漲的時候,正是沼田仁一受到冷落的時候。考慮到西島卓平會來,晚上八點以后,野關利江禁止他打電話給她。那段時間,沼田仁一確實是控制住了自己,可其他時間即便他多次打電話給她,野關利江也大多不在,其中也有顯而易見的假裝不在。

沼田仁一明白自己被拋棄了,同時也直覺到女人有了別的情人。能讓野關利江那么投入的,一定是一位比她年長的男人,年輕的沼田仁一因那個看不見的男人而產生了挫敗感,以及對那個男人的憎惡感。

沼田仁一對那個男人姓“YOSINO”深信不疑。

“傻瓜!”

野關利江雖然對他的猜測一笑而過,但是他越來越確信自己的推測。

不過,那會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呢?野關利江在麻布的高閣上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沒有一個男人會去她家,她好像也不會和男人一起出去。

沼田仁一覺得,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她的金主西島卓平公司的職員。這個想法看似離奇,但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有其他的可能。職員與會長情婦私通,看似不合情理,不過,如果只有她和西島卓平這兩個關鍵人物的話,只能從西島卓平周圍的人來排查。

沼田仁一向在西島電機文書處工作的校友借來了西島卓平所經營的各公司的職員名單。

“你看這種東西干什么?”叫小橋的男性校友問道。

“想到個人,找找看。”沼田仁一敷衍道。

“對了,你們公司有個叫吉野的人嗎?”

“吉野?”

小橋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

“我沒聽說過這個人。我是文書處的,如果有這樣名字的人,應該會記得,可是沒有印象啊。可能是西島系統其他公司的職員吧。這份名單應該連臨時雇員都包含在內的。”

“是嗎?謝謝。”

沼田仁一非常用心地查看了各公司的員工名單,可姓吉野的人似乎較少,沒幾個同姓的。他把僅有的姓“吉野”的幾個人一一拿來查看,發現他們有的在大阪或福岡的分公司,有的比他還年輕,沒有一個符合條件的。那么,那個名字真的是“良子”這個女人的名字嗎?不,不是的,那一定是一個男人的姓氏。野關利江那時候喊出的那個名字,是源自激動的一種神經錯覺,或者是一種習慣。這么想來,沼田仁一感覺出對方是一個比自己更能讓她陶醉、與她約會更加頻繁的情人。

沼田仁一神經高度緊張,焦躁不安,就連工作都心不在焉了。他被妄想和嫉妒折磨著,臉色愈發蒼白,心臟如同奔跑時一樣,“怦怦”跳個不停。野關利江的愛情像海水一樣退去,從他身上不斷地減少,慢慢枯竭。而退去的部分正洶涌地流向其他男人,打著旋兒地奔涌著。

“好吧,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這件事弄清楚。”他想。

沼田仁一有時蹲在野關利江位于麻布的家門前,有時在那周圍徘徊,多次企圖瞅著她外出時尾隨跟蹤。但是,野關利江總是讓女傭幫她預定好出租車,在家門前坐上車。這附近公交車較少,沼田仁一沒法跟在她后面。另外,他也不知道野關利江何時會外出,所以也沒法雇好出租車在附近等待,也沒有那么多錢去那么辦。他還要去公司上班,時間受限。最終,他的監視和跟蹤失敗了。野關利江要么待在家里沒出來,要么出門了壓根兒不在家,要么在家門前直接坐上出租車一走了之,只剩下他一個人在怒火中燒,血液倒流。

野關利江厭煩了沼田仁一,她的熱情一點點地冷卻。最后,她寄來了一張明信片,真的逃走了。野關利江藏到了一個沼田仁一看不到的地方。明信片上寫著:不要找我。那意思既可以理解為“找也白搭”的絕情,也可以理解為“請讓我保持這樣的生活”的哀求。野關利江一定是跑到了情人那里,就在某一個屋檐下生活著。但是,沼田仁一卻沒法找到線索。她也許就在東京市區,也許去了外地。

冬去春來,季節更替。櫻花開了,人群聚集過的地方,地面上落滿了臟亂的花瓣。靜靜的細雨落到花瓣上,一場春雨一場暖,春雨呼喚著暖和的天氣。

四月過半,秋場文作接到獨自去九州的福岡分公司出差的命令。那是因為他很久之前在工作上頻頻提議的一個方案,總算得到了上司的認可。出差被安排在兩天之后。

“原來是今天啊。”到了那天,當秋場文作臨行前去告辭時,上司說道。

時間是四月十九日。上司在秋場文作拿過來的出差計劃表上蓋了章。他看著表低聲自語道:

“哦,坐‘筑紫’啊。”

發往博多的特快列車“筑紫”,二十一點三十分從東京出發,預計在第二天十九點十八分到達博多。秋場文作的計劃表上那樣寫著。

“你是第一次去博多嗎?”

“嗯。”

“那里可是雞肉汆鍋的發源地。那家店叫什么名字來著?我曾經在一家能看見海的料理店里吃過。那家店景色也很美,料理也好吃。估計分公司會舉行歡迎會招待你,你可要吃得肚子都鼓起來啦!”

秋場文作在上司面前露出了恭敬的微笑。

當晚,四個主任級別的部下在東京站為他送行。毫無疑問,九點三十分火車開動之后,他們就會跑去銀座等熱鬧的地方喝酒。為他送行是一個很好的聚會借口。

發車之前,他們在月臺上閑聊著。周圍的旅客行色匆匆,他們卻輕松興奮地聊著天。

“聽說會長最近心情很不好啊。”一個主任跟同事說道。

“他的心情一直很不好,聽說最近更差了。大概是麻布情婦逃走,他受到打擊了吧。”

大家都笑了。野關利江兩個月前失蹤的事,已經悄悄傳開了。大家一致認為,野關利江有了年輕的戀人,兩人私奔了。

每次提到這個話題,秋場文作總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側耳傾聽著。現在,他也是背對著即將乘坐的二等列車特別車廂,抽著煙,眼睛看著別的方向,耳朵留神聽著部下的話。

“部長,您不知道嗎?”一個人問道。

“知道什么?”

“會長的心情。您不是去會長府上參加早上的企劃會議了嗎?”

“我可不太清楚啊,我畢竟是坐在末位坐席上的,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呢。”

秋場文作是在回避問題。實際上,西島卓平在會議上怒吼是司空見慣的事,確實看不出其他什么變化。自野關利江失蹤以來,最用心觀察西島卓平變化的就是秋場文作。即便是從末位坐席上觀察,他也只能看出這位七十歲的會長依然專注于公司事務、新企劃和經營業績。秋場文作大為贊嘆,同時也悄悄地放心了。

“聽說,麻布那個女人的對象是比她還小的年輕男人。”一個在公司里有“消息通”之稱的頭發稀疏的男人說道。

“我是從麻布的一個女傭那里偷偷打聽到的。她說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人經常給她打電話。因此,警察估計那個男人就是麻布的利江小姐的對象。”

秋場文作臉上故作平靜,豎著耳朵一字不漏地聽著。

“是嗎?警察為什么要調查這種事呢?”另一個人問道。

“這個嘛,因為會長也還是擔心她啦,好像已經發布尋人啟事了。還有,利江小姐的失蹤也許并非是單純的離家出走,也就是說,她可能在什么地方被殺害了。”

就在大家聽得眼睛放光的時候,發車的鈴聲響了。秋場文作從他站著的地方挪了挪身子。

“各位,讓大家陪我到這么晚,實在不好意思。我走了。”

眾人也忙亂地紛紛向他行禮,說著“一路順風”“您辛苦了”之類的話。

秋場文作在明亮的燈光下,坐到了二等列車套著白色椅套的座椅上,他透過窗戶向送行的人揮手道別。

列車遠去之后,送行的人沉浸在一種說不出的空虛感中,為了填補這種空虛,他們朝銀座走去。

7

從那以后,季節又發生了變化。陽光越發耀眼,幾乎要把柏油路融化了。接著,漫長的夏日開始令人感到疲倦。

九月中旬,報紙上刊登了第一場臺風從九州北部經過的消息。又過了兩三天,同一家報紙上出現了這樣一則報道:

“九月十六日早上,在山口縣豐浦郡××村的山林中,四處查看臺風過后村莊受災情況的村民A先生,在一棵被臺風吹倒的樹木與地面的裂縫中,發現了一只女人的腳。他立即到該地區的警察局報了案。經過驗尸,警察發現尸體已經部分白骨化,其身上穿著冬天的大衣和西裝。據推斷,死者已經死了七八個月了,脖子上有絞殺的痕跡。警察根據遺物中的銀行存單,查明死者為東京都港區麻布××,無業人士野關利江小姐(三十一歲)。野關小姐在今年二月中旬前后從自己家里離家出走后,一直杳無音信。警方曾經發布過尋人啟事。陳尸現場在山陰干線吉見站附近的山林中,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據此推測,野關小姐大約在二月份與兇犯一起離開了東京,來到吉見,被兇犯誘至山林后勒死并埋尸。警方對事件原因進行了調查,發現一個自稱大田的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人曾經多次往野關小姐家里打過電話。警方懷疑這個男人就是兇犯,因為感情糾紛殺害了野關小姐。目前警方正在搜尋那個在電話中自稱‘大田’的青年。”

沼田仁一讀了這則報道后非常吃驚。他既驚訝于野關利江二月份離家出走后被人殺害的這一事實,也震撼于自己不知何時成了兇犯這一點。

沼田仁一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如果說野關利江已經死了七八個月了,那么兇案應該是在她給自己發來那張明信片后沒多久發生的。他原本以為,她和新情人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可實際上卻是被勒死在本州西邊山口縣的山林中,然后被埋尸地下。

沼田仁一想到警方正在一點點地縮小搜捕范圍,馬上就要逼近他了,不禁心跳加速。被警察帶走、審訊、與野關利江的情事曝光,在經歷這些令人不快、煩悶漫長的過程之后,他雖然會被無罪釋放,但是也將成為公司上司蔑視、同事們嘲笑的對象,搞不好還會被開除。

沼田仁一想去警視廳說明情況,可他意識到那樣做結果也是大同小異,而且,僅靠電話的聲音和“大田”這個化名,警方恐怕也很難找到自己,與其強出頭,還不如保持現在安全的狀態。

但是,除了沼田仁一,還有一個人躲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他才是殺死野關利江的真正兇手。他奪走了野關利江的愛情,并使她拋棄了沼田仁一。他似乎是個非常狡猾的男人。此人從不往她家里打電話,他們幽會的方式事先極其巧妙地商量好了,在隱秘中讓野關利江充分沉浸在歡愉之中。那是一個經驗豐富的中年男人,有厚實的肌肉和寬闊的胸膛。他和野關利江開始交往大概是在一年前。從那時起,野關利江對沼田仁一的熱情就開始減退了。那個男人沒讓任何人看見,就十分隱秘地綁架了野關利江并殺害了她。

可是,男人隱藏的真面目有一小部分一閃之間露出來了,是野關利江脫口而出的。她喊出“YOSINO”的聲音里充滿了情感。那個奪走了野關利江的愛又殘殺了她的人,就是這個“YOSINO”。

這個男人會在哪里呢?難道是一個想象不到的環境中的人物?沼田仁一蒼白的臉上冒著汗,兩眼放光,陷入了沉思。但是,和野關利江的生活有聯系的只有西島卓平,還是應該從西島卓平這條錯綜復雜的線上來尋找答案。

可是,西島麾下各公司的職員名單里,并沒有符合特征的人。

到了九月末,報紙上依然沒有已經查明了或是逮捕了殺害野關利江的兇犯的報道。沼田仁一又訂了另外兩份報紙。

結婚季臨近,報紙的女士版出現了關于新娘禮服和結婚費用之類的報道。沼田仁一心不在焉地讀著這些。對他來說,這些事都還早著呢。看這些只不過是搜尋自己想要的報道未果后偶然間移動了一下視線而已。

沼田仁一乘公交車上班去了。新娘禮服的報道忽然在他的心頭閃現。他跳了起來,因為腦海中閃現出了一個巧妙的辦法。

他做好了上班遲到的思想準備,先去見了西島電機文書部的朋友小橋。小橋來到前臺,沼田仁一將他帶到了遠離前臺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問道:

“喂,我說,你們公司里入贅女婿多嗎?”

“這個嘛,應該有吧。”

“入贅就會改姓,你那里有他們入贅之前的舊姓嗎?”

“查這個有點兒麻煩,要對照職工身份記錄簿,一一查看才行。”小橋似乎有些不高興。

但是,第二天,小橋沒有用公司電話,而是打公用電話通知了沼田仁一其所詢問之事。

“喂,終于搞清楚了啊。”

“是嗎?那個人是誰?”

“不知道你在查什么,不過,這種事是公司機密,可不能跟別人說啊,說了我可就麻煩了。”

“我知道啦,你放心吧,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那么,那個人是誰?”

沼田仁一因為期待而心情澎湃。

“是調查部部長秋場文作。他結婚前的舊姓是吉野,也就是說,他是入贅女婿。”

“是調查部部長嗎?”

沼田仁一憑直覺判斷,那男人應該差不多是在這種職位上。他將秋場文作這幾個字挨個兒問了,一一寫到筆記本上。

“那個秋場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沼田仁一調整了一下呼吸問道。

“他是個很能干的人,還不到四十歲呢。去年秋天,剛從科長升到了部長。周圍的人對他的評價很高。”

去年秋天?在沼田仁一的記憶中,那正是野關利江對他的熱情急劇冷卻的時期。這個男人在那時升任了部長,這事似乎也是別有深意。

“我說,”沼田仁一繼續拜托道,“你能不能找機會讓我偷偷地看看那個秋場先生?隔著走廊的玻璃窗看就行了。”

“這倒沒問題。”朋友有些擔心地問道,“你見他不是因為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吧?”

“絕對沒有那種事。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朋友答應了。

午休時間,沼田仁一從公司里溜出來,又一次拜訪了位于丸之內商業街的西島電機。朋友出來迎接了他。

“聽說秋場先生現在剛剛吃完午飯回來。”

他被帶到了調查部門前。在這座整潔的大廈里,玻璃窗內的辦公室十分寬敞。

“看,就是右邊那張大桌子前的那個人。”朋友在走廊里偷偷指著一個人跟他說道。

沼田仁一第一次見到了秋場文作,和他想象中的人物形象大相徑庭。他本以為秋場文作是一個肩膀寬闊、精力旺盛的男人,誰知卻是一個瘦削且精干的人,不過他的身軀卻像運動員一樣緊致結實。他的眼睛大而有神,鼻梁高挺,雙頰有些下沉,眼窩凹陷,而這又恰到好處地形成了一種知性的陰影。秋場文作坐在大家留出的單獨空間中的大桌子前,正在看文件。

沼田仁一只看了一眼,就對秋場文作是野關利江的情人這一點深信不疑。

雖然數據僅僅顯示了秋場的舊姓是吉野,但是,即便沼田仁一不知道這一點,只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到這個男人,似乎也能辨認出他就是野關利江的情人。他確實屬于那個女人會喜歡的那種類型。這種感受來自男人的直覺,他從秋場文作身上嗅到了野關利江的氣息。

就是那個男人將野關利江的愛情吸得一干二凈了嗎?他隨心所欲地操縱著那個女人的肉體,并使其心靈崩潰了嗎?沼田仁一凝視著那個男人,一種無法排遣的自卑和憎惡涌上了心頭。勒死野關利江的兇手一定就是那個若無其事地翻看資料的男人。

“謝謝。”

道謝后離開現場的沼田仁一兩腿發抖,虛弱無力。

在回去的路上,他想報警,但是他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秋場文作和野關利江有男女關系并且殺害了她。這些不過是他的直覺罷了,也許是事實,但缺乏客觀根據。這樣的情況下,報警也沒有意義,警方應該不會接受他的說法。

有沒有能抓住秋場文作尾巴的證據呢?沼田仁一絞盡腦汁地想著,終于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8

野關利江的尸體是在九月十六日發現的,根據驗尸官的推斷,死者是在七八個月前死的。這個時間跟她離家出走的時間一致,這一點是十分明確的。秋場文作當時應該馬上將野關利江帶去了山口縣的案發現場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段時間秋場文作應該是不在公司里的。沼田仁一從書店里買來山口縣的地圖查閱了一下,有一條從下關沿著西海岸向北的鐵路——山陰主線。它一直延伸到荻市、濱田方向的北海岸。

因為要往返于東京和下關兩地,所以秋場文作在今年的二月份或三月份,一定會有三天以上的缺勤時間。坐快車去下關需要花費二十一個小時。晚上從東京出發,第二天傍晚才能到達下關。在那里換乘山陰線,再到離兇案現場較近的吉見車站,還需要三十分鐘。

沼田仁一又把西島電機的小橋叫了出來。

“總是麻煩你,非常抱歉啊!能否再幫我偷偷查一下出勤表,看看秋場先生在二月份或者三月份,有沒有休過兩三天假呢?”

朋友起了疑心。

“上次就覺得你很奇怪,秋場先生有什么異常嗎?”

事情到了這一步,沼田仁一為了尋求他的協助,也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攤牌了。

“你知道會長的麻布情婦在山口縣被害一事吧?”

“當然知道了,報紙上都登出來了嘛,而且在公司內部也引起了熱議呢。”朋友點了點頭。

“就是這件事!我總感覺秋場先生有些可疑呢。”沼田仁一壓低聲音說道。

朋友驚得目瞪口呆。

“哎?秋場先生嗎?他怎么可能做那種傻事!他可是個很優秀的人。”朋友斷言道。

“你有什么確鑿的證據嗎?”他又似乎很感興趣地問道。

“我想到了一個線索,不過,如果不搞明白秋場先生是否休過假,不敢隨便說。如果他二三月份中有幾天連續的休假的話,我就全都告訴你。”

“是嗎?好吧。”

因為關系到自己的公司,朋友似乎很感興趣。

“我這就去查,你等一下。”說完,他就疾步離開了。

秋場文作那時應該是休假了,兩天或者三天。這事也并非兩天時間就無法做到,但是那樣無疑條件會受限,做起來非常困難。

抽完一支煙,朋友回到了沼田仁一等著的地方。

“怎么樣?”沼田仁一扔掉煙頭。

“不對呀,二月份也好,三月份也好,他一天都沒有缺勤過,全都蓋著出勤的公章呢。”朋友匯報道。

沼田仁一驚愕不已。這不可能,他肯定休過假。

“即使你說那不可能也沒有辦法,出勤表上就是明明白白地蓋著出勤的公章呢。”朋友抗爭道。

“不會是有人幫他蓋章了吧?雖然他本人沒來,卻搞得看起來像來了一樣。”

“說什么傻話!這可不是學校,可以代替別人簽到。部長休假可不是小事。在一流公司里,替別人簽到的把戲可行不通。”

這倒也是。

“不過,從四月十九日開始,有五天時間,秋場先生去福岡出差了,不在公司里。”朋友又補充上一句。

“四月十九日嗎?那個時間就不在考慮范圍內了。”

據推測,尸體是死后七八個月發現的,人是在冬天死的,身上還穿著冬天的大衣和西服。沼田仁一用力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在干燥的地面上滾動著。

但是,沼田仁一依然堅信,秋場文作就是把野關利江帶上火車、騙到西部并勒死的兇手。這已經成了一件確鑿無疑的事。別人不知道,可他深信:此人和自己分享過同一個女人肉體,他的直覺不會有錯。

沼田仁一的眼里,清晰地浮現出了秋場文作修長的身影,他正和穿著冬季外套的野關利江并肩前行。女人的那件外套,沼田仁一也知道,一定是他和野關利江剛認識那會兒,她新買的那件。她似乎非常中意那件衣服,曾經向沼田仁一尋求過贊賞:

“這件衣服很漂亮吧?”

她得意地向他炫耀著那深紫色海豹皮的光澤。外套里面穿著紫色的西裝。他轉到她的身后,從她的肩上滑落下來的那件高級尼龍內衣也是淡紫藤色的。

“真是一個喜歡紫色的女人。”

沼田仁一這么一說,她心滿意足地回答道:

“是呀,我最喜歡紫色了。以前有本書上說,紫色貴氣,是貴族顏色。”

“據報紙新聞說,一部分已經腐爛成白骨的尸體上穿著冬季的外套和西裝。所以,一定是那件紫色的衣服吧。”沼田仁一推想道。

不過,從那件外套上,他又想到了一點。

女人的外套是冬季穿的。秋場文作去博多出差的五天是從四月十九日開始的,是晚春和初夏交界的時間。這兩者無法貼合。

季節亂套了。女人穿著那些衣服的那段時間里,秋場文作一天都沒有向公司請過假。秋場文作離開東京的五天時間里,又不在女人穿冬天衣服的時間范圍內。

沼田仁一考慮再三,最終想到了,女人的那身衣服,未必是女人當時穿著過去的,也許是塞在行李箱里帶過去的,她身上穿著去的衣服是其他季節的。這樣一來,兩個相互矛盾的條件就可以同時存在了。

沼田仁一倚靠在桌子上,將自己深思熟慮的結果寫在紙上,進行總結。

①二月十五日,野關利江穿著冬天的衣服離家出走。

②四月十九日,秋場文作去博多出差五天。野關利江與他同行。此時,秋場文作將女人冬天的衣物悄悄塞進行李箱,女人則穿著離家出走后購買的當季衣服去旅行。

③博多之行的往返途中,秋場文作在野關利江的陪伴下,在下關車站換乘山陰主線,在吉見車站下了車。然后,秋場文作又編了個借口,將女人騙至案發現場,在山林中勒死了野關利江。然后,兇手將死者的衣服換成了行李箱里的冬季服裝,挖了個坑,將死者埋進土里。秋場文作下了山,再次去了下關,乘上了山陰線。

④九月,尸體被發現。

但是,這里面存在各種矛盾和問題,沼田仁一注意到了這些。最大的矛盾是死亡時間問題。九月份發現尸體,如果死者已經死了七八個月的話,那么,死者應該是在二月份或三月份遇害的。這與野關利江離家出走的時間吻合,可是又與秋場文作去博多出差的時間不符,兩者存在大約兩個月的偏差。如果這個推斷的時間是正確的,那么那個月里一次都沒有缺勤的秋場文作就有不在場證明。

但是,他想,是不是死亡時間在五個月以上,即便查看尸體也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呢?既然驗尸的是鄉村醫生,那么有兩三個月的誤差也是有可能的。特別是在這種情況下,兇手企圖將警方的推斷導向這個錯誤的方向,于是給死者換上了冬天的衣服。醫生一定是因為死者的衣服受到了迷惑,產生了一種死者是在冬季死亡的強烈印象。沼田仁一覺得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

第二個問題是,秋場文作將冬天的衣服塞進行李箱,野關利江為什么沒有懷疑呢?四月二十九日出門的話,行李箱里應該塞一些夏天的衣物才對。這難道是因為野關利江并不知情嗎?也許是秋場文作趁她不在的時候,將衣服塞進了行李箱,然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最后一個疑問,是①和②之間的矛盾。二月十五日離家出走的野關利江,如果在四月十九日和秋場文作乘同一趟火車的話,那之前的六十三天時間里,野關利江是處于失蹤的狀態。秋場文作大概在那期間,將野關利江藏在一個秘密地點吧。他制定了詳細的計劃,一定會在外界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將野關利江秘密安置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公寓之類的地方。沼田仁一可以想象得到。

但是,更為重要的是,要查清楚秋場文作四月十九日出差旅行的詳細情況。

沼田仁一跟西島電機的小橋一說,他很感興趣,接受了調查一職。

“喂,不對呢。”小橋來找沼田仁一匯報結果時說道,“秋場先生在四月十九日坐‘筑紫’快車到博多,中途沒有下車,是直達的,而且沒有同伴。他的幾個部下去東京站的月臺上為他送行。我問了那其中的一個人,聽說他是一個人。然后,那輛列車在二十號的十九點十八分到達博多站,是分公司的人去接他的,所以,毫無疑問是直達的。回程嗎?聽說他是和去東京的分公司經理一起回東京的,是從板付乘日航的飛機到羽田機場的。”

9

沼田仁一心想:對了,有飛機呢。不是出差往回走的路上,而是去往出差地的路上。

案發現場是在山口縣西海岸的山林里。即便坐飛機去,從博多返回下關也太遠了。飛機到達的是距離博多較近的地方。他翻了翻航空公司的時刻表,了解到日航的飛機不降落,而全日空的飛機會到小倉。

全日空飛機八點從羽田機場起飛——十一點十五分到大阪——十四點十五分到小倉。

另一方面,他又記下了“筑紫”快車的時刻表。

二十一點三十分從東京出發——十八點二十三分到下關——十九點十八分到博多。

把時間這么一一列出來,沼田仁一對比著看了一下。

如果秋場文作上午八點乘全日空的飛機去的話,十四點十五分就能到達小倉,當然,從飛機場到小倉大概還需要一些時間吧。即便如此,十五點也能到達小倉。根據時刻表來看,他是能坐上十五點二十七分出發的、去下關的列車的。到達下關是在十五點四十五分。沼田仁一問了鐵路咨詢處得知:從下關乘出租車抓緊時間趕路的話,差不多十五分鐘左右就能到達吉見。從那里進入附近的山林中作案,回去再次乘坐出租車,十五分鐘到達下關。沼田仁一經過一番計算,最終得出了結論:因為前一天晚上二十一點三十分從東京站出發的“筑紫”快車,在十八點二十三分會到達下關車站,所以秋場文作作案后,是可以坐上它的。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按照原定計劃到達博多車站,見到接站的人了。

也就是說,秋場文作雖然在四月十九日從東京站坐上了二十一點三十分發車的“筑紫”快車,但是在半路上浪費了快車的車票,到品川站下了車,住了一晚之后,乘二十日八點羽田機場出發的全日空飛機。他在小倉下了飛機,去了下關,目的達到后,再次乘坐前一晚從東京乘坐過的“筑紫”快車,只買了從下關到博多的快車票,上車了。這樣,他看起來就好像是從東京一直坐到了博多一樣。

那么,野關利江當時在哪里呢?恐怕是當出差日期確定下來之后,秋場文作聲稱要帶著她去旅行,提前商量好了,讓她十九日晚上在品川的旅館等著跟他碰頭吧。二十日早上,兩人乘飛機到達小倉,去了山口縣的犯罪現場。野關利江是有錢人,不愁買機票。

沼田仁一這么一想,心中的另外一個疑團也解開了。秋場文作大概是讓野關利江先行去了品川,趁她不在家,偷偷地將紫色的冬季衣物塞進行李箱帶了過去。野關利江不可能懷疑。

完成這個推理后,沼田仁一發自內心地歡呼起來。

但是,可以用這個推理向秋場文作發起攻勢嗎?這不過是沼田仁一的推斷而已。推斷雖然合理,卻沒有任何證據,即使以此逼問秋場文作,對方也會鎮定自若。估計他只會以其中年的穩重嘲笑自己吧。

沼田仁一蒼白的臉上燃起了斗志,既然秋場文作乘坐過全日空的飛機,那么乘客名單中應該有他的名字,但恐怕他用的是化名。沼田仁一左思右想,終于想到了一個識破化名的方法。

沼田仁一去了航空公司的辦公室,說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后,要求負責人給他看了四月二十日去小倉的飛機上的乘客名單。飛機乘客人數為三十人,但是因為這趟飛機還為從大阪出發的乘客預留了座位,所以從東京出發的乘客有二十五人,他很容易就抄寫下來了。

雖說他要抄寫名字,但是沒有必要全部抄下來。他將男女的年齡與秋場文作和野關利江比較一下,鎖定范圍就可以了。略去二十多歲和五十多歲的男人,再去掉四五十歲的女人。

在抄寫那些名字的過程中,沼田仁一忽然感覺詫異,將目光停留在一個地方。旅客名單里,有一個叫“春野雪子”的名字。這是一位年輕貌美的當紅女演員,一位正處于人氣上升期的明星。她也去了小倉嗎?他再仔細一看,發現當時的乘客當中,職業一欄寫著電影公司的客人很多,他們似乎是要去九州拍攝外景。

沼田仁一給抄下來名字的十六個人分別寄出了明信片。明信片上隨便寫了點兒內容,只是普通的季節問候而已。寄出去的地址和名字都寫得很準確。收到明信片的人想必會因為收到陌生人的問候而驚訝吧。到時候,郵局因“收信人不明”而退回的明信片的收信人就是客機上的化名乘客。

退回來的明信片正是發給兩個人的。“山本次郎”和“山本文子”,是一對平凡夫婦的名字。名單上寫著男人四十歲,女人二十八歲。住址處寫著高元寺××,可是杉并郵局卻用紅筆標注著“收信人不明”。沼田仁一紅紅的嘴唇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不出所料,他發現了秋場文作和野關利江的蹤跡。

但是,這一點是否具有實證的價值呢?只憑這一點是否會使秋場文作感到恐懼呢?證據似乎依然不夠充分。

沼田仁一去了經常光顧的那家咖啡店,他陷入了沉思。這里是他和野關利江曾經約會過的咖啡店。如今這里也依然光線昏暗,拉赫瑪尼諾夫悠揚的鋼琴曲在店內飄蕩著。那是甜美、熱情的旋律。野關利江的臉仿佛出現在他的面前。店內的氣氛和音樂與三年前兩人相遇時沒有什么不同。這是一種甜美的靜謐,絲毫沒有讓人感覺到中間夾雜著激烈的情節——野關利江拋棄了沼田仁一,傾心于秋場文作,從西島卓平的情人住宅里出走,最終被自己投奔的情人殺害。

就連野關利江喜歡穿的衣服的顏色,也在他的眼前清晰地出現了。那是她喜歡的紫色,是從前貴族們的顏色。沼田仁一的目光浮在半空,仿佛聽音樂聽得入了迷。

墻壁上掛著雅致的電影海報。在昏暗的燈光下,春野雪子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沼田仁一眼里映出在小倉機場的她,被很多攝影記者包圍著的情景。

10

沼田仁一開始給秋場文作寫信。信封上沒有寄信人的姓名,信封里也沒有只言片語。

信封里只放一點紫色的布片或紙片。

這世上最明了紫色的意思的,無疑是秋場文作。他在日本西部的山林中,給死者換上了紫色的西裝和紫色的外套。說不定,他還給她穿上了那件淡紫藤色的紗一樣的內衣。他的大腦一定會對紫色產生強烈的反應。

每四天,他就會給秋場文作寄出一封這樣的匿名信。信封里放的東西,有時是一片布,有時是從印刷品上撕下來的紙片,有時是用水彩筆涂滿顏色的紙,其顏色統統都是紫色。

秋場文作必然會對不知何人寄過來的紫色東西心生畏懼。沼田仁一想象著手拿紫色的布片或紙片、渾身顫抖的他。正是那雙勒死她的手給她穿上了那種顏色的衣服,就是那雙沼田仁一曾經隔著玻璃窗看到的、在一張很大的桌子上翻閱資料的手。

三周后,沼田仁一第一次在信封背面寫上了名字,寫的是“山本文子”的名字,而紫色的物品不再寄了,信封里什么都沒有。秋場文作無疑會認為是收到了來自亡靈的信件。

有人知道他的罪行,而且近在咫尺,在一個他看不見的地方。秋場文作大概會兩腿發軟吧。年輕的沼田仁一仿佛看到了他的不安、恐懼、焦躁和煩悶。

這項工作結束后,沼田仁一又開始了新一輪攻擊。此時,信封背后的名字換成了“山本次郎”這個男人的名字。這是秋場文作前去殺人時給自己取的名字。他收到了自己所化名的那個人的信。

這次信封里像一般信件那樣,包含著書信內容。那是一些含有很多數字的語句。

“筑紫”東京二一·三〇品川二一·四一下關一八·二三博多一九·一八

“全日空”羽田八·〇〇小倉一四·一五

信紙上僅有這些內容,但是對秋場文作來說,這些內容大概比長篇大論更容易理解吧。

從模糊到有形,從抽象到具體——沼田仁一故意增加著攻擊的強度。秋場文作一定會逐漸崩潰,用手撐住額頭,一屁股坐在地上。

數字攻擊五次后結束了。

沼田仁一考慮再三,在信紙上寫下了這樣的內容:

秋場文作閣下:

我給您寄了很多信,想必您已經注意到了。您應該是最清楚的,而我也跟您一樣清楚所有的事。對野關利江小姐,在某種特別的意義上,我也和您差不多同樣程度地了解。這么一寫,您大概會想起一直往利江小姐家打電話的那個年輕男子吧?是的,那就是我。報紙上說,警察目前鎖定我就是兇犯,正在展開搜查。這對我來說,非常不妙,可對您來說,卻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這些天來,我給您寄了許多信件和紫色的東西,還有寫著山本文子名字的信、飛機和列車的時刻表之類的東西。您一定很吃驚吧?不過,僅有這些東西,您還是安全的,因為即使我知道了真相,也沒有任何證據。您可能會很害怕,但不會被逮捕。

但是,有一件事對您不利。您和利江小姐從羽田乘全日空飛機飛往小倉的時候,正巧和在拍攝××電影的春野雪子乘坐了同一班飛機,這一點您還記得吧?此外,還有其他一些和電影相關的工作人員也在那班飛機上。他們大概是去九州拍攝外景的吧。

春野雪子是一位人氣明星。因為明星要來,所以當地很熱鬧。地方報社早已在機場架好了相機。春野雪子親切地從飛機上走下來。她下了舷梯、走向機場大門的時候,夾雜著業余攝影師的攝影人士爭相按下了快門,拍照聲不絕于耳。這是我的想象,不過應該沒錯吧。讓人頭疼的是,春野雪子身后跟著一群乘客,你和野關利江就在那群人中。您一定非常小心,但也不可能一直留在飛機上躲著。您恐怕是俯身低頭,盡可能地躲避那各式各樣的鏡頭吧。可是,攝影師太多了,從各種角度拍攝的照片太多了,防不勝防也是正常的,您和野關利江小姐都被清清楚楚地拍進照片里了。

春野雪子在四月二十日四點十五分抵達小倉機場,下了飛機。這是個問題,因為您那時候應該正乘坐著‘筑紫’,獨自一人欣賞廣島附近的景色才對。還有,原本應該是在寒冷的二月被害的野關利江小姐,卻沒有穿冬季的外套,而是一身春季的打扮,出現在您的身旁。那里可是一個小時左右就可以到達犯罪現場的小倉機場啊。

照片就是確鑿的證據,無情的鏡頭準確地記錄了人臉,它比一萬個人的證詞還有力。

我說了這么多,您也知道那張底片有多么貴重了吧?它值得您拿一切東西來換。它是一張能夠剝奪您的社會地位和生活,讓您墜入人生低谷的危險的底片,可怕的底片。您一定很想要吧?我不知道您為什么殺害了利江小姐,也許是因為您厭倦了她的緣故吧。我還愛著利江小姐,無法忘懷她。她卻拋棄了愛著她的我,投入了將奪去她生命的您的懷抱,這是她的不幸。但是,我并不想報復您。如果我和利江小姐的關系昭然于世,我在公司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所以我并不想報警。我因年輕而十分貧窮。那張照片是我偶然從一個朋友那里看到的。拍攝照片的攝影師是九州某報社的人,是我朋友的哥哥。我拜托他寄給了我。

我不會裝腔作勢,請您買下這張底片吧。我收集了其他報紙照片看過,都沒有照到您和利江小姐的模樣,照到的只有這一張,它非常貴重。它是一張會奪走您的社會地位和生活、將您逼上絕路的可怕的底片。我很貧窮,但還年輕,不會向您索要太多金錢,二十萬日元就夠了。可以的話,請您于××日晚上八點整,到新宿站北入口處的電話亭那里。我會穿一身西裝,為了讓您認出我,我會摘掉領帶,手里拿一件茶色的雨衣。不管那天天氣如何,我都會拿著雨衣前去。

那么,我等您,請多多關照。

這是一封很長的信,字也寫得很爛,但是秋場文作大概比讀任何宗教圣書都讀得嚴肅吧。

沼田仁一拿著那個厚厚的信封上街去了。電車在疾馳,汽車在飛奔,人們匆忙地走著。他的周圍盡是一成不變的風景。他走近紅色郵筒,將那封信投了進去。郵筒里傳出了信封落到郵筒底部的聲音。

沼田仁一聽到那聲響之后,就打電話去了。

第三天的晚上,沼田仁一拿著一件茶色的雨衣,穿著一身舊西裝,沒打領帶,悄然站在新宿車站上。

車燈和行人川流不息。各種各樣的聲音不斷地涌動著,不絕于耳。他凝視著眼前的光景。

一個黑影靠過來,用手指戳了戳沼田仁一。那是一位個頭很高的中年紳士,他露出的正是沼田仁一從走廊外面隔著玻璃窗看過的那張臉。

“給我寄信的是你吧?我是秋場。”他的聲音低沉且干澀。

“是的,錢帶來了嗎?”沼田仁一抬頭看著他。

“嗯。”

紳士將一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放到了他的手上。

沼田仁一打開紙包,用眼睛確認了一下里面的東西,是二十萬日元的紙幣沒錯。

“把底片給我。”買主催促道。

沼田仁一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里面什么都沒有的廉價茶色信封遞給他。

秋場文作垂下眼簾,看著信封,他想打開信封查看里面的東西。

正在這時,兩個在附近閑逛的身影悄悄地靠了過來。

“警察先生,兇手就是這個男人!他為了買底片拿來的二十萬日元就是證據。”

沼田仁一瘦長的手指筆直地指向了秋場文作的胸口。

注釋

[1]1坪等于1日畝的三十分之一,合3.3057平方米。

[2]YOSINO可譯為女人的名字“佳乃”或男人的姓氏“吉野”。

品牌:青島出版社
譯者:鄭世鳳
上架時間:2022-08-23 17:10:07
出版社:青島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青島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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