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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比自己小九歲的同母異父的弟弟有著極高的智商——這件事在明人很小的時候就被確認了。首先是記憶力超群,不僅識字快,而且見過一次的事物都能準確并且長期地記住。伯朗經常看到禎子給明人念繪本,只要聽過兩三次,明人就能把繪本的內容一字不差地背下來,有時候不背,就用平假名和片假名把內容寫下來。

明人對數字的敏感度也讓人瞠目結舌,還在讀幼兒園的時候,加減法自然不用多說,連乘除法的道理他都能用自己的感覺去理解。據說幼兒園里發橘子的時候,他能立刻算出一個人可以分到幾個。不只是這樣,在橘子還沒發給全班之前,他就思考起多出來的橘子要怎么處理,并提出可以榨成橘子汁分給大家,令老師目瞪口呆。

明人的空間認知能力也很優秀,比如說在給圣誕樹纏繞彩燈串的時候,他能直覺地算出電線要間隔多少可以讓彩燈分布均勻。還有,他可以憑著一張建筑物的照片用黏土做出立體模型。更令人震驚的是,連照片上沒有顯示的部分,他都能做得差不太多。

這孩子是天才啊……每個人都這么說。沒有哪個父母會因為被這么夸而不高興。康治和禎子似乎也很滿足,他們一定覺得讓明人從啟蒙期就接受精英教育有了成效。

但是康治從不忘記反復念叨“他并不是天才”,說“所謂的天才并不是這樣,如果沒有可以改變世界的能力,就不要這么叫他。明人最多也就是有天分”。

“不過這樣就好。”他又繼續說,“天才是不會幸福的。”

不久明人上了小學。或許他確實不是天才,但也絕不是用“有天分”就能一筆帶過的平凡人。明人上的是私立大學的附屬小學,有錢人家的孩子很多,他們毫無例外地接受了高水平教育,但據說即使在他們中,明人也是出類拔萃的。之所以是“據說”,是因為知道這些并不是伯朗去確認過明人的學習能力,他無非是聽了禎子興奮的報告而已。但很明顯,她說的不是假話,也沒有夸張。

“班主任說讓他將來以諾貝爾獎為目標,說矢神君一定擁有這樣的才能。”

禎子在晚餐時說這個的時候,明人還在讀小學三年級。“真正的學習今后才開始,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康治雖然這么笑著說,但臉色看起來也甚是欣喜。

伯朗不記得當時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大概就是沉默吧。但他清楚地記得,近似焦慮的感情如浪潮一般涌向心頭。

他不是妒忌比自己小九歲的同母異父的弟弟,占據他腦海的是必須盡早離開這里的念頭。不過,他沒有受到過什么不好的對待,康治還是稱呼他為“伯朗君”,雖然凡事都略顯生分客氣,但他沒有覺得不滿。在這一點上,雙方都一樣。應該說,伯朗十分感謝康治能給自己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拖油瓶和親生兒子一樣的經濟支持,但是他也明白那并不是因為愛,而是出于義務。

恰好就在這個時候,伯朗面臨著大學考試。和初中一樣,伯朗高中上的也是公立學校。雖然他沒有和任何人商量過今后的道路,但也沒法對父母保密。一天晚上,禎子問他打算做什么。伯朗講述了自己的想法后,禎子瞪圓了眼。

“獸醫?”

“不行嗎?”他粗魯地反問。

“也不是不行……為什么?”

“因為我想當獸醫,這么說不能算答案嗎?想當鋼琴家的人會以音樂大學為目標,就跟這個一樣。”

“做動物的醫生就好?做人類的醫生就不行?就算是獸醫系,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進的吧?那么就再多努力一把——”

“媽媽。”伯朗打斷了禎子的話,“我不想當醫生。我也不想在矢神綜合醫院工作。醫院是要由明人繼承的吧?這樣不是很好嗎?”

禎子的眼神有些悲傷,一抹苦笑浮現在她唇邊。

“你就這么不想和矢神家有關系?”

“我并不是在賭氣,我有我自己想要做的事,僅此而已。”

禎子垂下肩,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我知道了。”

伯朗順利考上了位于神奈川的大學。因為距離太遠,所以他離開了家,然后在好幾處學生專用的公寓里選了一間房——一張床、一張桌子,再鋪上一個坐墊,勉強算是個狹小的房間。但對伯朗來說,這卻是來之不易的城堡,是可以不用顧慮其他人的地方。躺在這個房間床上的第一個夜晚,他想: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是矢神伯朗,我要變回手島伯朗。

大學生活很愉快,要學的東西很多,每一天都是實驗、實習還有交報告,雖然幾乎沒有玩樂的時間,卻很充實。他還接觸到了許多動物,不僅是像狗或貓那樣的寵物,還照顧過牛以及豬等家畜,連曾經很討厭的蛇,也因為研究室里養著的那幾條而漸漸覺得可愛。

大二的時候,他有了女朋友,是在打工的居酒屋里認識的女大學生,比伯朗小一歲。她是個待人親切、笑容可愛的女生。在有了第一次性體驗之后,周末他們總是會膩在雙方的房間里纏綿。暑假時會連續過夜,一星期就用完了一整打的避孕套。

他也想過或許就和這個女孩結婚,但事情并沒有那樣發展。有一天,她突然說“我厭倦和伯朗做愛了”,然后甩了他。之后他才知道,她還有其他喜歡的男人,自己被劈腿了。

當時他剛把自己的姓換回手島,擔心會不會是因為這么做不好,于是在圖書館讀姓名分析的書,研究了筆畫,測試結果是大吉。雖然禎子說過給伯朗取名時有一半是自暴自棄,但或許其實有好好研究過筆畫。一想到這個,伯朗的胸口不由得一熱。

而且就結果來說,這場失戀或許是一件好事。到了大三,被學習占據的時間驟然增加,忙碌的時候,伯朗甚至住在研究室。

到了大四,正是解剖等實踐類課程開始的時候,那一通電話打來時已經過了晚上六點,但伯朗還留在實驗室里。

“伯朗君,發生了一件很令人難受的事,非常難受的事。”聽到康治嗚咽聲音的瞬間,仿佛有一片黑霧彌漫在伯朗的胸口。

“什么事?”他沙啞地問。

“禎子她……你媽媽她……去世了。”

大腦一片空白,視野在瞬間發黑,聽覺似乎也麻痹了,他什么都聽不到。然后,第一聲飄入耳中的是自己的聲音。他幾乎沒法思考,只是問:“怎么會?”

“是意外。據說是在浴室里撞到了頭,然后就昏倒在浴池里……所以,是溺死。”

“浴室?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你沒有注意到?”他握著翻蓋手機大聲責問康治。

“那個……不是在家里的浴室。”

“不是家里?那是在哪里?”

“是小泉的那座房子里。”

“啊……”他輕呼出聲。小泉是禎子老家所在的城鎮。

伯朗連夜趕去了矢神家附近的殯儀場。禎子的遺體已經被送去了那里,守夜的準備工作正在進行。

在鋪著榻榻米的房間里,伯朗見到一身白衣的母親。雖然有時候也用面目全非之類的詞來形容死者,但禎子的臉和生前一樣,她看起來就像在安睡,仿佛下一刻就會睜開眼來。

留在那里的有康治、明人,還有順子,他們圍坐在禎子躺著的被褥旁。

“也不知是吹的什么風,她最近突然關心起小泉這座房子的情況。昨天也是,她說去整理一下東西,然后就出門了。之后又說因為時間晚了就住在那里……但到了今天都沒有聯系我,我很擔心,就請順子女士去看看情況。結果,在浴室里……”康治痛苦地說明了情況。

“我真是嚇了一跳。”順子深深地吐了口氣,左手掩面,“雖然姐姐的東西在房間里,但是我喊她她也不應。然后我就去盥洗室看了看,結果洗衣籃里有衣服,浴室的燈也亮著。我想難不成她在里面……就推開門……沒想到浴池里飄著黑乎乎的東西。我嚇壞了,仔細一看,發現是頭發……”

禎子似乎是趴著沉到水里的。雖然順子趕緊把她的頭拉起來,但臉色已經發灰,沒有半點兒血色。

“雖然我覺得大概是沒希望了,但還是先打了119。等救護車的時候又聯系了康治先生……當時我腦子一片混亂,連話也說不清楚。”

“不,我覺得在那種情況下,你已經算是冷靜的了。”康治說。

“當時大概幾點?”伯朗問順子。

“中午吧……應該還沒到十二點。”

“那么早?”伯朗的視線轉向康治,“為什么你沒有早點兒通知我?”

“那是因為……”康治剛要開口,順子卻在一旁插嘴:“因為有狀況。”

“雖然救護車來了,但救護人員在查看姐姐的身體后表示她已經去世,所以不能送去醫院,又說這屬于橫死,必須報警。事實上在那之后,來了許多警察在家里調查,而姐姐的遺體也被送去了警察署。”

“橫死……”

“這么說起來也確實是這樣。”康治說,“在醫院以外的死亡,只要不是顯而易見的病逝,通常都會被視為橫死,警察檢查遺體和現場也很正常。我到小泉老家的時候,還有警察留著,我也被問了許多,還被赤裸裸地問了不在場證明。雖然他們是公事公辦,但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也被問了許多問題,像是有沒有人跟姐姐關系惡劣之類的,簡直是荒唐。”

“那么,最終怎么說?”

康治聳了聳肩,搖頭道:“沒有怎么說,最終被定性為意外。按照警察的說法,她很有可能是在浴室里滑了一跤,撞到后腦勺失去意識后溺亡。而且順子女士說玄關上著鎖,窗戶什么的也都從屋內鎖著。房間沒有被弄亂,也沒有爭斗過的跡象,所以不像是行兇。在調查后沒發現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到了傍晚就把遺體送回來了。因此,跟伯朗君的聯絡才遲了。我知道你會不滿,但還請理解。”

雖然這話并不能令人釋然,卻也無從反駁。伯朗只能嘀咕了一句:“原來是這樣……”

之后,順子回了自己家。康治也有必須去處理的工作,所以就由伯朗和明人守夜。

伯朗洗了澡去禎子被安置的房間時,明人正坐在枕邊,注視著母親的臉。

“媽媽臉上有什么東西嗎?”伯朗問。

“我覺得化妝的手法和平時不一樣,媽媽平時不是這么畫眉毛的。”

“那么,你幫她重畫吧?”

“不要。”明人搖頭,“現在這個好,很適合她,看起來也年輕。真想趁她在世的時候告訴她。”他忽然笑著抬頭望向伯朗,“好久不見。”

“是啊。”

“大學怎么樣?”

“就一點兒一點兒地學。”伯朗一邊回答一邊在明人身旁盤腿坐下,“你才該說說最近怎么樣。初中生活開心嗎?”

明人已經是初中生了。

“怎么說呢?”同母異父的弟弟歪著腦袋說,“雖然說不上不開心,但也不像期待的那么刺激。同學的臉幾乎沒怎么變,從別的地方入學的人也沒有很厲害。”

“沒有很厲害……是指學習嗎?”

“學習也算,體育也算,還有藝術方面的品位。”明人說著轉向伯朗,“或許我也像哥一樣去公立學校就好了。”

“別說傻話。你肯定會受不了地說‘全是蠢材’。”

“蠢是個性,比平庸好多了。”

聽到他老氣橫秋的語氣,伯朗目不轉睛地看著明人的臉,有一陣子不見,他的下巴消瘦了,雖然還不至于說是雕塑一般五官分明,但高高的鼻梁、細長的眼睛與眉毛的組合恰到好處,任誰見了都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歸類為美少年吧。

“你有進什么社團嗎,運動部之類的?”

“有網球部和計算機科學部。”

“你說啥?網球部我懂,還有一個是什么?”

“計算機……”明人緩緩地說,“……科學。計算機科學部是我成立的,雖然有猶豫過是不是要叫電腦科學部,但覺得應該給那些隨便就想加入的人設置高一點兒的門檻,就用了漢字‘計算機’。”

“哦……那么大家聚在一起做什么呢?”

明人縮起下巴,眼珠朝上看著他:“要解釋也可以,但你想聽嗎?”

“別了。”伯朗舉起手。

他很早就知道明人對電腦有著強烈的興趣,也知道當他還是小學生時,就已經能玩電腦,還自學并掌握了高水平的編程技術。

“我覺得要當醫生的話,沒必要懂電腦。”

明人吃驚地眨了好幾下眼:“哥,你真的是這么覺得嗎?”

“不是嗎?”

“正相反。有了電腦,大部分的醫生早晚都會沒有立足之地。你想想看醫生要做的事,從問診記錄以及各種檢查結果來推測病名并開出藥方——僅僅是這樣。雖然說醫生有經驗,但要讓一個人記住全世界所有的病歷,那是不可能的。可如果是電腦,就并非不可能。”

伯朗面對初中一年級學生的意見沉默了,不僅僅是想不出反駁的話,他還覺得明人說的確實是對的。

“獸醫也會失業嗎?”

“不知道。這要怎么說呢?考慮到費用和效果,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應該還是由人來看病比較合算。”

“聽你這么說,我就安心了。”

“所以呢,”明人一臉認真地繼續說,“我不要當醫生。”

“哈?那醫院怎么辦?”

“不知道。那不是我要考慮的。”

“哦。嗯,你做你喜歡的就好,反正和我也沒有關系。我本來就不是矢神家的人,媽媽去世以后,就徹底沒有關系了。”他望著禎子的臉說。

雙方沉默了一會兒。他們感到空氣突然變得冰冷,然后想起在遺體的下方鋪有干冰。

“鑰匙那種東西……”明人嘟噥了一句,“配一把就好了。”

“啊?”伯朗看向同母異父的弟弟,“你在說什么?”

“大門鑰匙,小泉那座房子的備用鑰匙隨便就能配。”

雖然伯朗沒能立刻明白他在說什么,但從明人瞪著半空的眼里,伯朗察覺到了他話里的含義。

“你是說這不是意外嗎?”

“小泉家的大門上有鏈條。媽媽是很謹慎的人,我不認為她會鎖了門卻不掛上鏈條。”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當然知道。”明人說著放松了表情,又搖了搖頭,“就是個小小的疑問。誰都會……就算是媽媽也會大意吧,不巧她就沒掛鏈條,又不巧那個晚上她在浴室滑倒了。我也覺得或許就僅僅是這樣。”

“或許就僅僅是這樣。”明人凝視著母親的遺體又重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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