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上的乘務員推著裝滿食品飲料的手推車從過道上走過,輕聲地詢問著坐在兩邊的乘客,她身穿系著領飾的天藍色制服,圍著白色的圍裙,麥色的長發盤在腦后。
車窗外金黃色的稻田和白墻藍頂的農舍一掠而過,這是索斯遠郊在這個季節里典型的風景。車廂里的乘客不多,坐在后邊的一個推銷員要了一份午餐,放在面前的小桌上,又開始不遺余力地開始對坐在他對面的男子推銷起商品來,再往前的座位上坐著一對老夫妻,表情沉靜,偶爾會說上一兩句話。
乘務員走到前方靠近對面車廂門的地方,看見旁邊的座位上一個身穿淡綠色羊毛衫的女子正在低著頭抽泣,她停了下來,彎下腰,關切地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那個女子只是搖著頭。她只好直起腰,繼續推著手推車往前走,前邊的車廂門打開了,一個身材高大、身穿紫色使者服的人從對面走了過來,他戴著厚厚的白帽子和滿臉的假胡須,背著一個大禮品包。這種打扮的人在使者節臨近時并不少見。
乘務員把手推車推到一邊,微微側過身,讓這個使者打扮的人先走過去,接著轉過身來,按照規程向剛剛走過的這節車廂里的旅客優雅地施了一個禮。她注意到那個使者在哭泣著的綠衣女子的對面坐了下來,把禮品包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使者節的使者到了!這是快樂的時刻!”使者打扮的人對女子說,同時遞給她一塊潔白的手帕。女子抬起頭來,在淚眼婆娑中看見了一雙和善的眼睛,一個飄逸的形象,仿佛剛剛從貼在車廂門上的招貼畫上走下來。她接過了那塊手帕。
“今天過節,你不應該哭泣?!笔拐邔λf。
“這個節不屬于我?!彼龘u了搖頭。
“不能因為你父親不愿意見你,就這樣想不開?!?
她聽到這句話,瞪大了眼睛,淚水也止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我是使者?!?
使者服上繡著的幾朵祥云,生動得如同就要臨風而上,這與她對他的印象相符。
“莫非你是受托專門來安慰我的?”她問。
“你猜對了一半?!?
她看著他從放在膝蓋上的禮品包里拿出來一個用紅布包裹的小包,放在車窗邊的小桌上,他向那個方向移了移身體,用手指捏住紅布的中間,向上輕輕一提,紅布下邊出現了一個藍色的禮盒,扎著帶有蝴蝶結的絲帶。
“這件禮物是送給你的。”使者說。
她向前探出身去,拿起了那個盒子,心里不由得涌現出些許的喜悅。
這位使者說話的聲音逐漸變得縹緲,盤旋而上,好像從高處看著下方隔桌而坐的兩個人,一頂厚厚的白帽子,一頭柔軟的棕色卷發,和他們之間那個小小的藍色禮盒。
*
“他醒了?!?
休門隱約聽到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聲音,眼前的視野逐漸清晰了起來。高高的白色天花板,一盞粉色的吊燈。
沒有轉動的彩燈,沒有舞廳,沒有佩妮。他好像剛從一場夢中醒來,那個夢因為有她而珍貴。他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熟悉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灑在一塵不染的被子上。
“你感覺怎么樣?”一個醫生俯下身來問他。
“頭很痛?!彼f。“這是正常的,”醫生說,“顱骨手術以后,疼痛會持續一段時間,你的愈合情況正常,不用擔心。”
“這是哪兒?”休門又問。
“是索斯海事醫院?!?
他曾經在人工生物優尼奧的索斯海實驗中受傷,在這里接受過手術。這里是四維時空嗎?
“為什么把我送到這么遠的地方?”休門不解地問。
他看見了投資人賽可熟悉的臉,向他湊了過來,“你在索斯機場著陸之后,被直接送到了這里?!?
“在索斯機場著陸?”
“你記得什么?”醫生問休門。
“我在伊云站昏倒了?!?
“伊云站?”醫生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賽可。
“我沒有聽說過。”賽可搖了搖頭。
休門不知道賽可為什么這樣說,于是問他,“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你的?”
“就算是我的吧,”賽可不情愿地說,“你說的伊云站在什么地方?”
“在亦嶺山區的森林里,”休門苦笑了一下,“不是我們一起建立的嗎?”
賽可又搖了搖頭,問他,“你剛才說你在那里昏倒了?”
“是的,在伊云站,那時伊云突然出現在了那里,比預想的時間要早,他說維轉機已經完成了,不用安裝偏轉區球形艙就可以進行維度轉化,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維轉機接著就運轉了起來,我記得我就是那個時候昏倒的,后邊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他隱去了那個在次維時空中的真切的夢。
“伊云站是因為他的名字命名的?維度轉化是怎么回事?我越發不能理解了。”賽可的臉上露出了苦惱的表情。
“也許你們現在的表現,正是因為受到了他出現在新瑞愛星上的影響?!?
休門的眼前出現了伊云模糊的身影。
他從維轉機里走出來,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休門,走出伊云站,向山下走去,或者通過其他的交通方式。他融入了新瑞愛星的人群當中。在休門看來,相對于普通人來說,伊云是神通廣大的,至于他具體以怎樣的方式影響別人,包括醫生、賽可,甚至他自己,都無從想象。
“我的朋友,”賽可對休門說,“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不過我的確對此一無所知。你這次受傷,是因為你去新衛一星實驗中心考察之后,在歸途中受到了新衛二星太空戰機的襲擊。”
那架詭異的太空戰機,休門當然記得。他記得在新衛二星的太空邊境受到襲擊這件事,還有那個奇異的時空懸崖,但是新瑞愛號的時空凝聚飛行模式救了他,他受了一點兒輕傷,在索斯機場平安降落之后直接回到了亦盧,和索斯海事醫院根本沒有關系,再說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聽到休門的否認,醫生問他,“你以前服用過帕森芙凌嗎?”
“我不記得服用過它。”
“這種藥物曾經被使用于頭部手術之后,但是后來因為引起妄想的副作用被禁用了,據說還有少量的在黑市流通。我知道你曾經在 320本院做過這類手術?!贬t生對他提示道。
“我在索斯海的實驗中受傷以后,當時的醫生曾經對我提到過這種藥的名字,他說被我拒絕了,但是我并不記得。”
“你不記得你拒絕了?”
“和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休門說,“我也沒有在黑市買過這種藥?!?
醫生想了想,對他說,“毋庸置疑,你現在搞錯了一些記憶。這可能是頭部創傷的后遺癥。你也許需要再接受一個小手術。”
“真的有這個必要嗎?”
“我覺得有。你可以先考慮一下,安心休息,我下午再來?!?
醫生說完以后,離開了病房。
“這倒是一件好事,”休門看著天花板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我從新衛一星回來以后就一直躺在這里的話?!?
“為什么這么說?”賽可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問他。
“因為在我的記憶中,也就是醫生所說的妄想中,后來又出了幾件大事?!?
“你剛才說的伊云站的建設?”
“還有,”休門說,“320次列車一直沒有出事故吧?!?
“那趟從索斯開往亦盧的列車?沒有?!?
“那么佩妮是安全的了?”
“誰?我不認識你說的這個人。”
這真是太奇怪了。即使現在是從新衛一星回來時受傷住院,賽可也不應該不認識佩妮。他們就是在這家醫院里認識的,他在索斯海的實驗中出事故的那一次,時間要遠遠早于他去新衛一星的時間。
休門沒有立即再說什么,他在病床上換了一個姿勢,看到一只麻雀停在窗臺上,他試著揮了揮手,那只麻雀立即就飛走了。這讓他產生了幾分不安。在那個次維時空的夢里,他見到了這只麻雀,還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不用為遇到了另外的一個你而擔心,”那個休門好像在安慰他,“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證明,至于是否還有更深入的解釋,這是可能的,而且可能有許多種,這些解釋的分歧并沒有本質的區別,所謂關聯等價性。”
這算是一種合理的解釋嗎?我的這個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無從知曉答案,他感到心累了,一個追尋問題求解的人在面對著相悖的答案時是無助的。
窗玻璃上劃過幾道水痕,發出輕微的聲響。
“外邊下雨了嗎?”他問賽可,似乎想要確認什么。
“從昨天開始索斯就一直淅淅瀝瀝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