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京城的冬天寒風(fēng)凜冽，霧霾和沙塵沒有一天缺席，對于高家來說，這個冬天也格外漫長、肅殺。

高守維面色沉著地走到二樓書房，敲門進(jìn)去。

高明鏡和程伯純正在對弈，黑子被白子逼到絕路，似乎已成死局。高志民和程啟德、程夢華在另一邊坐著，三人都沒說話，氣氛頗為嚴(yán)肅。

他一一叫人，然后對高明鏡說，“爺爺，曲家有動靜了。”

此時正是二月中旬，距離高考還有三個多月時間，高硯棠的復(fù)習(xí)進(jìn)入最后階段。

從年后開始，高家的氛圍就十分緊張肅穆，她覺得壓抑，所以平時很少留在老宅，周末就約好友去圖書館。

那天她坐在公交車最后一排，聽見前座兩個男生在聊天，聲音很小，她抬頭看了一眼，只記得其中那個穿著黑色衛(wèi)衣的清瘦少年，弓起的背脊彎成好看的弧度，渾身充滿少年意氣。

巧合的是，他們在同一站下車了，都是往市圖書館的方向走。

高硯棠跟在他身后，一起進(jìn)了圖書館，隨后就去找自己的好友殷茵，對方急急忙忙拉著她坐下，湊到她耳邊小聲說。

“我昨天在家聽見我爸說了件事，曲家在辦白事，偷偷摸摸的沒聲張，知道消息的都沒敢去悼念。”

高硯棠頗為意外，“曲家爺爺走了？不會吧？”

“好像不是曲爺爺，具體我也不知道，就聽我爸說曲新慶咳咳......曲叔叔心狠手辣，把自己兒子送上絕路了。”

這位好友的父親跟高志民是同事，立場中立，兩邊的事都知道一些，按理說平時在家應(yīng)該不會談?wù)撨@些事情，想必這次是真的生氣，才沒忍住提起，被好友聽了墻角。

高硯棠蹙著眉，有些無心復(fù)習(xí)了，曲家和自己同輩的不少，但曲新慶只有兩個兒子，小兒子也算自己高中學(xué)長，才上大學(xué)，應(yīng)該沒什么事，那就是指的大兒子曲景春？

她沒見過曲景春，但知道對方在京城軍區(qū)頗負(fù)盛名，曲家也向來以他為傲，曲新慶想不開才會害自己兒子吧？

高硯棠想到家里幾個男人近來的動作，當(dāng)即就坐不住了，跟好友告別后跑回家，正好撞上高志民。

她躲在銀杏樹后沒露面，高志民身邊少見的沒有帶助理保鏢，而是跟著一個年輕男人，扣著鴨舌帽看不見臉，只有下頜連著脖頸到胸膛，精瘦的模樣顯得有些單薄。

這是什么人？

高硯棠從沒見過高志民身邊出現(xiàn)陌生面孔，他的身份注定與任何人見面都要小心謹(jǐn)慎，怎么可能單獨在家里見他？

年輕人被高志民親自送到大門外，接著按低帽檐，腳步匆匆地離開。

高硯棠跟上去想看個究竟，但京山只有這一條大道，她沒地方躲藏，遠(yuǎn)遠(yuǎn)走在那人身后，沒多久就被發(fā)現(xiàn)了。

她甚至沒看清那人是什么時候消失在視線里，等她愣在原地茫然四顧時，保鏢已經(jīng)到了她身邊。

“小小姐，高政委請您回去。”

高硯棠被禁足了。

不得不說，高志民很了解自己的女兒，未雨綢繆，杜絕了她繼續(xù)孤身調(diào)查的可能性。

高守維去學(xué)校給她請假，晚上回老宅陪她聊天，聽她提起曲家辦喪事以及高志民和陌生人見面的事。

高守維選擇了隱瞞，只說最近情況特殊，任何事都不好大張旗鼓，而且曲家那位是意外，年紀(jì)輕輕橫死，不能太張揚，容易走得不安穩(wěn)。

高硯棠當(dāng)然不信，可沒幾天，她接到好友電話，曲家居然真的托人找天師道長之類的，做了好幾場法事。

“你說奇不奇怪？曲家在自己家里搞這個就算了，聽說還帶人去云滇那邊，千里迢迢的還有用嗎？”

高硯棠擰著眉，如今她出不去，只能靠好友們的消息來提取重點，云滇絕對有問題。

曲家自從曲國炎中風(fēng)住院，由長子曲新慶掌權(quán)，年前似乎是派人去了云滇，為首的叫洪康，對人稱外出考察，明顯有內(nèi)情。

難道曲景春也去了云滇？

以他的身份，去云滇是因為什么？高硯棠下意識往最壞的方向思考，因為云滇毗鄰金三角。

可如果曲景春是殉職，曲家為什么要遮遮掩掩？

高硯棠不敢深想，這其中必然有一個巨大的計劃，連曲景春洪康之流都成了犧牲品。

她必須要出去。

一周后，廖靈薇的母親詹鳳帶女兒來高家拜訪，是朱蕙玉和梁令嫻招待的，女人間的談話向來不涉及正事，詹鳳見梁令嫻面容疲憊，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

梁令嫻便嘆氣，說高志民把小五關(guān)在家里，高硯棠情緒不太對勁，飯也不想吃。

廖靈薇眸光微動，“小五愛熱鬧，喜歡和不同的人接觸，一個人待著會胡思亂想，時間久了會抑郁吧？”

梁令嫻有些緊張，頓時坐立不安，她本來就不同意高志民那么專橫，把孩子關(guān)在家里算什么本事？

廖靈薇繼續(xù)說，“梁姨，高叔叔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要不這樣，咱們一起陪小五出去看個電影，逛個街，晚上......”

“走，我去叫小五下樓。”梁令嫻是個行動派，不等廖靈薇說完就拍板定下，一邊打電話叫司機(jī)，一邊上樓去敲門。

高硯棠早就在門邊貼著耳朵聽，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她就默默捏拳，做了個大功告成的動作。

心里說廖靈薇給力，又無聲給媽媽道歉，這幾天為了能出去，她故意不下樓，飯也吃得少，做出悶悶不樂的樣子，高志民他們白天不在家，只有梁令嫻為她這副模樣操碎了心。

司機(jī)開了七座的車，載著五個女人下京山，到中亭街附近，一路上高硯棠都沒說話，半靠在車窗上閉目養(yǎng)神。

廖靈薇在網(wǎng)上買了電影票，是導(dǎo)演婁喆的新作，據(jù)說評分很高，業(yè)界一片贊譽之聲。

她和梁令嫻一左一右挽著高硯棠的胳膊，取票進(jìn)場后，借著影院昏暗的光線，輕輕在她手腕捏了捏。

電影是社會現(xiàn)實題材，人物刻畫入木三分，婁喆是拍微電影出身，非常擅長捕捉細(xì)節(jié)，挖掘痛點。這部電影有淚點有笑點，讓人無法分心，只能全神貫注的投入到熒幕中的人物身上。

劇情到達(dá)高潮部分時，高硯棠低聲說她去一下洗手間，便彎腰快速離開了放映廳。五六分鐘后，梁令嫻看見她回來了，微微松了口氣，繼續(xù)把注意力放在了電影上。

只有廖靈薇嘖嘖稱奇，高硯棠出門時特意披頭發(fā)，戴口罩。這一招偷天換日，居然還真成功了。

她側(cè)頭在女人耳邊說，“記得看后面劇情。”

洗手間里，高硯棠換上新外套，戴上帽子，從影院出口離開，她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電影院隔壁的咖啡館里，已經(jīng)有兩個人等候多時了。

“這是資料，你先看。”曲嫣也戴著帽子，遮住了嫵媚的眉眼，聲音冷冽，也不看她。

高硯棠接過資料，一邊翻看一邊還在嘴上調(diào)戲，“曲小嫣，咱們像不像被家長反對的小情侶，偷偷摸摸見面搞地下情？”

旁邊殷茵抬頭，露出天真的笑容，順口接話，“我不應(yīng)該在桌上，我應(yīng)該在桌底？”

曲嫣有時候不得不佩服這兩個家伙的積極樂觀，等看完資料，看她們還有沒有心情開玩笑。

曲嫣帶來的資料不多，也沒有特別深入的調(diào)查內(nèi)容，想必曲家內(nèi)部對曲景春的死也知之甚少，不過這不妨礙高硯棠連蒙帶猜地發(fā)散思維。

“靈璧制藥......”

殷茵聽見熟悉的名字，立刻說，“靈璧制藥的前身是國康醫(yī)療有限公司，成立于三十年前，董事長師靈璧，據(jù)傳她已經(jīng)失蹤好幾年了。”

“一直有人在調(diào)查靈璧制藥，從方求安在任的時候就開始了，他們懷疑靈璧制藥有問題。”

高硯棠指著曲景春的名字，后面還跟著四十八個同樣標(biāo)紅的名字，“曲景春、趙煦、辛致遠(yuǎn)......一周內(nèi)全部犧牲，他們是執(zhí)行的同一個任務(wù)。”

“按照茵茵說的，曲家找天師到云滇，靈璧制藥也在云滇，看來是曲叔叔發(fā)現(xiàn)了什么，讓曲景春帶人去調(diào)查，但不知道是出了差錯還是錯誤預(yù)估了對方的實力，他們?nèi)姼矝]。”

曲嫣有些沉默。

曲家的氛圍雖然沒有高家那么好，但曲景春作為大哥，對弟弟妹妹們也算盡心，她實在接受不了曲家的語焉不詳，連一場光明正大的葬禮都不給他辦，這不是他的錯，憑什么要他受委屈？就算曲景春死了，他也是曲家的長孫，是他們的大哥。

“大伯前兩天住院了。”曲嫣道，“我聽管家說有人把一個禮物盒放在曲家大門外，大伯看了一眼昏倒了。”

高硯棠都不用問，猜測禮物盒里裝著曲景春的任意部分，曲新慶不昏倒才怪。

曲家是典型的激進(jìn)派，能用拳頭說話從來不開口的那種，總是被人怒斥莽夫，這一次就栽了個大跟頭。

難道高志民居然跟曲家合作了？可能性不大，高硯棠仔細(xì)回想，按照高志民的處事風(fēng)格，或者說他們保守派的保守性格，發(fā)現(xiàn)靈璧制藥有問題后，最有可能的就是派人深入調(diào)查，里應(yīng)外合。

她蹙著眉，想到在京山看見的陌生男人，生面孔、偵察能力強、身手利落，他很有可能是警察！

高硯棠看向殷茵，問她，“你爸最近是不是經(jīng)常開會？”

“嗯。”殷茵點頭，“我好幾天沒見到他了。小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曲家這事不簡單。”高硯棠遲疑地瞥向曲嫣，欲言又止。

曲嫣瞪她一眼，似是嗔怒，“別裝模作樣，有話直說！”

“如果我猜得沒錯，這些人本來可以不用死。”高硯棠語氣嚴(yán)肅，“茵茵，你爸或許說的沒錯，曲景春是被曲新慶送上絕路的。”

關(guān)于靈璧制藥她沒有太多信息，只看曲家和高家的行動，就能推測激進(jìn)派和保守派的態(tài)度，一邊打架一邊臥底，時間上來看，他們還是同時進(jìn)行的。這不就是打草驚蛇，自己把把柄送到靈璧制藥手上嗎？

曲景春死了，這還只是開始，究竟是誰做了這樣的決策？這些人都是他們爭權(quán)奪利路上必須要除掉的障礙嗎？

高硯棠捏緊資料，看著兩位好友，“事關(guān)重大，你們都不要調(diào)查了，東西我?guī)ё撸裉煳覀儧]見過。”

“放心吧，我不會亂說。”殷茵拉住她的手，“小棠，危險的事你也不要做。”

曲嫣微微頷首，拎著包率先離開。

高硯棠重新進(jìn)入電影院，還有點時間，她在洗手間把資料又看了一遍，然后一點點撕碎扔進(jìn)馬桶沖干凈。

電影結(jié)束，有人如約推開最里面的隔間，高硯棠和對方換了衣服，女人語速很快，將電影后半部分的內(nèi)容簡要告知。

“女主角最后為了孩子回歸家庭，你母親哭了。”

女人說完出去，目不斜視地從洗手間外梁令嫻面前走過，片刻后，眼眶微紅的高硯棠出來了，她摘了口罩，走過去抱了下梁令嫻。

“媽媽，你跟電影里的媽媽不一樣，我也不是洋洋，我好好的呢。”

電影中的母親屬于高齡產(chǎn)婦，她事業(yè)有成、風(fēng)光無限，卻因為意外懷孕不得不請假，公司假意留職停薪，卻培養(yǎng)新人接手她的位置，更讓她崩潰的是，孕期唐篩確診嬰兒患有唐氏綜合征。

醫(yī)生建議引產(chǎn)，她婆婆卻說醫(yī)生要殺死她的孫子，堅決反對。多方拉扯，錯過了引產(chǎn)最佳時間，孩子出生后面部呆滯，很不好看，伴有弱聽等并發(fā)癥，這時婆婆又嫌棄孩子有病，天天謾罵不止。

孩子父親全程隱身，還好母親堅強，女方家長又心疼她，把她接到家里照顧，她放棄了事業(yè)和未來，把所有的時間都給了兒子洋洋，即便他智力低下、發(fā)育遲緩，也一直鼓勵他，從不放棄希望。

大城市里接受良好教育的女性，遇上寒窗苦讀、一朝沖天的農(nóng)家子，戀愛的時候可以甜甜蜜蜜，結(jié)婚卻是兩個家庭的事。

男方家長的無知、重男輕女，男人的不承擔(dān)、不作為，各種問題讓人氣憤又無奈，女方的堅韌、母愛的無私，又讓人心疼。

高硯棠知道梁令嫻為什么要哭，唐氏綜合征的致病原因中有一項就是孕早期接觸致畸物質(zhì)，即放射線、苯等。

她當(dāng)初也是意外懷孕，孕早期還在實驗室做實驗，后來檢查就害怕孩子畸形，這部電影像是把最壞的結(jié)果擺在她面前，戳中了她的心。

廖靈薇任務(wù)完成，功成身退。

回程途中，梁令嫻一直緊緊抓著高硯棠的手，高硯棠也不敢演戲了，好好吃飯，好好復(fù)習(xí)，安靜了一陣子。

三月，高硯棠得到消息，高志民帶著撫恤金去慰問了一個警校學(xué)生家長，她找去調(diào)查曲家的私家偵探直接把訂金退回，說自己惜命，不能再深入了，并告誡她當(dāng)心。

高硯棠從退款備注里看到私家偵探的附贈信息，只有八個字——

雙子計劃，保密，審查。

她愣怔片刻，再去看的時候，電腦上已經(jīng)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了。

對方還設(shè)置了讀后即毀。

高硯棠靠在椅子里，她以為自己猜到了事情經(jīng)過，如今看來那不過是冰山一角，海面之下才是真相。

曲景春到底是怎么死的？陌生男人又是誰？雙子計劃是什么？

問題越來越多，高硯棠抓抓頭發(fā)，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