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于威尼斯(3)
- 死于威尼斯(譯文經(jīng)典)
- (德)托馬斯·曼
- 4996字
- 2019-06-18 17:03:22
他把一只手臂靠在欄桿上,望著到碼頭來徜徉的、想目送輪船開出的閑散的人群,然后再回頭觀察同船的旅客。二等艙的男男女女都蹲在甲板上,他們拿箱子和行李包當(dāng)作座位。頭等艙的旅伴中還有一群青年,看去像是波拉城里商業(yè)部門的伙計,他們聚在一起嬉笑,鬧哄哄的,為意大利之行顯得興高采烈。他們吵吵嚷嚷地談?wù)摫拘泄ぷ鳎f著笑著,手舞足蹈,洋洋自得,而且還大聲喚呼那些挾著公文包沿港口大街去干公事的同事們;對于這些憑著欄桿油嘴滑舌打趣的伙計們,他們也揮動手杖作出嚇唬的姿態(tài)。其中有一個人穿著過時的淡黃色夏衣,系著一條紅領(lǐng)帶,戴著一頂引人注目的巴拿馬草帽;他歡騰雀躍,拉開嗓門直叫,聲音比任何人都響。但阿申巴赫還不及稍稍定神細(xì)細(xì)打量他一下,就大吃一驚地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一個青年人。不容懷疑,他是一個老頭兒。他的眼圈和嘴角都布滿了皺紋,面頰上的那層淡紅色不過是胭脂;周圍鑲有彩色花邊的巴拿馬草帽下面棕色的頭發(fā),其實卻是假發(fā);脖子萎縮,青筋畢露,一根根翹起的胡子和下巴下面的小絡(luò)胡須,都是染過色的;笑時露出的一口黃牙,只不過是一副廉價的假貨;兩只食指上戴著印章戒指,一雙手完全像老年人一樣。阿申巴赫瞅著這個老家伙和他的同伙,心里泛起了一陣反感。難道他們看不出他已是一個老人,已沒有資格穿起奢華絢麗的衣服,也沒有資格去扮演青年人的角色?看來,他們對雜在中間的這個老頭兒已習(xí)以為常,把他看作是同一類人。他打趣地用肘子推撞他們的胸部,他們也毫不厭惡地報以同樣的玩笑。這是怎么一回事呢?阿申巴赫把手托在額角上,閉著眼睛,這說明他睡得太少了。在他看來,這一切似乎并不那么尋常,仿佛他所理解的那個世界已開始像夢境般地漸漸遠(yuǎn)去,變得奇形怪狀,只要他稍稍遮一會兒臉,然后再張開眼睛看,這一切似乎都會停止。但正在這當(dāng)兒,他猛然有一種浮蕩的感覺,張眼一看,驚奇地發(fā)覺灰黑笨重的船體已慢慢離開筑堤的海岸。在機器的往復(fù)運動下,碼頭與船身之間污濁的、閃閃發(fā)光的海水像一條條的波帶,一英寸一英寸地向四面擴展,汽船經(jīng)過一番笨拙的掉頭動作,就昂首駛往大海。阿申巴赫走到右舷,這里,駝背船員已為他準(zhǔn)備好一把躺椅,同時,工作衣上油跡斑斑的一個服務(wù)員問他要吃些什么。
天色灰沉沉的,風(fēng)中帶一股潮潤的味兒。港口和小島漸漸落在后面,陸地的各部分很快消失在煙霧迷蒙的地平線上。一團團為水氣脹大的煙灰,紛紛飄落在洗過的、尚未干透的甲板上。不到一小時,船已張起帆篷,因為天開始下雨了。
我們的旅行者把斗篷裹在身上,衣兜上放著一本書,休息著。時間不知不覺地在流逝。雨停了,篷布也開始卸下。天邊一望無垠。在幽暗的蒼穹下,展現(xiàn)著一片空曠寂寥、無邊無際的大海。可是在廣漠無垠的空間里,我們無法憑感覺來衡量時間,我們對時間的概念只是一片混沌,無從捉摸。在阿申巴赫躺著休息時,奇形怪狀、模糊不清的身影——充作花花公子的老頭兒,內(nèi)艙里那個長山羊胡子的管理員——在他的腦海里晃來晃去,他們做著莫名其妙的手勢,發(fā)出夢囈般的胡言。他睡著了。
中午時,人們叫他到一間走廊模樣的餐廳里吃午飯,餐廳與臥艙的門相通。他在一張長桌的盡頭處用餐,在桌子前端則坐著商行的那批伙計們,其中還有那個老頭兒。他們從十點鐘起,就和那位興致勃勃的船長開懷痛飲。這餐飯他吃得很不開心,匆匆忙忙就吃完了。他不得已走到甲板上,仰望長空,看威尼斯是否即將在遠(yuǎn)處閃現(xiàn)。
他一心一意所想的,只是快快望見威尼斯,因為這個城市在他的心目中一直保持著光輝的形象。但天空和海水卻暗淡無光,一片鉛灰色,有時還降著霧蒙蒙的細(xì)雨。他暗自思量,取道水路時望見的威尼斯,也許與他過去取道陸路時所見到的不同吧。他站在前桅旁,眺望遠(yuǎn)方,眼巴巴等著陸地出現(xiàn)。他想起了某一位曾看到自己所神往的圓屋頂和鐘樓從海浪里浮現(xiàn)的沉郁而熱情的詩人,他默誦了詩人的一些佳句,這是詩人當(dāng)時懷著崇敬和悲喜交集的心情恰到好處地吟詠出來的。某種思緒一旦孕育出來,他就很容易為之激動。他省察了自己那顆真摯而疲乏的心,問漫游者的內(nèi)心深處究竟是否還蘊蓄著某種新的激情和迷惘不安,是否還有什么新的驚險荒唐的想法。
海岸線終于在右面浮現(xiàn)了,海里有許多漁船活躍起來,海濱浴場也清晰可見。這時汽船放慢了速度,穿過了以威尼斯命名的狹窄港灣,海濱浴場就掉在背后。它在咸水湖里一排雜亂粗陋的房子面前戛然停住,因它得等待衛(wèi)生艇前來檢驗。
一小時過去了,終于開來一只船。人們趕來一看,原來不是衛(wèi)生艇。雖然人們并不急,但感到很不耐煩。這時,嘹亮的軍號聲從公園一帶越過水面?zhèn)鱽恚@聲音似乎激起了波拉青年們的愛國熱情,于是紛紛來到甲板上,興奮地喝起許多阿斯蒂[5]酒,一面為那邊操演著的步兵[6]縱情歡呼,大聲喝彩。可是那個涂脂抹粉的老頭兒和青年們混在一起的情景,看去委實太不順眼。他那副老骨頭的酒量當(dāng)然及不上那批年富力壯的小伙子,這時已醉得十分可憐。他站著,搖搖晃晃,目光癡呆,一支香煙夾在瑟瑟發(fā)抖的手指中間,醉得前俯后仰,好容易才維持住身體的平衡。他再走一步恐怕就要跌跤,動也不敢動一下;但可憐的是他依然興致勃勃,誰走近他的身邊,他就拉住誰的衣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些什么,扭動身子,吃吃地笑著,并且伸出那只戴戒指的、皺紋密布的食指,顯得又蠢又可笑;他莫名其妙地用舌尖舔著嘴角,令人作嘔。阿申巴赫看到這副景象,不禁皺起眉頭,心里怪不自在。這時他又感到一陣昏眩,仿佛周圍的世界又稍稍地、無可阻擋地?fù)Q了一個樣,變得光怪陸離,丑惡可笑。環(huán)境不允許他再仔細(xì)想下去,因為機艙的引擎又砰然一聲發(fā)動起來,輪船經(jīng)過圣馬科運河,又繼續(xù)它那臨近目的地時遽然中止的航行。
這樣,他又一次看到那令人嘆賞不已的登陸地點。建筑群的結(jié)構(gòu)燦爛奪目,絢麗多彩,這是共和國為前來觀光的海員們興建的,好叫他們看了五體投地:宮殿和“嘆息橋”輕巧華麗;海岸邊矗立著刻有獅子和圣像的柱子;仙人廟的側(cè)翼高高聳起,綺麗動人;大門的過道和巨鐘則又是一番壯觀。他環(huán)顧四周,感到從陸路搭火車到威尼斯就好比從后門跨入宮殿似的,只有像他現(xiàn)在那樣乘輪船穿過大海,才能窺見這個城市難以想象的瑰麗全貌。
引擎停止了。平底船[7]爭先恐后地劃過來,上岸的舷梯也搭好了。海關(guān)人員登上輪船,執(zhí)行任務(wù);旅客現(xiàn)在可以開始上岸。阿申巴赫要雇一只平底船,以便把他本人和行李帶到來往于威尼斯與海濱浴場之間的汽船的浮碼頭里,因為他想在海濱住下來。他們同意了他的建議,并把他的要求大聲向水面上傳達。水面上,平底船船夫正操著本地方言爭論不休。他下船的事又為了箱子問題延擱下來,他們竟然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它從梯子般的扶梯上拖下來。因此有好幾分鐘工夫,他無法擺脫那位面目可憎的老頭兒的糾纏。老頭兒已喝得神志不清,居然要向這位陌生人正式道別。“我們祝您住在這兒一切最最稱心如意!”他打躬作揖喃喃地說。“請發(fā)發(fā)好心,不要忘記我們!Au revoir,excusez und bonjour,[8]我尊敬的先生!”他嘴里淌著口水,眨巴著眼睛,舔著嘴角,下巴上染過色的胡子在衰老的嘴唇旁邊一根根直豎起來。“請代向我們問好,”他嘟噥著,兩個手指尖頭一直放到嘴邊,“請代向我們?yōu)槟莻€親愛的美人兒問好,為那個……最最……可愛的、最最……漂亮的小親親問好……!”說到這里,他上面的假牙托板突然從上腭落到下唇邊,阿申巴赫就乘此溜之大吉。“向親愛的……親愛的美人兒問好!”他背后還聽到空蕩蕩的、含糊不清的聲音和格格的笑聲,但這時他已扶住繩子結(jié)成的欄架,爬下船梯了。
誰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平底船,或者在長時期不坐以后再登上它,恐怕都免不了感到一陣瞬時的戰(zhàn)栗和神秘的激動吧?這是一種從吟詠民謠的時代起就一直傳下來的稀有交通工具,船身漆成一種特殊的黑色,世界上只有棺木才能同它相比——這就使人聯(lián)想起在船槳劃破水面濺濺作聲的深夜里,有人會悄悄地干著冒險勾當(dāng);它甚至還使人想到死亡,想到靈柩,想到陰慘慘的葬禮和默默無言的最后送別。人們可曾注意到,這種小船的座位,船里這種漆得像棺木一樣的、連墊子也是黑油油的扶手椅,原來是世界上最柔軟、最奢華,同時也是最舒適的座位?當(dāng)阿申巴赫在劃船人的下方坐下來時——他的行李整整齊齊地堆在對面的船頭上——他就意識到這一點。這時搖槳的船夫們還在吵吵鬧鬧地爭執(zhí),聲音粗嗄,含糊不清,還作著威嚇性的手勢。但這座水城異乎尋常的寂靜,似乎把他們的聲音吸收、游離,并且散播到海浪里去了。港口這邊十分和暖。從炎熱地區(qū)吹來的風(fēng)一陣陣地拂在他的臉上,溫涼宜人。我們的旅行者悠閑地靠在坐墊上,閉目養(yǎng)神,陶醉在無憂無慮的境界里,這種境界對他來說是生平難得的,也是十分甜蜜的。乘船的時間是不會長的,他想;但愿能長此呆在這里,永不離開!在船身輕微的顛簸中,他感到塵世的煩囂和吵吵嚷嚷的聲音似乎都已煙消云散。
周圍是多么靜啊!而且越來越靜。除了船槳拍打湖水的汩汩聲外,除了波浪在船頭上重濁的擊拍聲外,什么都聽不見。船頭是黑色的,坡度很大,頂部像一支畫戟那樣矗立在水中。這時還可以聽到另一種聲音,這是一種話音,一種低語——這是劃船人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的喃喃自語,聲音似乎是從他揮動胳膊搖槳時迸出來的。阿申巴赫抬頭一看,發(fā)覺他周圍的咸水湖湖面越來越寬,船兒一直向大海劃去,不免有些吃驚。因此他不能認(rèn)為萬事大吉,要實現(xiàn)他的愿望,他還得花一番心思。
“你把我劃到汽船碼頭去,”他一面說,一面把身子稍稍轉(zhuǎn)向后面。劃船人的喃喃聲停止了。阿申巴赫沒有聽到回答。
“把我劃到輪船碼頭去!”他再說一遍,一面挪過身子來,直愣愣地睨視著劃船人。這時對方站在他后面稍稍高出的甲板上,鉛灰色的天空下面赫然聳現(xiàn)著他的身影。這個人的容貌不惹人喜歡,甚至有些兇相,穿的是一件藍(lán)色水手式服裝,扣著一條黃色佩帶,戴的是一頂不像樣的草帽,草帽不很規(guī)矩地歪戴在頭上,帽辮已開始松散。從他的面相和塌鼻子下一抹淡黃色卷曲的胡須看來,他一點也不像意大利人。盡管他的體格不大魁梧,因而不能指望他的搖船本領(lǐng)特別高強,但他使勁地劃著,每打一次槳都施展出全身力氣。有時由于用力過度,他的嘴角翹向后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他皺起淡紅色的眉毛,用堅決的、幾乎是粗魯?shù)恼Z調(diào)兩眼朝天地沖著乘客說:
“您到海濱浴場去吧。”
阿申巴赫回答說:
“真是這樣。可是我乘這只船的目的,只是為了能擺渡到圣馬科去。我要在那邊乘小汽艇。”
“您不能乘小汽艇,先生。”
“為什么不能?”
“因為小汽艇不能載行李。”
這倒是不錯的,阿申巴赫現(xiàn)在記起了。他一言不發(fā)。不過這個人這么粗暴傲慢,不像他本國的習(xí)俗那樣對待外國人總是彬彬有禮,他可受不了。他接著說:
“這是我的事。也許我可以把行李寄存一下。你再搖回去。”
他不吭聲。船槳仍在啪啪地劃著水,水浪悶聲悶氣地拍著船頭。嘀咕又開始了:劃船人又在齒縫里自言自語。
他該怎么辦呢?我們這位旅客在水面上獨個兒與這個神秘莫測、一意孤行的人在一起,對如何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感到一籌莫展。如果他不像現(xiàn)在那么激動,他該休息得多么甜美啊!他本來不是巴望著在船里能呆得久些,但愿此景常在嗎?看來,最聰明的辦法莫過于聽其自然,而且這畢竟也是最舒坦的。他感到一陣倦怠,這似乎是座椅引起的;這是一種低低的、有黑墊子的扶手椅,他后面那位專橫的船老大搖起槳來,椅子就輕輕地向左右搖擺。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從阿申巴赫的腦海中閃過:也許我已落入一個歹徒之手,而要采取防衛(wèi)行動卻又無能為力。更麻煩的似乎是這樣一種可能性:他的目的無非是為了敲詐勒索。一種責(zé)任感或自尊心也可說是要盡力防止此事發(fā)生的某種意念——促使他又一次振作精神。他問:
“你要多少船錢?”
劃船人的眼睛越過他的頭頂?shù)芍胺剑卮鹫f:
“反正您會付的。”
他頂著回答一句,語氣顯得相當(dāng)強硬。阿申巴赫干巴巴地說:
“要是你把我搖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就不付錢,一個子兒也不付。”
“您想到海濱浴場去吧。”
“可不是搭你的船去。”
“我搖你去吧,我搖得不錯哪。”
阿申巴赫想,這話倒不錯,于是又寬了心。確實,你替我搖得不錯。即使你想要我的錢,而且用槳兒朝我背后猛擊一下送我入地獄,你還得好好地替我劃船。
不過這類事沒有發(fā)生。不僅如此,他們還有些交往:有一只坐滿男男女女、樂聲悠揚的小船迎面而來,把平底船攔住,硬要挨在一起彼此靠著向前行駛;船里的人奏著吉他和曼陀林,縱情歌唱;本來湖面上一片寧靜,現(xiàn)在卻蕩漾著有異國情調(diào)的、以贏利為目的的抒情歌聲。阿申巴赫把錢幣投在他們伸手拿著的帽子里,于是他們一聲不響地?fù)u走了。這時又可以聽到劃船人的咕噥聲,他還是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