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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當海納跑了一大圈,穿過田野回到宅子時,又有一輛車停在了大門前,一座巨型的銀色奔馳,漢堡牌照。老宅的門開著,海納走進去,在眼睛適應了昏暗的光線之后,他看見左邊有一個樓梯通向上面一層的樓廊,樓廊的兩頭是兩扇門。樓梯與樓廊都用金屬架支撐著,墻面同樣有涂料脫落,地面的不少天然石板已經用水泥填補替代。不過,到處都很干凈,進門迎面是一張古舊的桌子,桌上立著一個大花瓶,里面插著五顏六色的郁金香。

樓上的一扇門開了又關上,從門后的屋里傳來短暫的說話聲和笑聲。海納朝上望去。一位婦女拖著緩慢、沉重的步履,左手扶著扶手,從樓梯上下來。她的左腿或左腳好像有病痛,海納想,而且,她也太胖了。他估計她五十歲,比他自己年輕幾歲。她還太年輕,還不該得椎間盤突出的病。她不會是出過車禍吧?

“您是不是也是剛到的?”他把頭歪向房前停靠的那輛奔馳車的方向。

她笑起來。“不是的。”并且她也用頭點了一下奔馳的方向。“那是烏利希夫婦和女兒。我是瑪格麗特,克里斯蒂安娜的朋友,就是這兒的人。我現在又得去廚房了——你是不是一起來,幫幫我?”

接下來的一小時他一直待在廚房里,削土豆皮,把土豆切成片,將腌黃瓜切成塊兒,剁蔥,被指點著拌沙拉調料,把屬于調料的東西攪和進去。“被攪動了,而非被晃動了”——他嘗試著開了個玩笑。瑪格麗特的輕松、自若、快樂令他迷惑。那是一種簡單人的快樂和幸運兒的安然自若,對于他們,這個世界有如自家,而且本來如此,無需為之付出勞動——海納對這兩種人都不感冒。同時,她身體散發出的魅力也令他迷惑。這是一種讓他加倍不能理解的性感魅力。他不喜歡胖女人,他的女朋友們全都是模特般的苗條。看來,這個對他的風度魅力全然不加理會的瑪格麗特,不是克里斯蒂安娜的一個普通朋友。她對他的了解,很可能比一個一般的朋友要多得多。當他回想到和克里斯蒂安娜共同度過的那一個夜晚時,心里重新涌上了一種被利用的、受傷的感覺。此外,克里斯蒂安娜當初的表現依舊顯得十分奇特,以至于他再一次感覺到,這里面還有什么名堂他沒有搞清楚,再一次感受到那種失敗的恐懼。他是因此而來到這里的嗎?克里斯蒂安娜的電話是不是喚醒了他內心的這個愿望,希望最終能了解當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你不想嘗嘗這種果酒嗎?”瑪格麗特把一只玻璃杯舉到他面前。他從她的表情里看出,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問他了。他臉紅了。

“對不起。”他拿過杯子。“很樂意。”這是白桃酒,酒的味道令他想起他的童年,那時沒有黃桃,只有白桃,他想起了母親在園子里種下兩棵桃樹的情形。他把空杯子還給瑪格麗特。“我的土豆沙拉做好了。我還可以做些什么?你知道我睡在哪里嗎?”

“我帶你去。”

但是他們給半路“攔截”了。他們在樓梯上迎面碰見了烏利希及其太太和女兒。矮小的烏利希和高大的太太以及高大的女兒。海納受到他們的歡迎、擁抱,被他們帶到了房后的平臺上。烏利希的好動不寧和喧響跟從前一樣,對海納來說有些過頭了,而他太太自我感覺良好的仰頭大笑,他女兒疊加擺放的長腿,短裙,緊身的背心和撅嘴,無聊的、挑逗性的姿態,都讓他看不大慣。

“沒有電——如果要聽聯邦總統講話,我們得坐到我的車子里去。之前在新聞里已經預告,總統將在星期天發表柏林大教堂演講。我敢打賭,下什么賭注都行,他肯定要宣布對約爾克的特赦。很得體,我不得不說,很得體,在約爾克出來之后,找到了這一小塊沒有記者和攝像機的地方,他才做這件事。”烏利希望了望四周,“這個小地方真不賴,真不賴。但他也不可能永遠躲在這里。你知道他有什么計劃嗎?藝術界和文化界會要他這樣的人,做舞臺助理或者燈光助理或者做校對工作。他開始也不妨到我的牙科工場來,但這可能對他來說不夠高雅。沒什么別的意思,不過,自從我中斷了大學學業,成了一名牙科技工以后,你們一直有點輕視我。”

海納又一次費勁地回憶起往事。游行,烏利希總是參與的,在一次針對一名政壇人士的奶油襲擊中,烏利希還找來了一種無害的、但是臭烘烘的液體。輕視?作為一名勞動者的烏利希在那時肯定是被大家欽佩而不是輕視。他于是這樣對烏利希說。

“罷了,不說那個了。我有時會讀你的東西——高檔的。還有你給他們寫文章的那些報刊,《明星》、《明鏡》、《南德意志報》——一流的。思想、精神的東西現在不是我的專長了,我是想說,我跟蹤它,但是最終置身其外。不過,有關經濟的東西——我相信,用我的牙科工場,我就能把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全打趴下。所以,各人做各人的事,我,你,約爾克。當克里斯蒂安娜打電話來時,我也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各人做各人的事,我對自己說。我不對別人下什么判斷。約爾克做了他媽的蠢事,為此付出了代價,現在好了,他該把自己的生活重新弄上正軌了。這事對他來說不會很容易。他從前就不知道工作是怎么一回事,如何跟人打交道,怎樣跟這個世界和平共處——他現在又能從哪里知道呢?我不相信監獄里可以學到這些——你說呢?”

海納想說他不知道,話還沒出口,卡琳和她的丈夫從房子里出來,走向平臺。海納為見到這張熟悉的面孔而感到高興,同時他也為自己再一次立刻記起了與之相對應的名字而感到高興。卡琳曾經做過牧師,現在成了一個小教區的主教。他幾年前為了教會與政治的問題采訪過她,去年還跟她一同坐在一場談話節目里。這兩次的經歷都令他愉快,同時得以確信,他在大學期間就喜歡她并非偶然。她具有一種令人喜歡的聰慧,他欣賞這一點,因而就不去在意她的聲音和演講中有一種含有藝術成分的柔和與沉穩。牧師們會變得莊嚴肅穆,他對自己說,就像記者們會變得肆無忌憚。海納感覺到卡琳也很高興與他重逢,雖然人們永遠無法得知,牧師們的友好是其職業使然還是出于好感。她丈夫埃伯哈德,南德某博物館的一位退休館員,比她年長許多,對她的關照無微不至。天有些涼了,他取來披肩給她圍上,她則親昵地表示感謝。這些讓海納想到,在這一對的愛情里,一個女兒和一位父親的渴望得到了滿足。卡琳的丈夫在落座之前就先洞悉了桌上的局面,搬了張椅子坐到烏利希的太太英格博格和他們的女兒多樂之間,并將兩人帶進一場聊天之中,甚至能不時地引得那張百無聊賴又不甘寂寞的撅嘴發出開心的笑聲。

瑪格麗特陪著安德烈亞斯來到平臺,并且通知大家,約爾克和克里斯蒂安娜從途中來電話說,他們將在半小時后抵達。六點鐘在平臺上先喝開胃酒,七點鐘在沙龍里晚餐——如果哪位在晚餐前還想要活動活動腿腳,現在還有點時間。她將在臨近六點時敲鐘招呼大家。

其他人都坐著沒動,海納站起來。安德烈亞斯不屬于這個在中學或者在大學的頭幾個學期里就相互結識的老朋友圈子。他曾經是約爾克的辯護人,但后來退出了,因為約爾克和其他被指控的犯人想要在政治上拉攏他。幾年前,當約爾克爭取提前釋放尋求幫助時,他又做了他的律師。海納從前也遇見過他。看來這次舞臺的設計是下午先讓客人們相互熟悉一下,等約爾克到來之后,一切才開始圍繞著主角轉,那么海納可以暫時告別一會兒了。他本來就不知道,該怎樣和這么多人在這么促狹的空間里一起待上這么多個小時。

他又一次穿過田野繞起大圈子。他慢慢地走,動作不協調,跨著大步,甩著膀子。他在紐約沒有給他母親打電話,回來之后也還沒打,感到有些負疚,盡管他知道,她并不記得他上一次是什么時間跟她說話的。他厭惡這個電話儀式,電話中,他母親一次又一次地要求他高聲說話,結果還是得放棄,氣餒地放下電話,最后什么也沒說。他厭惡去看望她的儀式,她每次都十分期待他去看望,卻又總是非常失望,因為她感覺到他的距離。然而沒有這個距離,他會無法忍受她和她的痛苦、埋怨和責難。他的手在上衣的口袋里玩弄著電話,打開,關上,又打開,又關上。不,他還是等到星期天再打。

快到六點時他再次來到那座房子跟前,這次是從房子的側面過來的,穿過一片種著果樹的草地,路過一座花園房,花園房低矮的屋檐下堆著一個很大的木材垛。房子的這一側也有一棵橡樹,它曾經被雷電擊中,長得矮小、扭曲,而且這里也有一個房門。當他站到這棵樹下,望向暮色時,瑪格麗特打開了房門,在圍裙上擦拭著雙手,倚在門框上,望向暮靄,像他一樣。門邊上掛著一只鐘,即刻,瑪格麗特就將離開門框,用她兩只粗壯的裸露的手臂,抓住那只短短的鐘槌,將鐘敲響了。海納不知道她看見他了。突然,她開口向他說話,而身體并沒有轉過來,只用一種剛剛好越過他們之間距離的聲音問道:“你聽見烏鶇的對唱了嗎?”他沒有注意到這鳥的歌聲,現在聽見了。暮色,烏鶇,門框中的瑪格麗特——不知道為什么,海納幾乎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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