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周末
- (德)伯恩哈德·施林克
- 2193字
- 2019-06-17 10:57:12
伊爾璱聽不見鐘聲。她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寫著,她的房間在這座宅子的另一頭。房間里擺有行軍床、椅子和桌子;桌上放著水罐和臉盆,一支蠟燭、一盒火柴和一束郁金香。這是一個角屋,伊爾璱可以從這兒的一扇窗戶望見那棵橡樹和橡樹后面的倉房,通過另一扇窗看見大門。
葬禮的第二天烏拉家里來了揚事務所的兩個律師。接近傍晚時分了,孩子們等候著晚飯,在房子里喧鬧著。年長的律師介紹自己是事務所的合伙人之一,年輕的則是和揚有過特別緊密合作的同事。烏拉認出了這兩位:他們在前一天向她表達過悼念,年輕的同事有一次還曾經來接過揚。
“我們和法國的警察通過電話。他們在汽車里沒有找到您先生正在處理的文件。請允許我們問一個問題,這些文件會不會在家里?”
“我今天晚上會查找一下。”
但是她的回答不能令這兩人滿意。事情很急,年輕的說,不過不必麻煩她,他知道在哪兒,接著就從她旁邊穿過,上了樓梯。年長的請她理解和原諒,跟著年輕的走進了揚的書房。烏拉本來想一起上去,但是雙胞胎在爭吵,水又開了。她于是把律師們給忘了。當她和孩子們吃著晚飯時,律師們從揚的書房里走了出來。他們手上抱著一堆文件,然而,他們專程來尋找的文件卻沒有找到。
當天晚上那個電話來了。烏拉把孩子們送上床,靠著廚房桌子坐著,筋疲力盡,簡直無力去感受傷痛和悲哀了。她只想躺下,入睡,一直到幾周后或者幾個月以后再在一種新的平常狀態下醒來。可是她沒有力氣站起來,跨上樓梯,走進臥室,上床去。她之所以接電話,也只是因為電話就掛在墻上,她不用站起來就能摘下聽筒。“喂?”
沒人說話。接著她聽見打電話的人的呼吸聲,而那是他的呼吸聲。她十分熟悉這聲音,她愛這聲音,愛他們倆電話交談中間的休息,這時候他的呼吸聲讓她感覺他一言不發地在她身邊。“揚,”她說,“揚,說話啊,你在哪里,發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不說話,而當她在恐懼地等待之后再次說“揚”時,他掛了。
她坐著,像被麻醉了。她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她同時確定自己必然是弄錯了。她明明看見揚躺在棺材里的。揚。
兩天后她在信件里看見了尸檢報告。姓名,性別,出生年月和出生地,身體數據和身體特征——只是在閱讀取樣化驗和報告中的描述時,她才感到了法語文字帶來的困難。她取出詞典,投入了工作,雖然她讀到的每一個取樣都令她痛苦。這樣做過以后,她又把整篇報告通讀了一遍。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躺在桌上、醫生面前的揚穿著的運動衫和牛仔褲。而他那天是穿著正裝去事務所的。警察的報告上寫的也是這樣,他是穿著正裝在他的汽車里被找到的。
她去看他們共同的衣櫥。她認識他的衣物,包括他的牛仔褲、他的T恤衫和運動衫。一件也不少——仿佛問題的關鍵就在這里。她打電話到喪葬公司。那邊的人有點驚訝地告訴她,她先生從法國運來時,身著一件皺皺巴巴的灰色正裝。他們說問過她還要不要這件衣服,她想不起來了嗎?
那天晚上,孩子們睡覺以后,烏拉給伊爾璱打了電話。她說,她獨自一人已經無法承受了。伊爾璱出于義務感來到烏拉身邊。她和烏拉并不是關系密切的朋友。但是,在烏拉孤獨而絕望地想從她這里尋求安慰的時候,她愿意盡自己的所能給予她。
但烏拉并不是想要安慰。她用盔甲裹住了自己的傷痛。她要戰斗。她確信這件事里面有名堂,她不愿意就這么算了。誰在幕后?他們把揚弄到哪里去了?他們劫持了他嗎?劫持了然后謀害了?
伊爾璱放下本子和筆朝窗外望去。烏拉和她當初像著了魔一樣。她們什么沒有試過啊!尋找揚最后幾周打過很多交道的那個當事人,因為揚做過幾次關于他的不祥的暗示。監視因為那些文件而不肯讓步的律師事務所。旅行去諾曼底。對于她們來說,沒有什么假設是太離譜的,沒有什么猜想是太過分的。直到一年以后,她們的狂熱消耗殆盡,與此同時,她們的友誼也一起銷蝕耗損。烏拉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因為伊爾璱不愿意跟她一樣相信,揚是被他的事務所或者是一個當事人算計了,被他們逼死了,或者劫持并謀害了;伊爾璱堅持認為,揚只是佯裝了他的死,現在正過著他的新生活。她們倆還會見面,還打電話,但是見面和打電話的次數越來越少,中間相隔的距離越來越長,到最后各人都為對方不再來電話而感到輕松。
伊爾璱理解烏拉為什么要投入到這場狂熱里。它讓她得以搭乘疾帆穿越哀水,當狂熱過去以后,她也越過了揚的死。然而為什么這股魔勁也攫住了她呢?是對共同的東西的渴望嗎?因為與烏拉一起行動能夠滿足這種渴望?但是她為什么又不能同意烏拉所堅信的有人設置自殺陷阱,或者是劫持及謀害的陰謀呢?那么是冒險的樂趣嗎?是病態的表現欲?她當年有些時刻的確認為,自己正在跟蹤一個巨大的秘密。不管是什么把她拽進了這股魔勁里吧——這個東西現在到哪里去了呢?她的內心有什么東西從此以后被壓抑下去了嗎?到底是什么東西那時就躍躍欲試,如今也許仍然沒有放棄呢?
當鐘聲再次敲響,伊爾璱終于聽到的時候,已經是七點了,已經不能再遲了。房間里沒有掛鏡子,伊爾璱打開窗戶,在玻璃里尋找自己的形象。她放棄了修飾頭發和面頰的企圖。“鏡子”里的自己太不清楚,而她本來就不善于使用梳子、睫毛膏和口紅。然而她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她感覺到對這個女人的憐憫,這就是她自己,她總是太壓抑了,因而不論在哪里,都不能全身心地投入。除了在家里——她戀家,即便她那點家庭幸福有些可憐,那不過是一個貓和書的世界,她為此感到有點羞慚。她對著自己凄然無奈地微笑著。晚間的空氣很清涼,她深深地吸進、吐出。她鼓足所有的力量,下樓到他們中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