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門回顧自己至今為止的經歷，想要找到對矛盾之處理性的解釋，即使只能確定其中一部分的真實性也好，這至少對他判斷是否應該接受醫生的建議進行手術是必要的。《次維時空的海邊》中對此做了相應的記錄。

他首先假定自己所有的記憶都是正確無誤的，以求在更清晰的層面突出問題的所在。在這個前提下，他對在次維時空中體驗到的原生感知與喚起感知之間沖突的強度進行定量化處理，這種處理的可行性在于，兩種感知疊加的極限差異存在著穩定的極值。這個定量化的強度在時間上的變化，與異維癥各個階段的癥狀相關，如果二者的關系與現實的感覺匹配的話，他在次維時空中的經歷可能是真實的。

這個前提的設定在這里是超維度的，因為原生感知是次維時空的屬性，而喚起感知的本質是四維時空的，它們之間雖然具有關聯等價性，但是那個極值的求解如果要應用現有的計算工具，就必須找到一個新的表象進行轉換。在那個表象中，兩種感知具有相同的量度視角，這個量度視角下的事件波是等效的。

休門終于找到了這個表象，但是讓他失望的是，事件波分解后的二維元約束的特征值小于在那種表象下同一度的數值，這說明，對于他記憶中的經歷來說，即使完全是虛妄的，也并不奇怪。這種看起來可行的驗證方法，并不具備證明記憶真偽的能力。

藝術家坐在遙遠世界狹小的綠色帳篷里，用凍得通紅的雙手捧著一杯熱水，《次維時空的海邊》放在蓋住膝蓋的毯子上，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站在綠色帳篷外的探險家。他正在那里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冰鏟扔在一邊。一片云彩從頭頂飄過，在無垠的冰面上擁抱了他的影子。寂靜、遼闊、與自然親密無間。這正是我來到這里要尋找的感覺。

**

六個微小的尖端幾乎觸及他被剃光了的頭頂上的皮膚，讓那里感到了劃過空氣的無聲。這些銀色的尖端分別連接著不同的機械臂，屬于同一個手術機器人。六臂手術機器人的胸前安裝著一個方形的顯示屏，上面正在以不同的顏色顯示著休門各個活躍著的大腦分區，他此時躺在一張手術臺上，感到燈光明亮得有些刺眼。

“一般進行手術時，我不會在手術室現場，會通過我的助手進行遠程操作，這也是對他的一個訓練過程，”六臂機器人使用著慣常使用的代詞，一邊比對著存儲數據，一邊對休門說，“難得有今天這樣親自操刀的機會。”

“謝謝你。”休門感到了它的自尊，盡管在共情的程度上不如仿真人，“那你的助手呢？”

“他有臨時的任務，去索斯海出差了。”

“那就拜托你了。”

“謝謝你的信任，”六臂機器人禮貌地說，“我們需要在整個手術過程中保持對話，以找到大腦里發生問題的準確位置。”

“好的。”休門說，似乎看到了一個奇怪的自己，成為機器人測試的對象，他的身上感到一陣發冷。六臂機器人繼續說，“手術需要切除的對象是在你的頭腦中產生妄想的三階聚匹晶體子的部分，我可以不切開頭部表層的皮膚，但是不得不切開這個創發結構的被膜。在這個層次的切割，不會讓你感到明顯的疼痛，但仍然會引起出血，一直到手術結束，我需要對所有的切口進行動態止血。”

“你已經在手術前對我說過了。”休門說。

“我剛才也說過了，我們需要保持手術中的對話，意義不在于對話的內容，而在于對話本身。”

“我知道了。”

“讓我們繼續這個必要的對話。”六臂機器人無法察覺地抖動了一下手臂，它的六個尖端在緊貼著休門頭部皮膚的空氣里，生成了六個微觀上的旋渦，“你最初產生妄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是在你們醫院蘇醒之后。”

“這個回答很好，沒有人比我更能準確地知道這個時間了。”

“我想是的。”

“現在請你回憶你經歷過的往事，隨便哪一件都可以，并把它告訴我，好嗎？”

“這正是困擾我的事情，我無法分清哪些是真正的經歷。”

“我可以有自己的判斷。”

休門猶豫了，那些記憶當中包括了在他的人生中最美好最激動人心的部分，但是很快就不會再是了，它們會被當作妄想切除，六臂機器人手臂尖端上的時空子手術刀正在迫近它們。

“請說吧，”六臂機器人催問道，“我沒有找到在你的頭腦里產生妄想的部分。”

“請給我一點兒時間，”休門在下著最后的決心，“能讓我留下一些記憶嗎？”

“哪一部分？”六臂機器人警覺地問。

“我乘坐新瑞愛號在索斯海下潛，在一個遙遠的夏天，與一個叫做佩妮的人在一起。”

六臂機器人胸前的顯示屏上出現了斑駁閃動的畫面，“抱歉，我不能答應你的這個要求，這是最典型的妄想。”

休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輕得不易察覺，“我一直把這段珍貴的記憶當作真實的存在，在那以后的時間里反復想起。”

“比如？”

“我后來和我的一個投資人賽可一起在索斯海下潛，尋找優尼奧的蹤跡，故地重游，又勾起了這段回憶。我知道那時候想起來的佩妮是虛幻的，但愿你能把它們區分開來。”

“我能，”它說，“但是那一部分是真實的。”

“怎么會？”休門吃驚地問，“我追尋著索斯魚噴出的光圈，一直浮出水面。”

“我的意思是，準確地說，你的這段記憶中包含著部分真實的內容，所以不能籠統地判定為妄想。”

“哪一部分？”

“你在這段記憶中，見過未知號無人調查船上的東西吧。”

“那些散落在海底的碎片？”

“還有一臺相對完整的時空波譜儀。”

“那臺儀器并沒有被索斯船務公司的人承認。”

“他們在昨天之前甚至都不會承認未知號沉沒的事情，”六臂機器人說，“這是一個在你醒來之后新產生的真實。即使在已知的邏輯上存在問題，但仍然無法把它歸為純粹的妄想。”

“你是說未知號沉沒了？”難道只是一個符合預感的巧合嗎？

“是的，昨天。”

“這可是個大新聞。”

“另外一個大新聞是他們今天早上在索斯海底樂園找到了它。”

休門渾身顫抖了一下，好像被一股力量擊打著，讓他真正地清醒過來，那些看起來無望的推理都可以重來。

“你怎么知道的？”他問六臂手術機器人。

“我的那個助手就是因為這件事去那里出差的，因為需要對未知號沉沒的相關情況進行水下的實地調查，這與調查其他時空子結構或者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沒有本質的不同。”它耐人尋味地看著躺在手術臺上的患者。

它的助手，一個此時的調查機器人，正在索斯海的海底向沉沒的未知號靠近，它伸出切割刀，在探照燈的燈光中發出寒光。

“調查結果我已經知道了。”休門說。

“你知道了？”“未知號下沉的直接原因是局部海域出現的異常浮力，我在乘坐新瑞愛號下潛時，經過了那里海水中的異質界面，發現它比正常的深度深了許多。”

“原來如此。”

“另外，剛才所說的新瑞愛號回收了這艘無人調查船上的儀器和碎片，在那同時，我看到它們的下方露出了海底的索斯巖，這非常寶貴。”

“的確如此，我只是在索斯的站前廣場上見過這種巖石。”

“我說的是它所提供的信息。索斯巖在高壓和高溫的條件下，可以在分解和合成中改變形態，一種可以考慮的原因是那里最近開始頻發的海底火山，我曾經在這種現象出現的初期死里逃生，這種改變是迅速的，也是周而復始的，能形成一條下切的海底河道通往海底湖泊，就是現在索斯海底樂園的所在地。這可能是未知號偏移下沉的初始地點這么遠的原因。”

六臂機器人滿意地笑了，“你的這段敘述中引用的記憶具有足夠的細節，我已經因此找到屬于這部分妄想的位置了。”它手臂上的尖端移動著，三階聚匹晶體子被膜上的血慢慢地滲了出來。

突然，這六個尖端遠離了頭頂的皮膚，連接它們的手臂和手臂所屬的六臂手術機器人被一只倔強的手推開了，“我不需要這個手術了。”休門說，從手術臺上猛地坐了起來。

*