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妮的這句話提醒了休門,讓他從找到她的激動中冷靜下來。她們?nèi)匀皇遣煌模缤_一本科普書,并不會認(rèn)為是古代的科幻書。除了這兩個佩妮之外,還會有其他的佩妮存在,她是一類的存在,以某種特征聯(lián)系起來,她們都是愛看電影又有些執(zhí)著于命運的人,這個屬性是屬于她的,不是在某個特定時空才具有的特征,是她塑造了屬于她的時空。
不同的她相互影響,在性情和見識之間也會達成默契,好像衣服上的一排扣子,并非脫離針線的隨意存在。他想要猜測她在他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應(yīng)該是怎樣一種復(fù)合的形象,那是一個真正完整的佩妮,擁有所有的魅力。
“我只是我,”他面前的這個佩妮說,“我不習(xí)慣于被想象成其他的女人。”
“是的,四維時空的佩妮就不記筆記。”
“是嗎?”她笑了,“現(xiàn)在很少有人這樣做了。這不是一件附庸風(fēng)雅的裝飾品,我以這樣的方式隨時記錄遇到的人與事。”
“就像是照相機?”“包括照不下來的東西,在普通的言行中觸及他們的內(nèi)心。記錄這些,不僅因為有些念頭會轉(zhuǎn)瞬即逝,而且因為那也會是我在同樣場合下的反應(yīng),這是同情的基礎(chǔ),是被稱頌的美德。我可以通過了解別人的方式了解自己,從中得到深度的快樂——”
她的話被侍者拿來的記賬本遮住了。
休門接過記賬本,按照侍者的指點在上邊簽上自己的名字,這才想起來看一眼上邊的金額。在記賬本被彬彬有禮地從桌面上拿走的同時,他注意到反光的桌面上靠過來一個人影,那個人戴著一頂灰暗的氈帽。
休門向他抬起頭來,似乎剛才在街道上見過這張臉。那個人用做作的嚴(yán)峻目光盯著他,讓他不得不把視線移開。如果不是佩妮坐在對面,他一定會盡快走開,但是現(xiàn)在他只能希望這個人先走。
“你已經(jīng)有客人了?”那個人問佩妮。
“我還不知道是不是。”佩妮說,拉開身邊的椅子。
那個人挨著佩妮,在休門的對面坐了下來,他架起一條腿,把腳上嶄新的鞋子伸了出去,好像要讓別人看見。
“你得到了特勤局的工作?”佩妮的目光遵循著他的意愿,落在了那雙新鞋子上邊。
“你看出來了。”那個人從口袋里掏出來金光燦燦的徽章,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祝賀你。”
她的微笑是這樣迷人,休門卻從中感到了幾分陌生,她可以輕易地迷住男人,但愿只是職業(yè)上的逢場作戲。
“我愿意和你分享喜悅。”那個戴氈帽的人對佩妮說。
“這正是我現(xiàn)在的心情,”佩妮說,“這雙鞋子與你很般配。”
“就是號碼有點大,”他說,“尺寸不標(biāo)準(zhǔn),說不定是哪家關(guān)系戶做的。”
“你去換一雙合適的嘛。”
“小一個號碼又會擠腳的,我感覺大概差了半個號,把鞋帶系得緊一些,也能對付。”
侍者拿著一只高腳杯和后來者存在這里的半瓶酒走過來,給他斟上了半杯。他把酒杯端起來,讓酒在手里搖了搖,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他向休門轉(zhuǎn)過臉去,對他說,“我好像沒有在這里見過你。”
“我想是的。”
“我剛才在街道上看見過你。”
“是嗎?”
時間在他們之間走過了漫長的幾秒鐘。佩妮在旁邊對戴氈帽的人說,“他說他認(rèn)識我,還說是在另外一個維度認(rèn)識的。”
那個人聽了佩妮的話,好像解除了幾分戒心,他嘲諷地對休門說,“我們都生活在自己編寫的劇本當(dāng)中。”
“你不會知道你的劇本是誰寫的,”休門說,他不愿意從他的口中聽到“我們”這樣的詞匯,“就像你不知道佩妮并不認(rèn)為我在胡說。”
“你聽見了嗎?”那個男人把臉轉(zhuǎn)向佩妮,似乎對自己的領(lǐng)悟產(chǎn)生了懷疑。
“我們有的是時間來探討這個問題。”佩妮為他們圓著場。
“是啊,”那個男人說,“我們可以以更放松的形式探討。”他站了起來,對佩妮做出一個邀請的手勢。
你呢?你是先來的。佩妮看了休門一眼,目光里帶著幾分歉意。
休門坐在桌邊沒有動,看著她站起身,跟著那個人走向舞池。他帶走了佩妮,休門感到了嫉妒,他被這個念頭困擾著,同時那個人的另外一個形象在他的眼前浮現(xiàn)了出來。他認(rèn)出來了,他在休模機里見過這個人,此時的他還沒有伊云的記憶里那么老,臉上還沒有掛上那種不同尋常的陰森。他叫海夫,將出現(xiàn)在伊云逃亡的路上,直到沙漠的邊緣。
一下子變得惡劣的情緒好像加強了異維癥對他的折磨,休門的眼前滿是劃過感知的時空子,讓他倍感頭暈?zāi)垦!T谀瞧悩拥墓饬林校坪跽谧哌^真貞舞廳門前的街道,看見一個人站在行道樹旁,低頭看著戴在手腕上的手表,與我同樣的手表。
*
那個人抬起頭看見我的時候,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不僅是容貌像,而且就是另外一個休門。這沒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我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酒,任憑自己繼續(xù)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在這里遇到自己,你不感到奇怪嗎?”那個休門快走了幾步,攔住了我。
“一點兒也不,”酒杯最后的影子消失了,我向他轉(zhuǎn)過頭去,“在這里遇不到另一個自己才是奇怪的。”
“這里?”
“你不知道嗎?”他好像還不知道身處何處。“我只知道另一個休門能在夢里存在,在鏡子里,在記憶里,或者在別人的眼里。”
“這些并不能產(chǎn)生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一個人。”
“我從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怪事。”
“你現(xiàn)在遇到了。我說過了,這不算怪事。”
“你能允許我調(diào)查你的聚匹晶體子的結(jié)晶過程嗎?”他執(zhí)拗地對我說。
“結(jié)論是明擺著的,即使我同意,這個調(diào)查也不會讓你確認(rèn)存在兩個同樣的你。兩個同樣的測量主體會開啟一個相互抵消的過程,成為一個讓過往可望而不可即的前提,更別說確認(rèn)時空子在聚匹晶體子中神秘莫測的位置移動了。總之,你不會看到任何一次結(jié)晶。”
“那又如何證明你是另外一個我的存在?”
“不用為遇到了另外的一個你而擔(dān)心,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證明,否則你也不會這樣問了。至于是否還有更深入的解釋,這是可能的,而且可能有許多種,這些解釋的分歧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所謂關(guān)聯(lián)等價性。”我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異維癥讓復(fù)雜的對話變得艱難,“你看到那只麻雀了嗎?”我問他。
“是的。”
它在草地上蹦蹦跳跳,輕巧得好像不受異構(gòu)交換的約束,但是它依然要回到地面上,依然表現(xiàn)出了驚恐,因為旁邊露天餐館里的一個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正在拉開彈弓做出要向它發(fā)射的姿勢,于是它飛走了,只要不打擾在草地的餐桌上就餐的食客就是安全的。
“它習(xí)慣于這樣的記憶。”我對他說。
“如何知道不是我們的記憶呢?”他反問道。
“我想,你對你我的關(guān)系有了自己的解釋了。”
你似乎看見麻雀站在了一處陌生的窗臺上,空氣里彌漫著藥品的味道。如果看不見的窗臺下邊有它的巢,那么無法區(qū)分是誰闖進了誰的生活。你揮了揮手,那只麻雀隔著窗戶飛走了。
你還會看見,我離開了你,繼續(xù)走我的路,走到了真貞舞廳的門口。你還會看得更遠,知道得更多。
*
休門看著格里芬站在柱子的旁邊,身后的霓虹燈在不知疲倦地閃爍著。路上幾乎沒有行人,看起來已經(jīng)接近午夜。
“你感到身體不舒服嗎?”格里芬問他,看著他痛苦而又迷離的目光。
“你還在這里?”休門問她。
“你不是也在嗎?”她說,“你還想進去找佩妮嗎?”
“我還沒有進去嗎?”他說,我還以為只是因為喝酒之后忘記了怎么出來的,這個念頭侵蝕了他的自信,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記得在舞廳里邊見到了佩妮,還有那個海夫。”
“你見到海夫了?”格里芬在今天早些時候目睹了海夫與他昔日的同學(xué)凱斯之間的一幕,看見他單獨一人走了進去,舞廳也是名利場。
幾顆雨滴從無垠的夜空滴落在休門的臉上,冰冷而有分量,他覺得清醒了一些,這不僅是他的故事,也是格里芬的,他差點兒誤解了這一點。佩妮真的在舞廳里邊嗎?那個樹下的休門又是誰提到的呢?這是無可放棄的一幕,關(guān)系著他對前路的理解。他跟隨著自己的腳步,走上了舞廳門前的臺階。
“注意別被撞到了,”格里芬在他的背后喊道,“到收場的時間了。”
人群一下子涌了出來,迎面滿是各種氈帽和各種潮紅的臉,休門被人流推向一邊。他掙扎著辨認(rèn)每一個走出來的人,但是他要找的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直到最后的幾個人稀稀落落地離開。
他走了進去,走廊上變得空空蕩蕩,里邊的音樂聲也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