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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當(dāng)天傍晚,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坐在自己的客廳里,差不多要哭出來了。客廳里,還有她的丈夫和一個叫做烏瓦爾·伊萬諾維奇·斯塔霍夫的,這人是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的一位遠房叔父,退役的騎兵少尉,年約六十,胖得幾乎不能行動,腫脹的黃臉上長著一對渾黃沉睡的小眼睛和兩片沒有血色的肥厚的嘴唇。自從退役以來,他就一直住在莫斯科,靠著商人家庭出身的妻子遺留下來的一筆小小的款子,生利過活。他什么事也不做,腦子會不會想大概也很成問題;就是想吧,想些什么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輩子只有一次變得大為興奮,表現(xiàn)了從來未有的活躍,那就是:有一天他從報紙上看見倫敦國際博覽會上有一種新樂器,叫做什么“低音大號”,于是就想給自己定購一具這種樂器,居然還打聽過是何處經(jīng)理,貨款該寄到什么地方。烏瓦爾·伊萬諾維奇穿著寬大的鼻煙色上衣,系著白色領(lǐng)結(jié),常常吃而且吃得很多,每當(dāng)他大為困窘的時候,那就是說,當(dāng)他需要發(fā)表什么意見之際,他就得把右手的手指在空中抽筋似的扭動起來,先從拇指扭到小指上來,然后又從小指扭回拇指上去,而同時就艱難地發(fā)言道:“唔,照講呢……理當(dāng)這么的,那么的……”

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坐在憑窗的安樂椅上,沉重地喘著氣,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兩手插在口袋里,在房間里大踏步來回走著;他的臉上表現(xiàn)出不滿的神色。

終于,他站住了,搖了搖頭。

“是的,”他開始道,“在我們那時候,青年人的教養(yǎng)可大不相同啦。青年人就不許可對長輩那么放肆。(他從鼻孔里把‘放’字哼了出來,頗有法國人的味道。)可是,這如今呢?我就只能愣著眼瞧著這種大改變!也許,我全錯啦,他們?nèi)珜Γ灰苍S是吧。可是,對于事情我究竟有我自己的看法呀:我又不是天生的糊涂蟲。您覺得怎么樣,烏瓦爾·伊萬諾維奇?”

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可是只能瞪著眼望著他,大扭其手指。

“比方說,就說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吧,”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繼續(xù)說,“對于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我就莫測高深。當(dāng)然啰,我哪夠得上她的水平呀?她的心胸該多么博大,萬象萬匯,無不包容,以至于最不足道的蟑螂和田蛙,總之,一切一切,可是就沒有她自己的親父親。自然啰,那全都好極啦,我知道,我也不用多嘴。什么神經(jīng)呀、學(xué)問呀、海闊天空任翱翔呀,這我都是外行。可是,舒賓先生呢……就算他是個藝術(shù)家吧,天才的、非凡的藝術(shù)家——這一點,我不反對;可是,對于自己的長輩,對于一個對他總算多少有些恩德的人,卻竟敢那么放肆——這,我老老實實地說,dans mon gros bon sens[22]可不能輕易放過。我這個人,天生的并不挑剔,可是,凡事都得有個限度呀。”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激動地按了按鈴,一個小廝走進來。

“帕維爾·雅科夫列維奇怎么不來呀?”她說道,“怎么著,我請他都請不動啦?”

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聳了聳肩膀。

“請問,您找他來干什么?我從來沒有要求過,連想也沒有想過要找他來。”

“您還問干什么嗎,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他打攪了您;多一半,他妨礙了您治病。我得找他來說個明白。我倒要知道知道他怎么竟敢惹您生氣。”

“我再一次告訴您,我沒有要求過這樣。再說,您是怎么回事呀……devant les domestiques……[23]”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微微地漲紅了臉。

“您用不著說這些話,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我可從來沒有……devant……les domestiques……去吧,費久什卡,去給我把帕維爾·雅科夫列維奇馬上找來。”

小廝就出去了。

“那是完全多余的,”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含糊地喃喃著,又開始來回踱起步來,“我說那一番話,難道是想找他來把他怎么樣嗎?”

“我的天!Paul本該給您道歉呀!”

“我的天,我要他道歉做什么?道歉又怎么樣?廢話罷咧!”

“做什么?您得教訓(xùn)教訓(xùn)他呀。”

“要教訓(xùn),您自己教訓(xùn)吧。他倒是會聽您的教訓(xùn)的。說到我,我對他并沒有什么抱怨。”

“不,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自從您今兒到家,您的神氣就有些不對。照我看,您近來更瘦了。我怕您的治療對您全沒用處。”

“我的治療一刻也不能少,”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回答,“我的肝又不好啦。”

正在此刻,舒賓走了進來。他臉色疲倦。唇上浮著一抹近似譏嘲的微笑。

“是您找我來著,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他說。

“是呀,可不是我找你來。Paul,真的,這真可怕。我很不滿意你。你怎么敢對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放肆來著?”

“是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對您抱怨我來著么?”舒賓問著,瞟了斯塔霍夫一眼,唇間仍然留著那一抹譏嘲的微笑。

斯塔霍夫卻轉(zhuǎn)過頭去,把眼睛低下了。

“是的,可不是他抱怨你。我不知道你怎樣得罪了他,可是,你得馬上給他道歉,因為他的健康這會兒又受到很大的損害啦。再說,在我們年輕的時候,無論怎樣,我們總得尊敬我們的恩人。”

“哎,什么邏輯呀。”舒賓想著,轉(zhuǎn)向斯塔霍夫。

“我這就給您道歉,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他說著,恭恭敬敬地躬了躬腰,“要是我真是怎樣冒犯了您。”

“我一點兒也不……我可全沒有那種意思,”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說,仍和起先一樣閃避著舒賓的眼睛,“可是,我很愿意饒恕您,因為,您知道,我可不是個愛挑剔的人。”

“啊,那是絕無任何疑問的!”舒賓說。“可是,請原諒我的好奇心,讓我問問: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知不知道我究竟錯在哪里嗎?”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回答說,把脖子伸長了。

“啊,我的天哪,”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急忙叫道,“我該請求過、哀告過多少次,我該說過多少回,我多么討厭這種種解釋和肉麻場面!一個人出外一輩子,這才跑回家來,無非想休息休息,像人家所說的:一家人,intérieur,團聚團聚,像個有家有室的人的樣子——可是,偏偏總有這些個肉麻的、叫人不痛快的把戲。就不讓你安靜一分鐘。這簡直是把人往俱樂部里,或者……或者別的地方趕不是?人是活的呀,他有他的生理,有生理就有生理的要求,可是這兒……”

不等說完,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就沖出去,砰然一聲把門帶上。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目送著他。

“去俱樂部!”她心酸地咕嚕著,“您才不是真上俱樂部,浪子!俱樂部里才沒有人要你送馬呢!把我的馬,我自己馬房里的馬偷出去給人——還是灰色馬呢!我多么心愛的毛色。是的,是的,輕浮漢,”她補充說,提高了嗓音;“您才不是上俱樂部去呢。你呀,Paul,”她繼續(xù)說著,站起來,“你難道自己不害臊?看樣子,你不是小孩子啦。哪,哪,我的頭又痛起來了。卓婭在哪兒呀,你可知道?”

“在樓上吧,在她自己的房里。在風(fēng)暴將臨的時候,懂事的小狐貍難道還不曉得躲到自己的洞里去?”

“好啦,得了吧,得了吧!”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四處搜尋起來。“我那個盛洋姜絲的小杯子你見過嗎?Paul,做做好事,往后別惹我生氣,好不好?”

“我哪兒敢惹您生氣呢,姑姑?讓我吻吻您的小手吧。您的洋姜絲我瞧見是在您自己房里小臺子上的。”

“達里婭老是把它隨手亂扔。”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說著,走出去,綢衣裙發(fā)出一陣陣窸窣的響聲。

舒賓正要跟著她出去,可是,忽然聽見烏瓦爾·伊萬諾維奇的慢吞吞的聲音,就站住了。

“便宜了你小狗崽子……你活該挨揍。”退役的騎兵少尉斷斷續(xù)續(xù)地嘟噥著。

舒賓走上前去。

“請問,我為什么該挨揍呢,最可敬的烏瓦爾·伊萬諾維奇?”

“為什么?年紀(jì)輕輕,應(yīng)該尊敬人。是的,真的。”

“尊敬誰呀?”

“誰?你自然知道誰。你還耍貧嘴。”

舒賓把兩手交叉在胸前。

“啊,您是集體因素的代表,”他叫道,“您蘊藏有強大的威力,您是社會結(jié)構(gòu)的基礎(chǔ)!”

烏瓦爾·伊萬諾維奇的手指扭動起來了。

“得啦,小崽子;別惹我發(fā)火。”

“瞧吧,”舒賓仍然繼續(xù)說道,“這位看來已經(jīng)不甚年輕的貴族,心里倒藏著多么幸福、多么孩子氣的信心呢!尊敬!您可知道,您這原始的人,您可知道尼古拉·阿爾捷米耶維奇干嗎跟我生氣來著?哪,今兒整個早晨,我跟他都在他那德國婆娘家里;哪,我們?nèi)齻€還一道兒唱歌呢:《請莫離開我》,您沒聽見嗎?要是聽見,您準(zhǔn)會感動的。我們唱著,唱著,我的老爺——咳,我可厭煩起來啦;我一看:有點兒不大對勁;太肉麻呢。對不起,我就開始挖苦他們兩位啦。我居然很成功。首先,是她生我的氣了;跟著,又生他的氣了;再往后,是他生她的氣啦,還告訴她說,除了在家里,他在哪兒都不幸福,他說,他的家就是一座樂園;她就罵他缺德;我可用德國話給她哼了一聲‘啊哈!’,結(jié)果,他跑掉了,我可依然留下來;他跑到這兒來啦,那就是說,跑到他的樂園里來啦,可是,樂園卻又叫他倒胃口。所以,他就抱怨起來啦。哪,現(xiàn)在,您看看,老爺,是錯在哪一個呀?”

“當(dāng)然,在你。”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回答。

舒賓把眼睛瞪著他。

“我可不可以斗膽地問問您,最可敬的騎士,”他用一種故示逢迎的腔調(diào)說道,“您這么抬舉小的,給小的說出了這么費解的話來,這到底是作為您那思維天賦的活動的結(jié)果呢,或者只是您一時心血來潮,硬要讓空氣振動振動,發(fā)出一點兒所謂聲音什么的來呢?”

“你別惹我發(fā)火,我告訴你!”烏瓦爾·伊萬諾維奇呻吟著。

舒賓卻大笑一聲,跑出去了。

“咳,”一刻鐘之后,烏瓦爾·伊萬諾維奇這才大叫起來,“來人哪……來一杯燒酒。”

一個小廝用托盤端了一杯燒酒和一些小吃來。烏瓦爾·伊萬諾維奇慢吞吞地把酒杯從盤里擎起,出神地把杯子端詳了很久,好像不大明白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東西。于是,他望望小廝,問了問他的名字是不是叫瓦西卡。于是,他才做出一種受難的表情,喝了燒酒,吃了鯡魚,又慢吞吞地掏著口袋,搜索手帕。直到小廝早已把酒杯連著托盤端走,把剩下的鯡魚吃掉,甚至已經(jīng)蜷在老爺?shù)拇笠吕锖ㄈ蝗胨耍瑸跬郀枴ひ寥f諾維奇的叉開的手指可還拈著手帕,舉在面前,他那出神的目光也還時而瞪著窗外,時而又瞪著地板和墻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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