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死于威尼斯(4)
- 死于威尼斯(譯文經典)
- (德)托馬斯·曼
- 4681字
- 2019-06-18 17:03:22
船這樣繼續向前搖去,一艘汽船駛往城里去,船后激起的水波使小船顛簸起來。岸上有兩個公務人員反剪雙手踱來踱去,臉朝著咸水湖。阿申巴赫在一個老頭兒的幫助下跳離踏板上岸,老頭兒手里拿著一根有鉤的篙子;威尼斯每個碼頭上都有這種老人。因為他手邊缺乏一些零款,他就過去到浮碼頭附近一家飯店里兌一下,準備隨手付些錢給船老大。他在門廳里換好了錢,回到原處,不料看到他的旅行用品都已放在碼頭的一部手推車上,而平底船和船老大已無影無蹤。
“他溜走了,”手里拿著有鉤的船篙的那個老頭兒說。“他是一個壞蛋,沒有執照,老爺。沒有執照的船老大只有他一個人。有人打電話通知這兒,他看出有人守著他,于是逃跑了。”
阿申巴赫聳聳肩膀。
“那位老兄白白地劃了一陣船,”老頭兒說,接著就拿下帽子向他遞去。阿申巴赫投下一些錢幣。他吩咐把行李送往海濱浴場的飯店里,自己則跟著手推車沿一條林陰道走去,林陰道上開滿了白花,兩旁有小吃部、貨攤及供膳宿的地方。這條路橫穿小島一直通到海灘。
他取道花園的草坪從后面走進寬敞的飯店,經過大廳、前廳一直到辦公室。飯店里已預先知道他要來,因此熱情接待。經理是一個矮小、和氣而善于獻殷勤的人,長著一臉黑胡髭,穿著一件法國式燕尾服。他親自乘電梯陪他上三層樓,領他進一個房間。這是一間舒適、幽雅的臥室,家具用櫻桃木制成,房里供著花兒,香氣撲鼻,一排長窗朝大海那面開著。經理走了后,他踱到一扇窗邊,這時人們在他背后把行李搬來,在房間里安頓好。他就憑窗眺望午后人影稀少的沙灘和沒有陽光的大海。那時正好漲潮,海水把連綿起伏的波浪一陣陣推向海岸,發出均勻而安閑的節奏。
個性孤獨、沉默寡言的人們,在觀察和感受方面沒有像合群的人們那樣清晰敏銳,但比他們卻更為深刻。前者的思路較為遲鈍,但卻神采飛揚,而且不無憂傷之情。在別人可以一顧了之、一笑置之或三言兩語就可輕易作結論的景象和感受,卻會盤踞在這種人的腦際,久久不能忘懷;它們默默地陷在里面,變得意味深長,同時也就成為經驗、情感以及大膽的冒險精神。孤寂能產生獨創精神,醞釀出一種敢作敢為、令人震驚的美麗的創作,也就是詩。但孤寂也會促成相反的東西,會養成人們不近人情、荒唐怪僻的性格,也會使人萌生非法之念。因此,旅途中的種種景象——那個奇裝異服、招搖過市、嘴里“小親親呀”說個不停的面目可憎的老頭兒,那個被禁止營業、船錢落空的船老大,到現在還印在這位旅行者的心坎里,使他久久不能平靜。盡管這些都不妨害他的理智,而且確實也不值得仔細思索,但它們從本質上說都是些怪現象,這種矛盾心理使他焦躁不安。不過在這樣的心緒中,他還是舉目眺望大海,為體會到威尼斯近在眼前而高興。過一會他終于轉過身來,洗了臉,叫女服務員作好一番布置,讓自己舒服一會,然后乘電梯下樓。開電梯的是一個穿綠色制服的瑞士人。
他在朝向大海的露臺上喝茶,然后走向下面,在海濱的散步場所走了一陣,方向朝著至上飯店。當他回來時,看來已是換衣服準備吃晚飯的時間了。他更衣的動作一向慢條斯理,因為他慣于在盥洗室里構思,盡管如此,但到休息室的時間還是稍稍早些。這時,飯店里已有許多客人聚集在休息室里,他們互不相識,彼此都裝得很冷淡,但實際上大家都在等飯吃。他從桌上拿起一張報紙,在一只有扶手的皮椅里坐下,張眼察看周圍的同伴們。這些人看去十分舒服,和第一階段旅途上所見到的人物迥然不同。
這里令人有一種見識豐富、眼界開闊之感。人們壓低了聲音在交談,講的是一些大國的語言。時髦的夜禮服,溫文爾雅的風度,使這里各種人物的儀表顯得落落大方。這兒可以看到干巴巴的、神情沮喪的美國人,家人前擁后簇的俄國人,英國的太太們,以及法國保姆陪伴著的德國孩子。賓客中看來以斯拉夫人占優勢。在阿申巴赫身旁,有人在講波蘭話。
在一張柳條桌周圍,聚集著一群少年男女,他們由一位家庭女教師或伴娘照管著;三個是少女,年齡看來不過十五到十七歲光景,還有一個頭發長長的男孩子,大約十四歲。這個男孩子長得非常俊,阿申巴赫看得呆住了。他臉色蒼白,神態悠閑,一頭蜜色的鬈發,鼻子秀挺,而且有一張迷人的嘴。他像天使般的純凈可愛,令人想起希臘藝術極盛時代的雕塑品。他秀美的外貌有一種無與倫比的魅力,阿申巴赫覺得無論在自然界或造型藝術中,他從未見過這樣精雕細琢的可喜的藝術作品。更使他驚異的,則是他姐姐的教養方式跟他的形成極其鮮明的對照,這從她們的衣著和舉止上表現出來。這三個姑娘中最大的一個看去已經成人,她們的裝束都很樸素嚴肅,失去了少女應有的風度。三人穿的都是修道院式半身長的樸實的藍灰色衣服,像是隨隨便便剪裁出來的,很不合身;翻轉的白色衣領,算是她們身上唯一耀眼的地方。這種裝束把身材上的優美線條都硬給壓抑下去了。她們頭發平梳著,緊貼在腦袋上,這就使臉蛋兒顯得像修女的一樣,奄奄無生氣。當然,這一切都是做母親的在指揮;不過她這種三位姑娘學究式的嚴格要求,卻一點也不想加在那個男孩子身上。他顯然是嬌生慣養的。家里人從來不敢拿剪子去剪他漂亮的頭發,他的頭發在額角上一綹綹鬈曲著,一直垂到耳際和脖子邊。他穿著一件英國的海員上衣,打裥的袖子在下端稍稍緊些;他的手還像孩子一般的小,袖子正好遮住了他纖弱的腕部。衣服上的絲帶、網眼和刺繡,使這個嬌小的身軀看去帶幾分闊氣和驕縱。他坐著,半邊身影面向著觀察他的阿申巴赫,一只穿黑漆皮鞋的腳擱在另一只前面,肘子靠在藤椅的扶手上,腮幫兒緊偎在一只合攏的手里。他神態悠閑,完全不像他幾位婦人氣的姐姐那樣,看去老是那么古板、拘謹。
他體弱多病吧?因為在一頭金色濃密鬈發的襯托下,他臉上的膚色白得像雕琢成的象牙一般。或者他只是一個大人們不正常的偏愛下寵壞了的孩子?阿申巴赫認為后面這種想法似乎對頭些。幾乎每個藝術家天生都有一種任性而邪惡的傾向,那就是承認“美”所引起的非正義性,并對這種貴族式的偏袒心理加以同情和崇拜。
一位侍者進來在周圍跑了一圈,用英語通知說晚飯已準備好了。這群人漸漸散開,經過玻璃門一直走進餐廳。遲到的人也紛紛從前廳或電梯上過來。里面,人們已開始用餐,但這些年輕的波蘭人仍在柳條桌旁呆著。阿申巴赫安閑地坐在低陷的安樂椅里,舉目欣賞他眼前的美色,和他們一起等待。
家庭教師是一個面色紅潤的年輕矮胖女人,她終于作出站起來的姿態。她揚起眉毛將椅子一把推向后面,向走進休息室來的一個高大婦人俯身致意。這位婦人穿一件銀灰色的衣服,打扮得珠光寶氣。她冷若冰霜,端莊穩重,略施香粉的頭發發型和衣服式樣卻別具一種純樸的風格,凡是把虔誠看作是一種高貴品德的那些圈子里,人們是往往崇尚這種風格的。她可能是某一位德國高級官員的夫人,她的豪華氣派只是從一身飾物中顯現出來,它們幾乎都是無價之寶——一副耳環,一副長長的三股式項鏈,上面飾著櫻桃般大小的、隱隱閃光的珍珠。
三個姐姐迅速站了起來。她們彎下身子去吻媽媽的手,她卻漠然一笑,掉頭跟女教師用法語說些什么話。她的臉是花過一番保養功夫的,但鼻兒尖尖,有些憔悴。這時她向玻璃門走去。三個姐姐跟在她后面,姑娘們按照年齡大小先后走著,后面是女教師,最后才是那個男孩子。在他正要跨出門檻之前,不知怎的回頭一望。這時休息室里已空無一人,他那雙獨特的、朦朦朧朧的灰色眸子正好與阿申巴赫的視線相遇。阿申巴赫端坐著,膝上攤著一張報紙,目不轉睛地看著這群人離去。
當然,他所看到的并沒有絲毫異常的地方。他們在母親未到之前不去坐席,他們等著她,恭恭敬敬地向她致意,進餐廳時遵守禮儀,規矩十足。只是這一切都是那么富于表情,充分體現出優秀的教養、責任感和自尊心,使阿申巴赫不禁深受感動。他又滯留片刻,然后走進餐廳。當他發覺指定他用膳的那張桌子離波蘭一家人很遠時,他不免感到一陣惆悵。
他很累,情緒十分激動。在這段長而沉悶的就餐時間內,他用一些抽象的、甚至超越感官直覺的事來排遣自己。他對自然法則與個人之間所必然存在的關系沉思默想——人世間的美莫非就是由此產生的;他考察了形式和藝術方面的普遍性問題,最后覺得他的種種思考和發現只不過像睡夢中某些令人快慰的啟示,一待頭腦清醒過來,就顯得淡而無味,不著邊際。飯后他在散發著黃昏清香氣息的花園里休息,一會兒坐著抽煙,一會兒又來回漫步,后來及時上床,夜里睡得很沉,沒有醒過,但卻夢魂顛倒。
第二天天氣看來并不怎么好。陸地上吹來陣陣微風。在陰云密布的鉛灰色的天空下,海洋顯得風平浪靜,沒精打采,好像已萎縮了似的。地平線上是陰沉沉、黑壓壓的一片。岸邊的海水差不多已經退盡,露出了一排狹長的沙灘。當阿申巴赫開窗憑眺時,他似乎聞到咸水湖湖水腐臭的氣息。
他感到很不自在。這時他已打算離開這兒了。幾年前也有那么一次:當他在這里度過幾星期明朗的春日后,也是這種天氣使他萌起回鄉之念,他感到住在這兒實在太悶氣,因而像一個逃犯似的非離開威尼斯不可。當時那種像害熱病一般的不愉快的心情,太陽穴上隱隱的脹痛,眼瞼沉甸甸的感覺,現在不是又在侵襲著他嗎?再次換一個環境,那可太麻煩了;但如果風向不變,他也不想再呆下去。為穩當起見,他暫時不把行李全部打開。九時左右,他在休息室與餐廳之間供早膳的餐室里吃早飯。
餐室里肅靜無嘩,這是大飯店里所特有的氣派。服務員們踮起腳尖來來去去。除了茶具碰撞時輕微的叮當聲和低低的耳語聲外,什么都聽不見。在斜對著房門和阿申巴赫隔開兩張桌子的一個角落里,他看到這幾位波蘭姑娘和她們的女教師。她們直挺挺地坐在那兒,睡眼惺忪,灰黃色的頭發剛剛梳平,穿著僵硬的藍色亞麻布上衣,衣領和袖口又白又小。她們把一碟果醬遞來遞去,早飯差不多已吃完了。可那個男孩子還沒有來。
阿申巴赫微笑起來。嗨,你這個愛享福的小鬼!他想。比起你的姐姐們來,你似乎有任意睡大覺的特權!他突然興致勃發,信口背誦起一首詩來:
你的裝飾時時變花樣;
一會兒洗熱水浴,
一會兒又往床上躺。
他從容不迫地吃早飯。門房脫下了花邊帽走進餐室。他從他手中接過一疊剛到的郵件,于是抽起煙來,拆開幾封信讀著。因此,當那個睡大覺的孩子進來時,他還在餐室里,而別人也還在等著這個遲到的人呢。
他穿過玻璃門進來,悄悄地斜穿過餐廳走到姐姐們坐著的桌子旁。他的步態——無論上身的姿勢、膝部的擺動或穿著白皮鞋的那只腳舉步的姿態——異常優美、輕巧,顯得既灑脫又傲慢;他走進餐室時兩次回頭上顧下盼,這種稚氣的羞赧又平添他的幾分嫵媚。他笑盈盈地坐下,輕聲地、含糊不清地說了些什么話。這時他側過身子正好朝向欣賞著他的阿申巴赫,因而對方看得特別清楚。這時,阿申巴赫又一次對于人們容貌上那種真正的、天神般的美感到驚訝,甚至驚異不止。今天,孩子身上穿著一件薄薄的藍白條子的棉布海員上裝,胸口扎著一個紅絲帶的衣結,脖子周圍翻出一條普通的白色豎領。這種衣領就其質地來說并不能算特別高雅,但上面卻襯托出一個如花如玉、俊美無比的腦袋。這是愛神的頭顱,有帕羅斯島[9]大理石淡黃色的光華。他的眉毛細密而端莊,一頭鬈發濃密而柔順地一直長到鬢角和耳際。
妙啊,妙!阿申巴赫用專家那種冷靜的鑒賞眼光想著,像藝術家對某種杰作有時想掩飾自己欣喜若狂、忍俊不禁的心情時那樣。他又接下去思忖:要不是大海和海灘在等著我,只要你在這兒待多久,我也想在這兒待多久!然而他還是在飯店服務員的眾目睽睽之下穿過客廳,走下臺階,經過木板小路,一直來到海灘上專供旅客休憩的那塊地方。一個赤腳老頭兒陪他到一間供他租用的小屋里,他穿著一條麻布褲和一件水手上裝,戴著草帽,是這兒的浴室老板。阿申巴赫要他把桌子和安樂椅擺到沙灘上搭起的木板平臺上,于是隨手提起一只靠背椅,把它一直帶到海濱蠟黃色的沙坪上,讓自己舒舒服服地坐著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