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動物農場(中英雙語珍藏本)
- 喬治·奧威爾
- 5669字
- 2019-06-18 17:03:14
隨著冬季的臨近,莫麗招惹的麻煩也變得越來越多。每天早上她出工老是遲到,她為自己開脫的理由無非說她睡過了頭,還抱怨身上莫名其妙地這兒疼那兒疼,盡管她的胃口奇佳。她會找各種各樣的借口逃避勞動,來到飲水池邊,站在那兒癡呆兮兮地凝望著水中她自己的倒影。但是另外有些流言涉及的問題更非無足輕重。一天,莫麗擺動著她的長尾巴,口中嚼著一根干草,瀟瀟灑灑地走進院子時,紫苜蓿把她拉到一旁。
“莫麗,”她說,“我有件非常嚴肅的事要對你說。今天上午我看到你朝著把動物農場跟狐苑隔開的那道樹籬另一邊張望。皮爾金頓先生的一名雇工當時正站在樹籬的另一邊。而且——我離得比較遠,但我幾乎可以肯定我看見了——他在跟你說話,你還讓他撫摩你的鼻子。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麗?”
“他沒有!我也沒有!這不是真的!”莫麗喊道,并開始連連騰跳,用蹄子刨地。
“莫麗!正面看著我。你敢不敢用名譽做擔保那個人沒有撫摩過你的鼻子?”
“這不是真的!”莫麗一再重復這句話,但她卻不敢正面看紫苜蓿。隨后她拔腿就逃到田野里去了。
紫苜蓿想出了一個主意。她什么也沒有告訴別的動物,徑自走到莫麗廄里,用蹄子把干草全翻過來。藏在干草下面的有一小堆方糖和好幾扎各種顏色的緞帶。
三天后,莫麗失蹤了。好幾個星期關于她的行蹤音信全無。后來鴿子報告說,他們在維林頓的另一邊見到過她。莫麗套著一輛漆成紅黑雙色的漂亮雙輪車,停在一家酒館外面。一個穿格子短褲、裹著綁腿的紅臉胖子,看上去像酒館老板,正撫摩著莫麗的鼻子,給她喂糖塊。她的毛新近剛修剪過,額頭上系著一條猩紅色的緞帶。她看上去挺得意——這是鴿子說的。動物中再也沒有誰提到莫麗。
一月份的氣候苦寒難熬。土板得像鐵塊,地里什么活也干不成。大谷倉里已開過好多次會,豬們忙于制定該季節的工作計劃。大家都已認同,事關農場方針大計的所有問題,都由顯然比其他動物更聰明的豬們去解決,雖然他們的決定必須得到多數票批準。要不是雪球和拿破侖之間老是爭論不休,上述安排本可推行得相當順利。這二位在可能發生分歧的每一點上沒有不發生分歧的。如果他倆中的一位提議播種更多面積大麥,另一位肯定要求擴大燕麥的播種面積;如果一位說如此這般的一塊地種圓白菜正合適,另一位就會斷言那兒除了種胡蘿卜之類的根用作物毫無用處。每一位都有自己的追隨者,兩派之間曾有過幾回唇槍舌劍的交鋒。在碰頭會上,雪球憑其精彩的演說往往贏得多數,但拿破侖有時候更長于為自己拉票爭取支持。他在綿羊中間特別吃得開。近來,綿羊們愛上了咩咩地唱“四條腿好,兩條腿壞”,卻不問是否合乎時宜,他們常使出這一招來打斷碰頭會。有動物注意到,每當雪球發言到達某些節骨眼時,綿羊們特別偏愛冷不防放聲歌唱“四條腿好,兩條腿壞”。雪球從農場主宅內找到了一些過期的《農場主與畜牧場主》,對這幾本雜志做過仔細研究,腦袋里裝滿了革新和改進的計劃。他談起農田排水管、青飼料、堿性渣來可謂頭頭是道,他已設計出一套復雜的系統,讓所有的動物把他們的糞便每天從不同的地點直接排入農田,以節約馬車裝運的勞動。拿破侖從不搞他自己的設計方案,卻總是陰陽怪氣地說雪球的方案將不會有任何結果。看起來拿破侖在等待時機。但在他倆所有的爭議中,最激烈的莫過于圍繞風車問題爆發的一場論戰。
在離農場居住區不遠的長形牧草地那兒,有一座成為農場制高點的小山丘。雪球察看過地形后,認定這恰恰是適宜造一座風車的地方,可以安一臺發電機組為農場供電。電除了為廄棚提供照明,冬天又可供暖,還能讓圓鋸、鍘草機、甜菜切片機和電動擠奶機轉起來。動物們過去從未聽說這等新鮮事(因為這是一家老式農場,只有一些最簡陋的機械),所以當雪球變魔術一般描繪一幅幅來日美景時,他們都聽得如醉如癡,在想像中看到各種神奇的機器替代他們干活,他們自己只消在田野里悠閑地吃草,或通過閱讀交談裨益心智。
僅在數星期內,雪球的風車計劃已完全搞出來了。機械方面的細節來自原先屬于瓊斯先生的三本書:《實用家居應知應會一千條》、《自己動手砌墻磚》以及《電工入門》。雪球把一度放孵化器的一間棚屋充當他的工作室,因為那里鋪著光滑的木地板,可作繪圖之用。他貓在里邊往往一呆就是幾個小時。他的書一本本打開著放在那兒,靠一塊塊石頭壓住,他用前蹄的膝關節夾住一支粉筆,很快地走來走去,一邊繪圖,一邊激動地發出短促的呼哧之聲。那些設想逐步變成錯綜復雜的一大堆杠桿和齒輪,幾乎覆蓋了大半間棚屋的地板,在別的動物眼里完全不知所云,但顯得非常了不起。動物們至少一日一次要來看雪球繪的圖。就連雞鴨也每天必到,只是苦于不讓踩那些粉筆印記。唯獨拿破侖保持漠然置之的姿態。他從一開始就表明自己反對搞風車。然而有一天,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竟到那里檢查計劃去了。他在棚子里挪動沉重的軀體轉了幾圈,仔細看了平面圖的每一處細節,使勁嗅了幾下,接著站住片刻,僅用眼梢打量著它們;隨后突然抬起一條腿,沖那些平面圖撒了一泡尿,便揚長而去,一句話也不說。
整個農場在風車問題上陷入深刻的分裂狀態。雪球并不否認建造風車是一項困難重重的工程。需要開采石頭,砌墻,做風車的翼板,往后還需要發電機和電纜。(怎樣才能搞到這些東西,雪球沒有說。)但他堅持認為一切都可以在一年內完成。他斷言,到那時大量勞力可以節省下來,動物們每周只須工作三天。相反,拿破侖卻辯稱,目前的當務之急是增加糧食生產,倘若把時間浪費在風車上頭,他們都得餓死。于是動物們在不同的口號下分成兩大派:一派的口號是“擁護雪球和每周三天工作制”;另一派的口號是“擁護拿破侖和槽滿糧”。本杰明是不屬于任何一派的唯一動物。他既不信糧食會更加豐富,也不信風車能節省勞力。他認為,要風車也罷,不要風車也罷,日子一直是怎么過的,往后還得怎么過——也就是說,過得很糟。
除了圍繞風車的爭論以外,還存在著農場的防衛問題。大家充分認識到,雖然在牛棚戰役中人們吃了敗仗,但仍有可能發動更堅決的拼死一搏,以圖奪回農場,讓瓊斯先生復辟。那幫人比以前有更多的理由這樣做,因為他們吃敗仗的消息已傳遍十里八鄉,令附近各處農場的動物變得從未如此桀驁不馴。雪球和拿破侖照例意見相左。按照拿破侖的看法,動物們該采取的措施是搞到槍支并且學會使用。按照雪球的看法,他們必須放飛更多鴿子,并在其他農場的動物中間煽風點火鼓動造反。前者的論點是:假如動物們不能自衛,他們只有被征服的份兒。后者的論點是:假如到處發生造反,動物們就無須乎進行自衛。動物們先聽拿破侖的主張,接著聽雪球的見解,卻無法斷定哪種觀點是對的。其實,他們此刻正在聽哪一位發言,必定會發現自己認為這一位說的有理。
終于到了那一天,雪球把藍圖搞出來了。要不要開始建造風車的問題,將在次日的星期天碰頭會上進行表決。動物們在大谷倉里聚集完畢后,雪球站起來發言,雖然間或被綿羊們的咩咩聲所打斷,他還是擺出了主張造風車的一條條理由。接著是拿破侖站起來提出反對意見。他胸有成竹地說,風車純屬無稽之談,他奉勸大家不要投贊成票,旋即重又坐下;他的發言僅僅用時30秒,至于效果如何,他好像根本不在乎。雪球一聽,立即蹦了起來,他先喝令又咩咩叫起來的綿羊們閉嘴,繼而發表一篇充滿激情的演說,呼吁與會者投票支持建造風車。此前動物中持贊成和反對態度的數目大致相等,可是轉眼間雪球的口才使他們失去了自持。又臟又累的勞動重負從動物背上卸去以后,到那時動物農場將會出現怎樣的景象——雪球用神采飛揚的語言描繪的正是這樣一幅圖畫。現在他的想像力已把鍘草機、蘿卜切片機之類遠遠甩在后面。他說,電力不但可以讓每一個廄欄擁有自己的電力照明、冷熱水、電熱器,還能夠使脫粒機、犁鏵、耙子、碾子、收割機、捆草機一一轉動起來。到他結束這篇演說的時候,投票的走勢已經不存在什么懸念了。但就在這個當口兒,拿破侖站起身來,斜對著雪球瞄了他異乎尋常的一眼,隨后發出一聲調門極高的嚎叫,以前任誰也從未聽到過他發出這樣的嚎叫。
會場外面頓時響起一片價驚心動魄的狺狺狂吠聲。九條戴著銅釘頸套的龐然大狗向谷倉里沖了進來。他們朝雪球直撲過去,后者全靠及時縱身一躍從所處的位置跳開,才逃過那九副錚錚利牙這一劫。剎那間,雪球已到了門外,九條狗立即追上去。動物們愕然不知所措,全都嚇得說不出話來,紛紛擠到門外去看這場追逐。雪球正狂奔著穿過那塊通大路的長形牧草地。也只有豬才能如此奔跑,但那些狗緊追不舍。突然間,他滑倒了,看來這下肯定要落入九條狗掌中了。然而豬重新爬起來,跑得比任何時候更快,于是狗們又逼得越來越近,其中一條的鉗口幾乎已經夾住雪球的尾巴,但雪球死命一甩,總算及時掙脫。緊接著,豬傾全力作出驚險絕倫的最后沖刺,就差那么幾英寸,終于鉆過樹籬的一個豁口僥幸脫身,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驚魂未定的動物們爬回到谷倉里,一個個都默不做聲。轉眼間,那些狗也都連蹦帶跳跑了回來。起初,誰也想像不出這九條狗是哪來的,但這一疑團很快就給解開了:那正是拿破侖從他們的母親那兒帶走并秘密私養的九只小狗。盡管尚未完成長足,可已儼然是九條龐然大犬,且兇相十足,像一群惡狼。他們緊挨在拿破侖身邊。有動物注意到,他們朝著拿破侖搖尾巴的神態,跟另一些狗過去慣于向瓊斯先生做的姿態一個樣。
背后跟著這群狗的拿破侖,這會兒登上了往日少校站著發表演說的那個隆起的平臺。他宣布,從今往后星期日上午的碰頭會不再舉行。他說,開這種會毫無必要,純屬浪費時間。今后,有關農場運作的所有問題,將由一個專門委員會做出決定,其成員均為豬,由他親自擔任主席。豬委員們將秘密開會,以后再把他們的決議向其他動物傳達。動物們在星期日上午仍將聚集在一起向農場的場旗致敬,唱《英格蘭的生靈》,接受下達給他們的一周工作任務;但不再需要加以討論。
雪球遭到驅逐一事固然把大家都震蒙了,可動物們聽到剛才宣布的這些決定仍感到十分沮喪。某些動物本想提出抗議,偏偏又找不到言之成理的論據。甚至拳擊手也隱約感到這事兒麻煩大了。他攏起兩只馬耳朵,把前額晃了好幾下,力圖把自己的種種想法理出個頭緒來,但末了還是想不出該說些什么。有幾口豬自己倒是有一些語言表達能力。坐在前排的四口肉用小豬尖聲尖氣地做出了不贊成的表示,他們四個霍地一跳全都站將起來,同時開始發言。但坐在拿破侖周圍的九條狗驀地發出低沉而又兇險的吠聲,小豬們頓時不敢吱聲,重又坐了下來。此時綿羊們以嚇人的咩咩聲開始大喊“四條腿好,兩條腿壞!”——如此持續將近一刻鐘之久,導致試圖討論問題的任何努力統統無疾而終。
事后,吱嘎被派往農場各處轉了一圈,就新做出的安排向其他動物進行解釋。
“同志們,”他說,“拿破侖同志挑起了這副額外的重擔,我相信這里的每一只動物都高度評價他所做出的犧牲。同志們,別以為當領袖是件開心事兒!相反,這是一份深層次、沉甸甸的職責。沒有誰比拿破侖同志更堅定地相信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他巴不得能讓你們自己為自己做出決定。但有時候你們可能會做出錯誤的決定,同志們,那時我們將陷于何種境地?試想,假如你們決定跟著雪球走,去做他的風車白日夢——那么,雪球,這個據我們現在所知比罪犯好不到哪兒去的雪球……”
“他在牛棚戰役中作戰很勇敢,”有動物說。
“光勇敢是不夠的,”吱嘎說。“忠誠和服從更為重要。既然談到了牛棚戰役,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發現雪球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被夸大得厲害。紀律,同志們,鐵的紀律!那才是今天的口號。只要走錯一步,我們的敵人又會騎到我們頭上來。同志們,你們總不要瓊斯回來吧?”
這個問題再次成為一條無可辯駁的硬道理。動物們當然不要瓊斯回來;如果說星期天上午的討論有可能導致瓊斯卷土重來的話,那么討論必須停止。拳擊手這會兒已經有時間把一件件事情仔細想過,便說了如下一句代表大家感受的話:“既然拿破侖同志這樣說,那肯定錯不了。”從此他就一直把“拿破侖永遠正確”當作自己的信條,給他個人老掛在嘴上的那句“我會更加努力工作”又添上一句格言。
那時苦寒已告結束,春耕開始了。雪球在那兒為他的風車計劃繪制藍圖的一間棚屋已被關閉,并且假裝畫在地上的平面圖也已擦掉。每個星期日上午十點,動物們聚集在大谷倉里接受本周的任務。老少校的那顆已無肌肉剩下的腦殼,從果園里被挖掘出來置于旗桿下一個樹樁上,就在獵槍旁邊。升旗后,要求動物們必須排成單列縱隊恭恭敬敬地從腦殼前邊走過去,然后進入谷倉。如今他們已不像過去那樣大家坐在一起。拿破侖、吱嘎,加上另一口叫做小不點兒的豬(后者在寫詩譜曲方面具有很可觀的才能),坐在隆起的平臺最前面,九條尚在青少年的猛犬在他們周邊圍成一個半圓形,別的豬坐在后面。其余的動物面朝他們而坐,要占去谷倉的大部分面積。拿破侖按照大兵的粗線條作風把一周的命令宣讀完畢,僅唱了一遍《英格蘭的生靈》,所有的動物便統統散去。
在雪球遭罷黜后的第三個星期天,動物們頗感意外地聽到拿破侖宣布風車最終還是要造。他并沒有提出任何理由說明自己為什么改變主意,只是警告動物們這項額外的任務非常艱巨,甚至有可能必須削減他們的口糧。然而籌備工作直至每一個細節都已安排就緒。過去三周內,由豬組成的專門委員會一直在抓這件事。建造風車加上其他各種改進項目預計需花兩年時間。
那天晚上,吱嘎私下向另外一些動物透露,拿破侖其實從來沒有反對這風車計劃。相反,正是他一開始力主建造風車,而雪球曾經畫在孵化器棚內地上的草圖實際上是從拿破侖的文檔中偷走的。風車確實是拿破侖自己的創造。有動物問道,那他干嗎在發言中又如此強烈反對造風車?這時吱嘎的表情顯得十分詭異。他說,那恰恰是拿破侖同志的高明之處。他表面上好像反對造風車,那純粹是作為排除雪球的一種迂回戰術加以運用,因為雪球是一個危險的角色,又有相當壞的影響力。如今雪球已然失勢出局,計劃便可以向前推進而不受他的干擾。吱嘎指出,這就是所謂的策略。他接連重復了好幾遍:“策略,同志們,策略!”同時繞著圈兒跳來蹦去,開心地笑著擺動尾巴。動物們對于“策略”這個詞兒還不甚了了,但吱嘎說起來卻是那么富有說服力,而碰巧也在吱嘎身邊的三條狗叫起來又如此顯示其威脅力,于是動物們沒有再問什么便認可了他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