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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據說那對年輕情侶帶來的花栗鼠有六歲了。伯朗問診時,它的鼻子似乎無法呼吸,一直都張著嘴。女人說它這兩天一直都沒怎么吃過飼料,感覺有點兒瘦了。

注意到它情況不對大約是在兩周前,據說是發呆不動的時間增多了。伯朗雖然在心里想如果那個時候就帶來的話,或許還有點兒辦法,卻沒有說出口。

花栗鼠在氧氣機里動了起來,雖然談不上精神,但至少在走來走去。那對情侶一臉復雜地看著它。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伯朗估計它得了肺炎,然后肺炎又引發的各種并發癥影響到了消化器官和循環器官。治療必須用到氧氣機,也就是說,必須讓它住院,掛水、打針、觀察。即使這樣還是不知道能不能治好。照伯朗的看法,大概是沒希望了。

如果對方提出“即使治不好也請治療它”,那他也有打算接收下來。不過伯朗告知他們:“治療費不便宜,一兩萬日元是不夠的,最少也要五萬日元。”

兩個人看起來都還二十五歲不到,不知是結婚還是同居。但從他們的打扮來看就能知道,兩個人在金錢方面都不寬裕,會選擇花栗鼠這種飼養起來麻煩的寵物,大概也是因為價格便宜吧。

聽了伯朗的話,男的瞪了他一眼。他一定覺得自己是無情的獸醫吧。伯朗坦然地回看他,自己又不是做慈善事業的——

看了一眼墻上的鐘,很快就要下午一點了。那對情侶說下午一點給答案。

前臺的拉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了。

“您的手機響了。”蔭山元實遞過手機。

伯朗接過手機以后,對情侶說了聲“失陪一下”后走出診療室。他一邊走過無人的候診室一邊接通電話:“你好,我是伯朗。”在對方應聲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外面的人行道。

“我是波惠。”對方的聲音冷淡,毫不親切。

“前兩天多謝您了。”

“關于家庭會議,明天怎么樣?”

“明天?還真是很急呢。”

“因為哥哥是那種狀況,所以我想能早一天是一天。而且在我說了楓小姐的事以后,大家都很感興趣。如果明天不方便的話,那么我再想幾個其他的日子。”

“不,我沒關系,我想楓小姐應該也沒問題。去矢神府邸就可以了,是嗎?”

“是的,能請你們在正午到達嗎?”

“知道了。”

“那么,恭候光臨。”

“請多指教……”伯朗話說到一半,電話已經被掛了。

伯朗單手拿著手機正要回醫院,自動門開了。那只花栗鼠的主人們走了出來。女人一臉悲傷,小心翼翼地抱著小籠子。看到伯朗后,她點頭致意,男人則一臉憤然,看都不看伯朗一眼。

進入診療室,一個身穿灰色毛衣的消瘦老人正對著電腦的屏幕看。

“您走來走去不要緊嗎?”伯朗對著老人的背影問。

“今天感覺特別好,膝蓋和腰都不疼。”老人把椅子轉向伯朗,笑著說,“就是手有點兒麻。”

他是這家動物醫院的院長——池田幸義,很快就要八十歲了,獨自居住在緊挨著醫院的主屋里,平時很少出現在伯朗他們的面前。聽說是由住在附近的侄女照顧他的衣食起居,但具體情況不是很清楚。

伯朗打開前臺的拉門。

“花栗鼠的那對主人,似乎放棄治療了。”他對蔭山元實說。

“是的,看來是聽了院長的建議。”

伯朗的視線轉向池田:“您提了什么建議?”

池田聳肩:“我沒說什么。”

“作為將來的參考,我想聽一聽。”

“也沒到那個地步啦。我只不過說,和貓、狗這些靠當寵物來生存的動物不一樣,對花栗鼠來說,被人飼養,不如在山野里自由奔放來得幸福,是你們從一開始就剝奪了這只花栗鼠的幸福生活,花栗鼠不抗壓,生病的原因也有壓力吧。”

“原來如此。”

伯朗覺得這番言論雖然正確,但對那對情侶來說或許相當刺耳。

“對了,”池田又說,“聽說你弟弟的妻子出現了?”

伯朗回頭看向前臺,大概是蔭山元實說的吧。她假裝沒聽到,繼續忙著工作。

“那又怎么樣?”

“沒什么……不過——”池田用手指蹭了蹭鼻子下方,“你不是和家里斷絕關系了嗎?”

“有些狀況。”

“哦?你說的那個狀況還是不聽為妙吧。”

“那并不值得您聽。”

“是嗎?那么這個話題就到這里吧。相反,這么說也有點兒怪啦,我想聊一聊之前那個話題,你考慮過了嗎?”

“雖然考慮過……”

“還沒有拿定主意嗎?”

“是的。”伯朗點頭,“畢竟責任重大。”

池田噗地從鼻子里噴了口氣。

“無非換個姓,我不覺得是什么大事。”

“在這三十多年里,我都沒有父親,而且十六年前,母親也去世了。到這個年紀再有個新的父親,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去接受這種事。”

“我說過無數次了,你不用擔心需要照顧我,我早晚會進養老院,已經為此準備好了資金。我也交代過春代,盡量不要給你添麻煩,再說我也活不了太久。”

春代是他侄女的名字。

“我不是擔心這個。”

“那么,你有什么想不開的呢?果然還是姓嗎?你是在猶豫沒法舍棄‘手島’這個姓氏嗎?”

“不知道,或許是那樣,畢竟那是我特地改回來的姓。”

“那么,就稱你為手島如何?或者就把醫院的名字改成手島動物醫院也——”

伯朗伸手打斷了池田的話。

“這里是池田動物醫院,沒道理改成毫無關系的名字。”

池田耷拉著眉毛苦笑。

“你還真是頑固啊,雖然你從前就這樣。我知道了,那么我再等一陣子吧。不過,我身體已經這樣,沒多少時間了,你盡早給我答復吧。”

“我會努力的。”

“要往前看啊。”

老獸醫“嘿喲”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他不時用診療臺支撐著身體,又用手扶著墻慢慢地朝里面的房門走去。在他身影消失在房門那一頭的同時,伯朗呼地深深嘆了口氣。

他再次環視診療室,一臺可以被稱為古董的X光機,一張據說是特別定制的診療臺,一部需要點兒竅門才能穩定使用的心電圖記錄儀等——每一件都是這個醫院必不可少的東西,同時也承載著伯朗的難忘回憶。

和池田是在禎子去世后的第二年遇上的,也就是十五年前,地點是居酒屋。當時伯朗在那家店里打工。一天,看起來六十多歲的一男一女來光顧。

事情發生在伯朗把他們點的某道菜端到兩人桌上正欲離開的時候。“喂!”男顧客叫住了他。

“這個和點的菜不一樣。”男人指著盤子,“我們點的是柳葉魚。”

“老公……”同一張桌的女人皺眉道,“別這樣。”

這一瞬間,伯朗已經察覺到他想要投訴的意圖。雖然如今已經是廣為人知的事了,但在當時沒有顧客會指出這個問題。

盛在盤子上的毫無疑問是柳葉魚,但是,伯朗也明白那只是它的一個叫法而已。

男人張口道:“這不是柳葉魚——”

“這是樺太柳葉魚。”伯朗搶先回答,“別名毛鱗魚,屬于胡瓜魚目胡瓜魚科。因為樺太柳葉魚的名字太長,所以在本店被簡稱為柳葉魚。順帶,本店的鯛魚是羅非魚,甜蝦是阿根廷紅蝦,蔥鮪用的是曼波魚拌色拉油。”他流利地說完,又補充道,“有何指教?”

男人哼了一聲,抬頭看著伯朗:“明知是假的還賣,也就是明知故犯。”

“關于這一點,這位客人您也是一樣。真正的柳葉魚不可能賣這個價,您肯定知道是毛鱗魚,但還是下了單。如果您是想看店員為難的表情,很抱歉我無法回應您的期待。”

男人一臉啞然,和坐在他對面看起來像是他妻子的女人對視。女人責備地說:“看,還是有人懂的。”

但男人無法釋然,他問:“是店里教過如何回應這種投訴嗎?”

“怎么可能?”伯朗回答,“如果是其他店員,一定會大吃一驚吧。他們都相信這是真正的柳葉魚。”

“你怎么知道這是假的?”

“大學老師在課上講過。”

“大學?你什么專業?水產學?”

“獸醫學。”

男人張著嘴說不出話來,而他對面的女人則欣喜地睜大了眼:“哎喲!”

這就是伯朗和池田夫婦的相遇。知道池田是獸醫后,伯朗也是無比驚訝。

從這天開始,池田夫婦就經常來店里光顧。一天,池田問伯朗畢業后有沒有確定在哪里就職。

“雖然去過幾家動物醫院實習,但還沒決定去哪里。”伯朗老實地回答。池田就說:“那么就辭掉居酒屋的兼職,現在來我們醫院吧。”他想聘用伯朗為助手。

“大學的學習固然重要,但更要緊的是累積經驗。獸醫和給人看病的醫生不一樣,必須給各種動物看病,就算不是親自治療,光在一邊看都能積累知識。”

“而且……”池田繼續說,“獸醫要面對的不僅是動物,還有它們的飼主。就某種意義來說,這個更重要也更麻煩。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飼主:有窮人,也有富人;有對寵物傾注關愛的飼主,也有只是因為無奈而飼養的人。要怎么和這些千差萬別的飼主打交道呢?這個在大學里是學不到的,短時期的實習也無法掌握。”

池田的熱情勸導是有理由的。這個時候,池田動物醫院的助手是由他的妻子貴子擔任。但是貴子的心臟有老毛病,無法承受長時間的工作。池田自身也已六十五歲,已經漸漸撐不住過度操勞了。

動物醫院的助手一般被稱為動物護理師,雖然也有人持有執照,但那不是公認的執照,而是社會團體授予的。也就是說,這個職位并不需要什么執照,誰都可以從事。事實上,貴子也是在和池田結婚后才邊看邊學,漸漸能幫上手后才當了助手。

池田雖然在尋找新的助手,但以他現在的年紀,他覺得不可能再聘請一竅不通的外行,所以獸醫學學生伯朗就是最佳人選了。他希望伯朗能幫忙做到找到下一個助手為止。

聽他說著,伯朗開始覺得這件事并不算差。雖然他白天有課沒法來,但如果是從傍晚開始的話還是有辦法的,而且這和實習不一樣,當助手有工資拿。

以最晚做到畢業為條件,伯朗開始了工作。在那之前,他只在一家大型動物醫院實習過,新的工作充滿了新鮮與驚奇,最不一樣的是和飼主們的距離很近,幾乎都是熟人或是有著長久交情的人。有時候,池田甚至會和這些人去外面吃飯喝酒。

伯朗的工作很忙,不僅要打掃和照看動物,還經常會親自參與問診。當有動物住院時,他會住在醫院里。

轉眼一年過去了,伯朗順利地從大學畢業。池田給他介紹了工作,是一家和池田動物醫院有著合作關系的醫院——遇上池田一個人無法應付的手術時,就會轉到這家醫院來。

伯朗大約在那家醫院工作了五年后,貴子去世了,死因是急性心功能不全。池田十分失落,之后就迅速地衰老,事實上,連身體也變得很容易生病。就在這個時候,池田問伯朗能不能來他的醫院幫忙。

“我都這個歲數了,覺得關門也沒什么,但飼主們懇求我不要關門。雖然我也改變了想法,想做到做不下去為止,但只有我一個人的話,體力上吃不消。這樣一來,能拜托的就只有你了。”

“你覺得怎么樣?”他問。

伯朗很煩惱。他在現在的職場已經非常得心應手,也滿足于執勤醫生的生活,雖然要負一定的責任,但也可以說不需要負很多的責任,收入也不錯,如果去幫池田動物醫院,無疑會辛苦很多倍。

但最終伯朗還是選擇了那條困難的路。池田對自己有恩,他能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獸醫,是因為在池田動物醫院積累的經驗。

回到池田動物醫院后,有件事令伯朗很吃驚。他當助手時就已經熟悉的飼主們如今依然會上門光顧,也有人養的寵物已經和當年的不一樣,但即使這樣他們也沒有更換動物醫院。池田說飼主們懇求他不要關門的事并非假話。

就在兩年前,池田因為腦梗死倒下,病因是他在年輕時酗酒過度。雖然性命保住了,卻留下了后遺癥,他無法再繼續問診了。

這個時候,伯朗的頭銜從副院長變成了代理院長,然后伯朗又借此機會尋找新的助手。因為此前在這里工作的女人不但是個對動物護理一竅不通的外行,而且是名主婦,出勤時間很受限制。

蔭山元實就是在看到征人廣告后來的。伯朗只看了一眼就決定聘用,理由當然是因為她是美女。伯朗覺得就算她也是個外行,但只要教會她怎么工作總能行的。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是個專業的動物護理師,而且還有會計從業資格證。問了才知道,她之前在一家頗為有名的動物醫院工作。當被問到為什么會辭職時,她面無表情地回答:“因為被性騷擾了,所以我決定下一份工作要找一個在這方面不用擔心的地方。調查后發現這家動物醫院的院長已經快八十歲了,我覺得如果是這樣應該沒問題。”

“那么有代理院長在是失算嗎?”他問。

“雖然出乎意料,但是不是失算目前還沒法說。”她坦然地回答。

之后兩年過去了,既然蔭山元實沒有提出辭職,那么她應該沒有覺得這是失算吧。雖然池田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但醫院的經營狀況卻不是很差。

然而在前幾天,池田突然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提議。他問伯朗要不要當自己的養子。

“你也明白,我已經沒多少日子了,所以我開始為沒法帶去那個世界的各種事情操心。因為我沒有孩子,如果照現在這樣的情況,我的財產會由幾個親戚繼承,但我完全想不出應該把什么東西交給誰,真是一籌莫展。我侄女春代也說,如果我不趁活著的時候把事情交代清楚,他們會很困擾。的確,我也不希望親戚們有爭吵。我最放不下的就是醫院了。以前我想過等我退休后就關門,但現在有你在,為了那么多的常客,我希望能留下醫院。”

按照池田的說法,他想趁現在把醫院移交到伯朗的名下,為此,最方便的方法就是領養。

這個提議對伯朗來說并不差。他也不覺得自己今后有希望獨立開醫院。他和池田交往甚久,對他的人際關系大致有所了解,所以就算當了他的養子,應該也不會被卷入什么麻煩事。

但是——

你是在猶豫沒法舍棄“手島”這個姓氏嗎?——池田的話言猶在耳。確實也有這個原因,但問題并不僅僅在于姓氏,他覺得還有別的原因讓他無法踏出這一步。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操作起手中的手機。他連上了一個用來判斷姓名吉兇的網站,正當他輸入“池田伯朗”打算鑒定的時候,突然感到背后有動靜。他回頭一看,蔭山元實的臉就在他眼前。他不由得嚇得退了一步。

“你在做什么?”

“沒什么。”伯朗把手機翻了個面,“倒是你,在干嗎?”

“我想問能不能提前走。”

“提前?啊……”他看了看墻上的鐘。今天是周六,門診時間已經結束了,“我知道了,辛苦了——”當他看到蔭山元實的下半身時,聲音戛然而止,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換好了衣服,“真少見。”

“什么事?”

“這不是裙子嘛,而且——”他忍著已經到了嘴邊的“很短”兩個字。

蔭山元實的眼里露出險惡的光芒:“有時候,我也是會穿短裙的。”

“嗯,說的也是,不好意思說了怪話。”

她上班時一般都是穿牛仔褲,因為這樣就可以披上白大褂直接開始工作。如果穿了裙子,還得去換成褲子。

“辛苦了。”伯朗說。

“你也辛苦了。”蔭山元實低著頭向西門走去。不過,她在走出診療室前忽然回頭,“我覺得兩個都很好,不管是池田動物醫院,還是手島動物醫院。”

她似乎聽到了自己和池田之間的對話。伯朗搖了搖頭:“不會改名字的。”

蔭山元實輕輕點頭:“告辭了。”說著消失在門的那頭。

伯朗嘆了口氣,拿起手機,重新鑒定了“池田伯朗”這個名字。

結果是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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